寫一個悲劇 - 看見一個故事

今夜下著大雨，一個青年來到了我面前。

真稀奇，誰大晚上來墳地？

他好像看的到我，更稀奇了，我還沒有見過能看見鬼的人呢。

我笑嘻嘻的和他揮了揮手，他愣住，良久，他走近，撐著傘坐在我旁邊，也不怕褲子濕掉。

「你好奇怪，下大雨的晚上還來掃墓。」我說。

「……我不掃墓。」他回。

「不掃墓帶什麼花？」

「……」

我們陷入了沉默，我覺得有點無聊，下意識戳戳他，手勁直穿過了他的身體。

「怎麼了？」他的聲音有點抖。

我是不是冷到他了。

「我之前看到一個故事，想不想聽？」我問。

「嗯。」

我看見了一個故事。

一個我覺得很爛的故事。

劇情老套、文筆稀爛，實在不是我喜歡的故事，不過身為一個幽靈，無聊的我還是翻看來了。

主角叫許年，他的童年糟透了，從他有記憶起，父親對他和母親從來沒有好臉色，每次喝酒後更是非打擊罵。

許年三歲生日那天，母親說要出去買菜，卻再也沒有回來。

過了很久，許年才意識到母親拋下他跑了。

不過，他不恨母親拋下他。

因為他沒時間在意，他頂替了母親的工作，踩著小椅子準時的煮完不好吃的三餐，蹲在臉盆邊一件件的把衣服洗乾淨，藏著躲著不讓父親找到自己。

他父親本來沒打算讓他讀書，他知道後，連續好幾天都沒躲父親，低聲下氣的說他想讀書，求了一遍又一遍。

他父親終於同意了，他每天都第一個到學校，最後一個離開，那個時候家暴還沒被重視，老師在找了他父親幾次無果後也不了了之。

上了國中後，寡言少語且因為飲養不良而身材瘦小的他遭受了霸凌，不過都只是些無關緊要的嫌棄或嘲笑。

許年不在意，他們還沒有今天的晚餐吃什麼來的重要，許年以優異的成績進了私立高中，因為那所高中答應免了他三年的學雜費。

許年以爲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但他少想了一個地方。

全班的人成績大多不好，都是靠錢塞進來的，老師常常以他為教材罵人，而且他一個校服都要去求畢業的學生送他的人，在這個班級會發生什麼？

他不出意料的又被霸凌了。

他們從嘲笑到辱罵，許年都沒在意，因為他還要想著這學期怎麼讓父親拿錢交學費。

是給他打一頓，還是直接偷然後再被打一頓？

辱罵衍變成了肢體，他們威脅許年交出錢，但許年真的很窮，身上僅有的這幾塊錢是他這週的飯錢。

但是許年不想被打，所以他還是把錢給了他們，他那一週幾乎沒吃什麼東西，有一個男同學看他面無血色就分了一半的麵包給他。

許年很感謝他，很小很小聲的問該怎麼報答他，男同學笑著，眼裡好像盛滿星辰，回他，那……第二節下課幫他裝水好了。

他沒說哪一天，許年便天天替他倒滿水，在上課前放在他的桌上。

某天，許年被一群人堵住了，他們又來找他要錢，可是他真的拿不出來，他們把他壓在地上，他力氣不夠，根本反抗不了。

就當他以為拳頭要落到臉上的時候，不遠處有人大喊，老師來了。

他們頓時鳥獸散，許年看著背著光朝他走來的人，覺得他真的好耀眼，那人把手伸到他面前，他反射一抖。

別怕，我沒有想欺負你。

那人慌亂的解釋，想收回伸出的手。

鬼使神差的，許年猛的抓住那隻漂亮的手，握的緊緊的。

我叫賀餘，你呢？他問。

許……許年。

後來，賀餘常常幫許年趕走欺負他的人。

許年害怕他也被欺負，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刻意和賀餘保持距離，賀餘多次詢問，可是他都沒回答。

某天放學，賀餘拉住他想要一個答案，許年的嘴張張合合，終究還是敗在了那雙特別亮的眼下。

賀餘聽完後，大大咧咧的和許年說，他們不敢對我怎麼樣，他們敢動我，我父母明天就鬧到教育局去。

「真是不會說話啊，句句往人家心窩子戳，你說是吧？」我歪頭看向身旁的人。

他輕輕嗯了一聲。

我繼續我的故事。

升高三的許年很認真很認真讀書，次次都是年紀第一，賀餘常常來找他問問題，他每一題都會很認真的講，賀餘不懂，他可以講兩遍、三遍，直到賀餘說懂了才會停。

許年會將每一題題目都弄明白，講法也要練習很多遍，找出最淺白的方式，只因為希望賀餘問他的時候自己講的出來。

幸好賀餘也是因為成績才被招進這間學校的，本身底子就不錯。

學測後，他和賀餘上了同一所大學。

放榜那天，賀餘高興的抱住他，他也不禁勾了勾嘴角。

哇！賀餘大叫，你竟然笑了。

許年嚇的收了笑。

別收啊，你笑起來多好看。賀餘捧著他的臉說。

許年羞紅了臉。

賀餘笑的開心，邀請許年去他家裡吃頓飯。

許年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在那雙明亮的眼下點了頭。

賀阿姨很熱情，他侷促的坐在沙發上看著賀餘和賀阿姨笑鬧，心裡是真的很開心。

賀阿姨的飯也很好吃，許年最愛的是桌上的那鍋雞湯，飯後賀阿姨拉著他說了一堆感謝的話，還讓賀餘送他回家。

許年多次想讓他不用送，但賀餘說什麼都不肯走，在離家還有一條街的路口，許年堪稱強硬的讓他走，但沒硬氣幾秒就又軟下語氣，我家就在前面，真的不用送了。

賀餘終於聳聳肩，回去了。

許年一進家門，酒瓶就迎面飛來，擦著他的臉撞在牆上。

那麼晚不回家，怎麼，想跟那婆娘一樣跑走是不是？父親罵罵咧咧的吼。

他連續好幾天沒敢去學校，都以生病的藉口請假了，因為他現在去學校一定會被關注。

他父親昨天打的很兇，臉上難得也都是瘀青和擦傷，父親很少下這麼重的手，因為解釋很麻煩。

第四天他去了學校，賀餘問他怎麼搞的，他心虛的說是自己摔的。

他抿了抿唇，許年，現在穿長袖不熱嗎？脫掉吧。

許年驚慌的搖頭，堪稱狼狽的甩掉賀餘準備撸他袖子的手，跑了，那幾天都躲著他走，直到傷痕都消的差不多才恢復正常。

「你說賀餘發現了嗎？」我用手支著下巴，看著雨穿透我落在地上。

「發現了。」他悶悶的回。

「那為什麼不像之前一樣攔住許年追問？」

「……因為，他當時認為許年可能需要一點空間。」

我覺得有點道理，故事又接了下去。

大學的那段日子是許年一生中為數不多快樂的時光，雖然學費加住宿費是之前的好幾倍，但因為可以打工而且有獎學金，許年過得也算不錯。

許年很認真，導師也欣賞他，常常帶他做一些課題，生活充實又平靜。

賀餘是他的室友，許年發現和賀餘在一起時自己的笑容好想多了，許年真的很開心。

大二的時候，賀餘交了女朋友，他常常和許年分享自己的女朋友，聊天的時候也常常提到，許年其實不太想聽，但這是賀餘說的，他還是認真的聽完了。

賀餘也帶著他女朋友見過許年，是個很好的女孩子，陽光、開朗，尤其是和賀餘一樣耀眼。

許年一瞬間覺得很嫉妒。

應該是嫉妒吧，許年自己也不太清楚。

許年覺得自己不太對勁，但他不懂自己為什麼會這樣，他只知道一件事——

他不想看見賀餘。

許年刻意和賀餘保持距離，但又常常偷偷的關注。

大三某天晚上打工時，來了一幫人，他們凶神惡煞的，嚷嚷著要見許年。

許年怕他們給老闆添麻煩，即使害怕，還是見了。

那是他自高中後第一次見到父親，他不如記憶中那麼令人害怕，低聲下氣的和其他人說話，但說出來的話卻依舊令許年渾身冰涼。

他父親想把他賣了。

許年很少生氣，但這一次許年真的氣狠了。

他一拳揍上了他父親的臉。

他發現父親不如記憶中的不可踰越，不過，他還是沒有再打第二拳，因為沒有用。

我不去，他說。

領頭的拿了一張紙給他，是賣身契。

不去，可以。但得拿出錢來。他回。

二十萬，把許年殺了都沒有這麼多錢，但他還是同意了。

蹲在那陰暗的小巷子裡，眼淚止不住的流。

許年一個人打四份工，每天都累的睜不開眼，導師問他怎麼了？

他只能扯起嘴角，支支吾吾的和導師請假。

導師大概是看出了他的問題，說，你來這裡幫我，我開薪水給你。

許年不想導師破費，但拒絕的話在嘴裡轉了好幾圈還是沒說出口，他同意了。

因為他真的很缺錢，導師開的薪水是外面的一倍。

許年因為打工很少回宿舍，他已經很久沒見過賀餘了，但他絕對沒想到能在這裡遇見他。

他的第三份工是在酒吧做侍應生，他端酒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一個客人，他連連道歉，那人沒說話，許年緊張極了，深怕客人叫他賠錢。

客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許年下了一跳，想抽手，沒抽動，許年只覺得天都要塌了。

許……年。那人喚他。

嗓音熟悉到令許年心顫。

賀餘。

賀餘拉著他去了後門，你不是說你不做這種工作嗎？

許年咬著唇不回答。

你到底怎麼了？一天打三份工，你不用讀書了嗎？

賺錢。許年囁嚅的開口。

你有這麼缺錢嗎？你知道你這次考試分數幾乎只是低空飛過嗎？如果不是老師給你的平常成績加到滿分，你知道你會被當掉幾科嗎？

許年不是愛哭的人，他也只哭過兩次而已，一次是他發現母親拋下他走了的時候，另一次就是現在。

我爸他媽用二十萬把我賣了，你說我缺錢嗎？

許年幾乎是用吼的，說完後就洩了力，低著頭，只餘眼淚往下滴，他抹掉眼淚，推開賀餘回去工作。

他不能離開太久，老闆會扣他薪水的。

大四的課少了，許年更拼命的打工，一天幾乎吃不了正常的一餐，很多時候都是拿點麵包填肚子，一顆饅頭他可以吃兩天。

快畢業的時候他終於快存到了，還差六萬。

導師催著他交論文，晚上十一點半，他抖著手按了發送，想站起來去加油站打工，剛站起來只覺得眼前一黑。

再醒來，鼻尖縈繞著消毒水的味道，窗外陽光明媚，許年著急的想下床，他的打工遲到了。

有人強硬的拉住他，是賀餘。

許年，不用去了，我替你請假了。

許年只是搖頭，他快沒時間了，那些人要求他畢業以前拿出二十萬。

許年，你多久沒好好的睡一覺了？賀餘問。

許年不知道，他只知道很久了。

你想死嗎？賀餘問的很平靜。

許年愣了一下，然後瘋狂搖頭。

他想活著，很想很想。

賀餘遞給他一張卡，卡裡有五萬四，先拿去。

許年沒接，賀餘硬塞給他，以後再還我就好了。

賀餘走了，留下一頓還算豐盛的午餐。

許年出院後去每個打工的地方預支了這個月的薪水，這些零零總總的加上一些導師和老闆塞給他的錢剛好二十萬。

他打電話給他們，來的還是之前領頭的那個，許年把錢給他的時候他的表情很複雜，收了錢，他將賣身契當著許年的面燒掉了。

你爸會被他們帶走，你……應該不會有下一次了。他說。

許年坐在路邊的長椅上，臉埋在手掌裡，有人坐到他身邊，讓他抬起頭，來人背著光，看不出表情，但聲音很溫柔。

可以哭。他說。

許年一瞬間的眼淚就忍不住了。

許年的生活又恢復了正常，他做完這個月後把大部分的工作辭掉了，把全部的時間留下來學習之前漏掉的課業和準備畢業。

畢業前一天，賀餘買了兩手啤酒，他說他失戀了想找人喝酒。

許年看著他一瓶一瓶的灌，不禁開始想。

他真的很愛她。

許年覺得心臟悶悶的疼，也許是酒精壯了膽，許年對著面色朝紅的人說。

賀餘，我喜歡你。

賀餘瞪大眼，愣愣的看著許年，就在許年想收回自己說的話時，賀餘垂眼，回了一個好。

賀餘同意了，但許年還是不開心。

賀餘不喜歡他，只是不好意思拒絕而已。

「賀餘到底喜不喜歡許年啊？」我好奇。

「喜歡。」他藏在傘後說。

「為什麼？」我浮起來，繞道他的正面，他眼睛紅紅的。

「賀餘大二就和他女朋友分手了，失戀只是一個藉口，他想借著酒精壯壯膽和許年告白的，沒想到許年先說了，他也就應了。」

「不像啊，我也覺得賀餘不愛許年。」

他深吸一口氣，「他只是太高興了，沒有注意到許年的怪異。」

我歪歪頭，不太明白，只能再次開口。

畢業之後許年和賀餘都留在這裡了，許年讀了研究所，賀餘進了一家不錯的公司工作，兩人的關係說是朋友好像太曖昧，說是情侶好像又太冷漠。

但許年不在乎，他很珍惜和賀餘在一起的時間，空閒時間賀餘會和他一起出去玩，他們一起去了許年從來沒去過的遊樂園、水族館和好多地方。

他很開心，笑容好像又回到了他臉上。

那天是許年的二十八歲生日，他存到了五萬四，想把這筆錢還給賀餘，因為有事耽擱，所以去存錢的時候有點晚了。

幸好銀行還沒關門，他是最後一個，他開開心心的走回回家的路，經過一條小巷時有人跟他擦肩而過，他沒注意。

所以當刀尖沒入腹部時他才知道，那個人就是他父親，他父親的力氣變得很大，他竟然掙脫不開，父親猙獰的面孔和兒時記憶裡的重疊。

很痛，比拳頭落在身上還痛，他不知道被自己父親捅了幾刀，後來，他父親拿走他錢包裡的錢和銀行卡了。

不行！許年在心裡大喊，可惜沒人可以聽到。

身體很冷，想睡一覺，但是不可以。

他想活著。

吃著不比廚餘好多少的飯菜時想，被父親拳腳相向只為了拿到錢時想，被父親賣給人還債時想，現在他也想。

許年費了好大力氣終於勾到手機，撥出了那個永遠排在第一個的號碼。

嘟——嘟——

電話最後也沒打通，許年也沒等到希望的到來。

「故事結束啦。」我晃晃腿，「所以……賀餘為什麼不接他電話呢？」

他很久都沒說話，最後，啞著嗓開口，「他在給許年挑禮物，錯過了那通電話，等他發現打不通許年的電話時，早就來不及了。」

我喔了聲，示意他接著說。

「許年的父親後來也死了，過馬路闖紅燈被撞死了，到死都緊緊抓著那幾張鈔票。」

我們都沉默了，雨小了，他也就乾脆不撐傘，任由水打在臉上。

還是我先開了口，「是個很爛的故事，對吧？」

「不……是個很好的故事。只是，有一個地方錯了。」

「哪裡？」我歪著頭看他。

他轉過臉第一次直視我，眼睛裡的星辰蒙上霧，我現在才發現他臉上的水也許不只雨水。

「賀餘…愛許年，很愛…很愛。」

我聽到低聲卻堅定的聲音散在空氣裡。

「好吧，跟你聊這麼久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可以告訴我嗎？」

「賀餘。」

我眨眨眼，他笑的比哭更難看，「就是那個賀餘。」

我乾笑兩聲，說了句真巧，覺得他都把名字告訴我了，我是不是也該禮尚往來一下。

「好吧，我叫……」我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我發現我忘了我的名字。

沒辦法，我有多久沒跟人說過我的名字了。

幸好他也沒催我，我苦思冥想，終於記起我不就坐在我的墓碑前嗎？我回頭去看。

「許……許年。」

聲音一如當初第一次介紹時乾澀。

原來，我就是許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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