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鬼族議廷上的變動,簡直沒讓各方忙得人仰馬翻。
以無愆鬼闕帝尊長女身分代為理政數百年的帝子宵,半年前忽然臥病不起,甚至一度傳出彌留的消息;好容易抱病重回了議廷,第一件事竟是諫請立儲。
立儲是大事,由代理國事的帝子宵提出更是大事,然而更令人頭大的,是她所提的人選,竟是其孿生妹妹——帝子未央。
消息一出,宛如天雷不偏不倚地劈在眾人頭頂。
原先各懷心思:深怕帝子宵病死的、希望帝子宵病死的人,難得意見一致地覺得她做事太不厚道。
這是鬼族數萬年來,第二回遇上立儲的問題,局勢也因此格外詭譎。
一者,當今的第四代帝尊悠悠現在雖然只做個甩手掌櫃、少理國事,但仍是春秋鼎盛,立儲一事非是要務。
二者,鬼族帝脈乃由歷代帝尊取自身精血化育,一代只育一女;故自初代之後的兩代帝尊,都是毫無異議的獨生嫡女嫡傳。然第四代帝尊之精血雙化而為孿生子——即帝子宵與帝子未央——乃是鬼族帝脈數萬年來唯一的異數。同為帝尊精血所化之帝裔,亦同具承接帝位的資格;即使傳言帝尊悠悠曾道鬼族將有雙君盛世,姐妹倆明面暗裡的競爭仍從未少過,長年處於微妙的對立之中。
三者,思及帝尊悠悠當年聯合臣工清君側,處決第三代帝尊那鬻爵弄權的君夫和與儲君之位只距咫尺的異父手足時舉國的腥風血雨,再無知無覺的人都嗅出了山雨欲來的氣息。
故各路人馬早在帝尊應允立帝子未央為儲的帝詔頒下之前,已是一片兵荒馬亂。
然而讓眾人下巴闔不攏的是,風暴中心的三人:第四代帝尊悠悠、太子未央、帝子宵,竟是泰然安穩地完成了立儲交接的一切。帝尊悠悠依然閒散;太子未央除了原本協理的軍務,也平平穩穩地盡接過了帝子宵原先所掌的國政內務——等於只差了個帝尊頭銜而已;而代理國事多年的帝子宵,則是卸下了一切事務,以心疾為由閉門靜養。
如此一來,非但沒讓那些原本緊張得捲好包袱細軟準備落跑的人安下心來,反而更加提心吊膽,不知道自己頭上究竟是不是懸了把刀、又是哪一日會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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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鬼二族數萬年來以天險——無赦奈落——遙遙相隔對峙著。儘管鬼族此番異動在明面上一切平順,神族仍舊必須對此做出排佈加以應對。
雖然不至於讓帝子宵這突如其來莫名的一槍給攪得焦頭爛額,但是身為皇曜神疆的策師,晏明近期能自如山卷宗中抬首回屋,那在琉璃燈罩裡暈著柔和的光的夜燭也都已燃燒過半。
他慣教人於入夜時分在他屋外簷下掛上一盞燈,無論他何時回轉,遠遠地便能見到光亮;如今,屋裡還添了一絲人氣,儘管十分細弱。
侍立門外的婢女無聲屈膝行禮,示意今日屋裡人依舊如常;見他沒有吩咐,依例退了下去。
自行更了衣,揭開床幃,床上的女子背對著他,氣息平穩,動也不動。但他知道她已經醒了。她素來淺眠,甚至夜不成眠。
不過初秋,她已經將自己裹得像繭一般。晏明半跪在床邊翻過她的身子,將捲著的被褥扯開,她這才微睜杏眼,神情漠然地望著他。
「夜。」晏明面無表情地冷聲低喚,骨節分明的手貼上女子蒼白的頰,她原本空茫的目光方緩緩聚攏,瞳孔中映出他的身影,接著,彷彿安心了似地,往他的手心靠了靠,再度闔上眼,由他雲起雨歇。
事畢,簡單清理了兩人身上,她早已累得沉沉睡去。這是她少數睡得深的時候。
晏明將人摟入懷裡,拉過錦被蓋得嚴實,不留一絲縫隙。她那時受傷所失的元氣還沒養回來,身子即使有他捂著,仍舊是涼絲絲的;但也只有這個時候,他才真正感受到懷裡的人真的待在他身邊,不像她的氣息那樣,總讓人覺得虛無飄渺。
數月前得了她,他才第一次為自己出的劍後怕不已。
那一日,來路不明的賊子半點沒驚動宅內任何侍從,直破解了宅邸的陣法潛入。待他由隨身玉珮顯異得知,回府已是追之不及。
點查之後,發現那賊子盜走了書房中「那個女人」留下的歎曦劍。數千年來,他忍著膈應始終將歎曦劍留在身邊,甚至置於自己平日所處時候最多的書房,為的便是時時警醒自己:所處之境無處不是背叛,尤其女子之善變無情。然而歎曦劍遭盜,比起憤怒,他竟感覺更多的是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慌——明明他同厭惡「那個女人」一樣,厭惡著歎曦劍。
不過,當時更要緊的,是由於歎曦劍是從皇曜神疆的策師的書房被盜走,即便不為拿回它,都得擒捉賊人,確認沒有其餘機要外流。
循著蛛絲馬跡,他親率人馬一路向東追捕,終在與無愆鬼闕交界的無赦奈落阻截到了那竊賊。
無赦奈落乃遠古時冰河剖劃出的一道深谷;翻越彼端的稜線,便是無愆鬼闕的疆域。這個認知教神疆眾人看著那欲涉水而逃的竊賊,心中擂起了不祥的鼓聲。
彼河名為酆都,曲折地流貫無赦奈落谷中,深水湍急。那廝挾住了一名大約是附近居民的女子,與岸上的神疆的人馬對峙。
女子大概是嚇傻了,神情木然地既不掙扎也不呼救,任人利刃橫頸,細小的血珠不斷湧出,於月光下清楚可見地在歎曦劍劍身上蜿蜒出一道殷紅。
關於竊賊的身分和目的,他原有數個推測:許是單純覬覦歎曦劍本身,又或者盜走歎曦劍只是掩蓋真正目的的障眼法。
但是,一來,知道歎曦劍之存在的人極少,除了他身旁親近之人、他那與他兩相交惡的父族,最後,便是「那個女人」和她的兒子;二來,大費周章、悄無聲息地破解他所佈下的複雜陣法,只為一把他從未配用的劍——即便它的鑄材確實稀絕——卻也實無道理。
然而,如今寧可做出挾持一名他根本不曉得名姓的人做無謂的威脅,也不願棄劍換取脫身的機會,多半專為歎曦劍而來。如此,也就不必考慮有何機要外洩之虞——格殺便是。
理順思緒,他手中劍花俐落一翻,直指竊賊而去。
大概沒有料到他真的半點未曾顧忌自己手中的人質便一劍刺來,那竊賊一手扯著女子,另一手持劍狼狽地接了晏明數劍,隨即騰開距離,將女子往晏明的方向狠狠搡了過去。晏明避之不及,一劍貫穿了女子的胸口。
輕撫懷中人尚餘暈紅的側頰,滑過上揚的眼尾旁那滴墨色的美人淚,晏明細細回想,究竟是什麼原因,教一向厭惡女子的他不只就道義上醫治她的傷勢,而後更將她留在府內⋯⋯留在自己身邊。
大約,是懾於抽劍的瞬間,那與他相交的目光於剎那盛滿的依戀,讓他不由自主探身,將她失力滑落的身子扶進自己懷裡。
這一扶一留,「策師納了個侍姬」的消息,隨著時日過去變成了「策師府裡有名寵姬」,甚至近日連神皇陛下都打趣道:「聽聞策師有一愛姬在懷。」
這些長了翅膀似的緋聞讓他再次親身見證了神疆人民有多無聊,又有多少雙眼睛直溜溜地無時無刻地盯著他。
當時他的人馬接替他截住了歎曦劍竊賊,沒想到那人眼見突圍無望,竟直接咬破口中預藏的毒藥自盡。如此的決絕,也讓他一度疑心這名自稱夜的女子是否即為竊嫌同夥,藉著傷勢潛伏在他身邊。因此最初留下她,也是有就近監看的意思。
然而這數月以來,她不僅少言寡語,吃得少、動得也少,即便傷勢痊癒了也沒邁出房門一步,鎮日孱弱地伏在床上,輾轉著睡睡醒醒。
若不是他為她診過脈確認她體安無恙,而她對他的呼喚和動作也還有些許回應,否則他都要以為自己平時所配的自芳劍是把食人元氣的劍,在那晚貫穿她胸口時便已吸盡她的精氣,被他帶回的只是一具無神的軀體。
不過,這樣清清冷冷的,也很好。
只有他能夠親近,她也只看得見他;所有的依賴和眷戀,都只屬於他一個人。
輕柔地吻了吻她的髮頂,與只屬於他的夜,抵額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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