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記行– –關於一個少年和三名鬼魂的故事 - 第一章(之三)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清早，迎接我的到來的，是編輯尖銳的爆笑聲。

「就跟你說了嘛，如果其他人看不到陰間的話就算了，強行介入的話非但沒有人會感謝你，反而還會遭人怨恨不是嗎？」

「川上小姐沒有好好管住你也是算是失職就是了。」聽到編輯這樣講，詹天興也加入了戰局。

「……對不起……」至於恭子，則是自昨天那件事情爆發之後所說的第一百次道歉。

新生訓練後隔天是社團博覽會。但本著「讓學校去決定我的社團」的心情，我雖然出門了，目的地卻是一間雜誌社「竹塹月月新報」的門前。

「好啦，廢話不多說，我先來看看你又寫了那些『鬼故事』吧。」竹塹月月新報的編輯，邱小姐，是一為雖然看不見鬼，卻相信我說的話的稀有人類。

嘛……畢竟任誰看到一個國一生拿著一篇用了八十幾歲人瑞才有的口吻寫故事時，任誰都會感覺到異樣吧。而在排除沒有任何抄襲的可能之後，這間投稿者其實不多的報社也就半信半疑地接受我的說詞了。

「嗯……這篇的內容很刺激呢，感覺某藍色力量會上門找碴。」她會發出這樣的感慨也不奇怪，畢竟詹天興先生就是死於兩蔣時代的統治之下。

「不過就故事性來說還不錯，只要不是眷村老杯杯應該都會看得挺愉快的吧。」

「有夠無(bô)禮貌，這件代誌(tāi-tsì)是實在的，毋是烏白唬的(oo-pe̍h hóo ê)。」詹天興不滿的回嘴，不過可惜的是編輯無法聽見。

「這篇稿子我就先收下來了，你這幾次有按照我的說法從口述歷史的寫法變成小說的性質。這幫了我不少忙，感謝啦！」

「不客氣。」

「只不過最近的錯字好像挺多的呢……最近比較沒有用功在稿子上嗎？」

「非常的抱歉，都是恭子我教導不周，放任他最近一直在玩電動。」恭子一邊說著，一邊還把我的頭往下壓，試圖用像日劇一樣的道歉方式向她賠罪。

「不要這樣啦，很丟臉ㄟ……」幸好編輯完全聽不到恭子所說的話，要不然真的是丟臉死了。

「哎呀，你周圍的好兄弟們是爆了那些料嗎？看你緊張成這樣。」我自然是不可能跟她說出實情，只能在頭被恭子強壓到桌子之前簡短地說了一句。

「抱歉，下次我會注意的。」

「說到記得要做到喔。」聽到邱小姐這樣講，恭子才終於放開她的手。我站起身，有氣無力中帶有埋怨地看向恭子一眼。接著跟在邱小姐的身後，從雜誌社的二樓走了下去。

「例行性的提醒一下，稿費會在下個月視實際情況給你。不過還是老話一句，不用太期待。」

「是～是，如果光靠你們的稿費過活，我應該已經餓死在街頭了。」上個月的稿費一共是兩百元，就算是學校的便當也只夠吃四份而已。

「誰叫我們只是地方性的小雜誌社呢？」她聳了聳肩，露出了無可奈何的表情看著我。

「台灣的寫作生態就是這麼惡劣，你拿著鐵碗跪在火車站都比坐在書桌前苦思一個月所收到的稿費還多。」

「……」

「不過你只要成名了，應該可以有一兩年不愁吃穿啦，所以加油吧。」說完，她隨即將門關上，貼在報社大門上的竹塹月月新報的其中一個月字就這麼恰巧的脫落，掉在我的腳下。

「……真是的……這年頭怎麼大家對文字工作者越來越不友善了阿……」正中午的太陽曬得讓人發昏。雖然帶著一頂鴨舌帽，我的情緒也開始愈發不穩起來。

「又不是我那個連收音機都還沒普及的年代，現在還有在看報紙的應該只剩老人家了吧。」恭子飄在我的身後，神色自若地說著。

「我可是每天都有看報紙的習慣ㄟ，妳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好不好」同樣都在大太陽底下，恭子他們卻連一滴汗都沒流，在這種大熱天下我真想跟他們的身分互換。

「好啦，不要再抱怨了，跟我講這些也沒用啊。」

「可是……」

「話說講會越熱喔。再忍一下，等一下走到公車站的時候就有地方遮陽光了。」說完，恭子姊還不忘挖苦了一下今天沒有跟來的詹姆士。

「其實你已經要感恩了。幸好詹姆士難得沒有跟來，要不然以他那種長舌的個性，你會感到更煩。」

「……嗯，雖然很對不起他，但是這句好中肯。」

這個等一下大約是五分鐘左右的時間，對我來說就像是五個小時一般漫長。幸運的是，公車亭是空的，終於找到座位的我，像是貓見到老鼠一樣，三步併作兩步衝了上去。

「真是的，台灣的太陽太大了啦。」我把書包卸下，改放在胸前。接著成大自行倒在長椅上。

我完全能理解當年為何總督府一直沒辦法在台灣成功推廣和服。冬天就算了，夏天叫總督夫人自己穿穿看，不用半小時就中暑了。

「還有，明明騎樓就是開放空間，結果不是封起來就是塞滿機車……再誇張也要有個限度吧……」

「這就是中華民國，Welcome to ROC。」

「嗯……這跟政府沒關係吧。」

「不守法的壞習慣就是中國人帶進來的。」

「…………」……只能說，這很詹天興吧。

原本只是一個高中教師，因為組織讀書會被政府槍決。因為這樣，你不可能看見詹天興對這個國家或是這個國家的法治有任何尊重。不管是中華民國國旗還是國徽，他總是背對著它們。就算不背對，也未曾正面看過。

「……對了，忘記問詹叔叔一件事情。」比這種言論還激進許多的言論我早就見過不少，因此比起這個，我更想問的是另一件事。

「為什麼你會突然想告訴我你的事呢？」本來我以為要從詹天興口中得知他的過去的難度會跟恭子並列。先不說他幾乎沒有提過自己的過去，光是開口的次數就已經少得可憐。

然而就是這樣的人，兩周前突然拜託我，希望我能寫出他的過去。

「原因嗎……」他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看著我的臉反問。

「其實原因你應該很清楚吧。」

「你這樣講的話……我也只想的到一個原因阿……」

「就是那個原因了。」

「……不會吧……」不只是我，連恭子都到抽了一口氣。

「是的，我覺得我呆在這世上已經夠久了。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可以幫我完成我的心願。」如果不是要諷刺中華民國政府，他的口吻一直都是平平淡淡的。這次的語調雖然也沒有變，然而這之中的衝擊性卻完全不同以往。

幸好，在我還沒從震驚恢復過來前，一台公車便開了過來適時替我解了圍。

「……先上公車再說吧。」

就算上了公車，我依然沒有說話。事實上一直到我坐上餐桌上，我的腦袋一直都是很混亂的狀態。

「怎麼了？報社那裡出問題了嗎？」就連平常都不太會過問跟寫文章有關事務的母親，也難得問了一下。

「沒有……」

「……有不好的鬼糾纏上了嗎？」再戴上玉珮之前，我曾數度被惡鬼侵襲。雖然已經過了好幾年，每當提起這件事的時候，母親盯著我看的眼神還是會銳利上許多。

「……也不是這樣……」

「是嗎？那我就不多問了」見我不想講，母親也沒再多說些什麼，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如果你有問題的話，記得要提出來。不管事陰間的還是陽間的都要說，知道嗎？」

「嗯……」

「要不然如果幾年前的事情重演的話，那就又得再去宮廟請道士來了……」可是妳請來的道士，沒一個有效ㄟ……

我很想這樣講，但是又怕她會繼續這個話題，因此我最後決定閉上嘴巴，先填飽肚子再說。

電視上不停地在撥放現任總統執政百日民意死亡交叉的事情，而這也成為現在坐在沙發上的那三名鬼魂的話題。老實說，有點吵……

不過每天都上演這樣的戲碼，我也差不多習慣了。尤其是詹姆士和詹天興酷愛政治，不管事任何政治新聞都可以讓他們談一整個晚上。

「……德，陳鴻德！！」

「嗯？」

「你知道我叫你幾遍了嗎？」母親眉頭一皺，不太高興……不，是有點生氣地看著我。

「……抱歉。」

「就是放任你一直用耳機才會這樣。早知道就不讓你買了。」

「就跟妳說不是這樣子了嘛……」明明就是因為坐在沙發上的那群鬼太吵的關係，我是很想這樣講啦……只是我怕一說出來母親又要找來道士作法……

「你上個月的稿費是多少？」

「兩百塊。」

「還是一如既往地少呢。」

「可能是因為看我還是小孩子吧。」……煩死了，口頭上隨便應付母親如話家常般的詢問，但是我很清楚，接下來又得面對烏煙瘴氣的事情了。

「……我看啊，你還是先放棄掉寫文章吧。」

「這句話妳到底打算講幾遍？」果然，又來了。

誠心建議妳，以後要開起這個話題就開門見山的說，總是用話家常的方式起頭只會讓我以後連日常生活發生的事情都不想跟妳講而已。

「我是很認真地在跟你討論，陳鴻德。」胃翻攪到根本出不下任何一口了，我放下筷子，抱著胸看向她。

「我不希望你跟你哥一樣，為了一個沒有未來的理想耗費掉你的一生。」

「我有說我打算走上寫作這條路嗎？」或許照這樣發展下去，這句話未來很有可能是肯定句。但對我來說，我現在只是想好好地寫出我周遭鬼魂的故事而已，有錯了嗎？

「你花太多時間在這種事情上了，可別忘記當初你是跟我做了什麼約定我才讓你去讀社科班的？」

「現在才第一周，不，連第一周都還沒開始，妳到底想看我拿出什麼樣的成果？」我已經受夠了，這種鬼打牆的對話每周都要來一次，妳不煩我都快被煩死了。

「我跟你說的是升學考的問題，你知道法律系多難考嗎？你忘記報到當天教官說了些什麼嗎？」說了什麼我真的忘了，似乎是要好好的讀書吧，所以呢？

「書都還沒發下來，我連書都沒得讀好不好！？」

「我不是叫你讀書，我是叫你以後不要再寫那些東西了！」

「有沒有資格叫我不要寫等段考成績出來之後再說吧！」一口氣把碗內的食物全部扒光，我放下碗筷站了起來。

「我吃飽了。」

「你確定嗎？如果你今天只吃一碗的話，我以後就只煮一碗喔。」

「隨妳便。」撇下還在餐桌的母親不管，我逕自走回房門，開起MP3並將其調到了最大聲。

「…………」大概是三首歌的時間過去，在腦袋逐漸冷卻下來之後。雖然戴著耳機，但是我已經發現恭子已經默默的坐在我的身後。

但我沒有馬上去理會她，又經過了兩首歌的時間之後我才把耳機拿了下來

「感覺很糟，是嗎？」恭子輕聲詢問著。

「任誰被自己的媽媽這樣講，都會感到生氣吧。」我沒好氣地回道。

「其實你會感到煩，主要還是因為詹天興桑的事情吧。」……有的時候我真的很想問一下恭子姊是不是會通靈術，到底是用了什麼方法才能知道我內心這麼細微的變動。

「之前就算你被母親唸的時候，我來到你的房間，你就會直接把耳機拿下來了。但是這次你並沒有這麼做，還多聽了兩首歌。」該怎麼說呢……有時候雖然很佩服她的觀察力，但是到這種地步已經讓人有些恐懼了……

「因此，會想說你還有其他的心事絆住因而還沒平靜下來是合理的吧。」

「……妳到底是怎麼知道我多聽了兩首歌的……」

「這是秘密。」走過來坐在書桌的桌角，她閉著一隻眼，右手手指搭上臉頰，露出深不可測的笑容。

「………」見我沒打算回她，她清了清喉嚨，接著說。

「詹天興桑如果離開鴻德的話，你會感到寂寞嗎？」

「不會寂寞啦，只是，怎麼說呢……」這種想幫助他，但是又不想他離開的心情，我想找出一個詞來形容它，卻怎們樣都想不出來。

虧我還寫了快三年的文章……

「人呢，總是對穩定的狀態感到安心。這不管是小孩還是大人都會產生的反應，所以不用太過緊張。」我什麼都沒有說，只微微點了點頭。

「詹天興桑，是個很溫柔的人呢……你知道嗎？」

「怎麼說？」

「生離死別，只要是人一定都會碰到。雖說如此，人們卻往往在碰到的時候都還沒準備好，應該說從內心就會去排斥後面那幾個階段的到來吧。」每當她想起過去的時候，她的眼神總會聚焦向遠方，看起來這段話似乎勾起了她之前發生的事情吧。

「我想，今天他之所以會這們早就向你提出請託，是因為怕被詹姆士或者是我搶先吧。這樣一來你肯定會更難接受。」

「可能……會吧。」未曾發生的事情是無法確定的，但是如果將恭子的話推敲過就會感覺真的會朝她所說的發展。

「因此，他選擇了先向你求助，順便可以讓你熟悉一下這種感覺。這可是連我都辦不到的事情呢……」

「真的是這樣嗎？」只要不是遇到什麼大事情的話，他的表情基本上都是緊繃的，語調也非常平。完全看不出來他是會想這麼深的人。

「你洞察別人內心的功力還有待加強喔，要不然以後寫不出好文章的。」

「是～是。」同是說教，恭子的說詞就是如此的平易近人，雖然有時候反倒會讓人昏昏欲睡就是了。

「還有，我決定以後要好好管理你的電動時數。」雖然每次提出來的實際行動都讓人感到毛骨悚然就是了。

「只有這點……還請高抬貴手。」

「就是那些東西對你的吸引力太強才需要控管，坐在電腦前的時間縮短了你的母親也會比較釋懷吧。」她從書桌上跳了下來。

「嘛，我當然還是會給你適應期啦，反正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讓你習慣。而且也不是要把玩的時間全部砍光。」看來另尋打電動的時間是必須的了……

「還有不能再去找另外的時間來玩這些遊戲了喔。」真是個惡魔……

「總之，到底要不要接這個案子也是你的自由，詹天興桑也不會去勉強你。然而如果在你的能力許可的話，我希望你可以幫他一把。畢竟這應該是他最後一次機會可以實現他的願望了。」

「最後一次？」

「這個比較隱私的部分還是讓他告訴你吧。」她並沒有正面回答。

「高中是一個蛻變的過程，決定與否的選擇權始終在你的身上。我們都已經死了，不能在改變什麼。然而你還活著，因此應該由你來創造自己的未來，而不是我們。」說完，她便慢慢地飄了出去，留下我一個思考著她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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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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