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59 告罪

昨夜高辛來訪之後，今日張輕玉的情緒明顯更加低落。

早餐時候過了之後，護士回收的餐盒裏還是有滿滿的飯菜，像是一口都沒有動過。平日醒來之後，他會坐起身盯著窗外的青山發呆，如果心情稍微好一些便會看看之前楊叔帶來的漫畫。但今天十點半楊叔進來房間時，他還是窩在被子下，好幾個小時都不曾動彈，毫無聲息。

「小張。」坐在床邊椅子上的楊叔叫了一聲。

床上蜷成一團的被子毫無動靜。窗口清亮的晨光灑落被面，被子起伏的丘壑之間蓄著的淺色陰影仿佛靜止的灰色溪澗。

楊叔猶豫一陣，輕聲說：「你再睡一陣吧，但待會午餐好歹要吃一點。」他起身將窗簾拉上，關掉室内的燈。

啪。

房間陷入朦朦的昏暗。靜謐中，窗簾的縫隙之間漏出的一綫光裏，纖塵輕盈飄舞，光影婆娑，每一顆閃閃發亮的塵埃沿著神秘的軌跡飄移入陰影中，猶如宇宙間漂浮的星塵。

楊叔站在燈光開關旁看得入了神，沒有留意到床上的被子與床褥之間裂開一條縫，一隻眼睛默默地透過狹窄的縫隙看著他。到楊叔回過神，要轉身離開的時候，被子底下的人啞聲叫住了他。

「……楊叔。」

楊叔有些意外，應道：「我在。」

他回身，終於看見被子與床褥之間的幽深裂縫，裏面漆黑如深淵，仿佛孕育著不能見光的生物。

「你也知道嗎。」張輕玉輕聲說。

楊叔不知道他在説甚麽，不知所措地陷入沉默。

「他說，他快死了。」張輕玉拉緊被子邊緣，床上那團小丘縮小了些，語氣平淡：「真是卑鄙啊，我一點都不想知道。」

楊叔愣住，在門口站了片刻，才慢慢走過來床邊。

被子與被褥之間那條裂縫又合上了，只能看見枕頭上散著一絲絲黑髮。

「小張，」楊叔說。「這件事不關你的事。」

張輕玉沒有説話。

楊叔遲疑片刻，伸手過去，輕輕擱在隆起的被子上應是頭頂的位置。見到被子微動了一下，但沒有太大反應，楊叔才敢將手的重量完全放在被子上，感受柔軟布料下彎彎的弧度。

「小張啊，你要學會自私一點，為自己而活。」楊叔摸著他的頭頂，低聲說，「什麽都不要管，重新開始吧。我可以……」

「楊叔。」被子裏的人輕聲打斷了他。「別説了。」

楊叔一頓，繼續道：「你不需要再依靠他。我有點閑錢，幾年的學費還是付得起的。」

塵埃在沉默的空氣中慢慢飛揚，一閃，一閃。

被子蠕動一下，然後張輕玉輕如羽毛的聲音從被窩的縫隙裏飄出來。

「楊叔，對不起。」他小聲說：「我做不到啊。」

之後，楊叔整天都沒有再聽到他發出一點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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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輕玉在第七日出院。

那日清晨下了淅瀝小雨，到九點辦好手續離開醫院的時候恰好放晴。楊叔將車停泊在醫院門口，看著沾了水珠的自動玻璃門打開又關上，人來人往，數了二十幾個人之後終於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高辛今天少見地沒有穿大衣，而是穿著米棕的Polo衫與灰色長褲，顯出幾分平易近人的溫和。他用右手攬著身側少年的肩膀，側著頭，眉眼柔和地說話。

張輕玉則是拉上了黑色衛衣的帽子，遮擋住大半邊臉，全程低著頭沒有說話，木然地邁步跟著他領的方向走。

他們走近，高辛打開了車門，張輕玉站在車廂前發呆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慢慢抬腳進了車，低啞地叫了聲「楊叔」。之後他全程都沒有說過話，只是將自己塞在後車廂裡最裡的角落，整個人頹然地轉向左側看著車窗，與身旁的大人拉開能達到的最遠的距離。

楊叔沒有開廣播，也沒有開音樂。在醫院陪了小孩一個星期，他知道張輕玉現在更喜歡安靜地待著。

車子穩穩在栢油路上行駛，車廂內一片安靜。

握著軚盤的楊叔注意到外頭雨水洗過的乾淨藍空裡有一道顏色淺淡的彩虹，高樓大廈遮蓋了大半，不大明顯。

外面有彩虹啊。

楊叔剛想告訴張輕玉這件事，一瞥倒後鏡，發現少年已經睡著了，細長的睫毛合上，猶如合翅的死蝴蝶。睡著之後，他的身體自然地隨慣性歪向右邊，半邊身體靠著身側的人，頭穩穩靠在大人的肩膀上，右手從大腿上滑落，擱在坐墊上，被大人的左手悄無聲息地握住了，十指交扣。

沉眠的少年無意識地依偎著身旁的大人，莫名地像被黏在銀色蜘蛛網上不再動彈的蝴蝶。

楊叔心中一緊，不忍再看，自此之後全心專注在路面情況上，在抵達目的地前再也沒有去看後車廂的情況。

駛上上坡路之後，熟悉的灰黑色住宅建築出現在擋風玻璃裡。楊叔踩住油門的右腳慢慢收力，車子緩緩減速，最後停在玻璃大門前。

「輕輕，到家了。」高辛鬆開少年的手，溫柔地叫醒他。張輕玉遲緩地睜開眼，坐直。監護人率先下車、爲他打開車門，但他沒有立刻下車，而是坐在後座不動。

「楊叔。」他叫道。

楊叔應了聲，雙眼盯著黑色軚盤。打開了的車門傳來外頭的雜聲，有行人邊走邊聊電話的不耐煩的聲音，也有別的車子駛過的聲音。

「不要因爲我難過。」張輕玉黑水晶一樣的眼睛凝視著倒後鏡。

楊叔無法回答。他再次轉過頭去看車窗，但那道彩虹已經消失了，頓時心中悵然。

站在外頭的高辛很有耐心地等，沒有催促。

「謝謝你，楊叔。」張輕玉猶豫片刻，輕聲說：「保重。」然後他慢慢挪出車廂，跨出去。

碰。楊叔聽著車門關上，心裏也是悶悶一震，好像沉重的車門撞到胸口上一樣。他轉過頭，看著少年和大人並肩走向玻璃大門。

高辛伸出手去牽張輕玉，張輕玉視而不見，巧妙地避開他的碰觸，低頭走進大堂深處。

楊叔在原地目送兩人的背影消失，才踩下油門，駛往停車場。

停泊好車子，熄了車匙之後，他沒有和往常一樣啓程回家，而是坐在車裏等。過了二十分鐘，高辛的身影再次出現在車門旁，楊叔才下了車，將車鑰匙交還給雇主。

兩人站在黑色車子旁相對無言，頭頂的燈管微微閃爍。空氣裏彌漫著油漆與橡膠混合的怪異味道，未至於刺鼻，但讓人聞得隱隱不適。

高辛率先打破沉默：「我已經説了不計較之前的事，你怎麽突然就不做了。」

「或許是年紀大了。」楊叔低頭看著灰色地板上的白綫，苦笑一聲：「心軟，便沒辦法。」

沒辦法像從前一樣視而不見。

燈管銀白的光下，高辛的臉色蒼白如雪。他捂著胸口，咳嗽兩聲，嗓音帶了嘶啞，語氣誠摯。

「我會照顧好他，他會好起來的。」

楊叔垂下眼睛，嘴唇動了動。身體變得異常沉重，他伸手扶著黑亮的車蓋，調整重心依靠著車子站立。

即使體貼入微、百般溫柔、全心愛護，也都是無用。

因爲你的愛本身，便是最大的惡。

楊叔看著高辛蒼白的臉，甚麽都沒有說，因爲他知道這個人一定不會明白：再溫柔細緻的照顧，也換不回一個孩子從未受過傷害的笑臉。

他自己也不是全然無辜。在無數個坐在駕駛位置上的日夜，他用無數個藉口説服自己保持緘默，只是踩下油門、直視著擋風玻璃外的路面，盡忠職守地規避任何車禍意外的風險，卻對車内最恐怖的災禍視而不見。

在張輕玉離家出走的那段時間裏，楊叔握住軚盤時，時常會想起穿著白色校服的少年逆光站在車窗前，陽光像芒草一樣在他背脊發散的樣子。楊叔，吃零食嗎？少年笑著問，然後一包紅色的零食努力地擠過車窗狹窄的縫隙，抵達他的手心。

即使身無長物，小孩子也努力分享他所擁有的、微小的幸福。而他這個大人吝於回贈，接受了他的零食，卻甚麽都沒有給他。甚至在發現自己無力改變他的境遇的時候，竟還只能懦弱地選擇離開。

他或許是一個合格的司機，卻是一個失格的大人。

「高先生，保重。」楊叔疲憊地揉了揉臉，長嘆一聲。「……對他好一點。」

他將雙手插在口袋裏，轉身，緩步離開了停車場。淡漠的白色燈光將司機的影子拉長，影子浮過白色的泊車格子漆綫和車位號碼，消失在轉角處的影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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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告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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