馴獸師之眼（短篇） - 馴獸師之眼

　　「你根本不配為人父！」

　　當許國榮回過神來時，右眼望出去的世界已一片鮮紅。

　　翻倒的桌椅、碎了一地的碗盤和斷成兩截的吉他。

　　頹然在地的他有些吃力地站起，找了塊毛巾摁住額角上血流不止的傷口。

　　風不斷地從玄關灌進來，他小心翼翼地跨越滿地狼藉，顫顫巍巍地將大門關上，而後一屁股坐倒在地。

　　自己到底從哪一步開始做錯了？

　　隨著眼淚將滲入右眼的血水帶出，眼前的景象逐漸清楚了起來。

　　腦海中，隱約又迴盪起今天一整天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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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榮哥，可以請你解釋一下這個月的業績又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早上八點的辦公室，一疊資料砸在了桌子上。「已經連續三個月掛零了，可以勞煩您告訴我怎麼做到的嗎？」

　　面對上司的質問，許國榮唯一能做的只有九十度前躬著自己的上身。不斷念叨著對不起。

　　「對不起，我這個月一定會再努力的。」

　　「再努力？」上司不屑，挑起的右眉盡是鄙夷之色：「國榮哥，你沒有五十也有四十了吧？這裡是公司，不是國中高中欸？可不可以請你拿出一個社會人該有的擔當？」

　　『好可憐喔。』

　　『沒辦法吧，現在這個景氣，推銷部的是真的難受啊。』

　　後頭隱隱約約傳來同事間的耳語，聽在許國榮耳裡卻更是難受。

　　「兩周。」上司一把把桌上的資料給推落到許國榮腳前：「就兩周，你再沒辦法拿出什麼成績，我們也只能請國榮哥另外高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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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事啦阿榮，現在這麼缺人，組長才不敢對你怎麼樣啦。」

　　喧鬧的熱炒屋裡，剛加完班的許國榮與另外兩個同事圍著圓桌一人一大杯啤酒，配著兩三樣小菜。

　　陳勇然帶頭舉杯，大力拍著許國榮的背安慰著。

　　一旁的蔡祥和見狀，也舉杯與許國榮的酒杯對敲：「嘿啊，何況阿榮還搞這麼多後勤，敢炒你頭痛的就是那個王八啦！」

　　許國榮沒有回話，只是無奈地乾笑兩聲。

　　「唉不說這個了啦，星期六要不要去打打球啊？」陳勇然放下酒杯，雙手做出揮棒的姿勢：「再找小賴跟公司的妹妹啊，欸小賴是真的強耶。時速一百四一顆一顆敲不停欸，不愧是年輕人！」

　　「我不行耶，改天吧。」蔡祥和掏出行事曆翻著，補道：「我女兒星期六有表演，讓我一定要去看。」

　　「哇小惠嗎？什麼表演啊？」

　　「對啊，學校管弦樂團要出去表演，在國家音樂廳的樣子。」

　　「哇，真好。小惠成績不是也挺好的？人又漂亮還多才多藝，怎麼跟你完全不一樣？偷抱來的是不是？」

　　「別靠夭啦，喝！」

　　聽著陳勇然的讚嘆，蔡祥和的得意全顯在臉上。

　　許國榮聽著，心中不免浮現一絲羨慕之情。

　　「啊阿榮你在發什麼呆？乾啦乾啦！」

　　「啊？沒有啦，只是很羨慕你有這樣的女兒。」回過神來的許國榮愣愣地笑著，與另外兩人碰了杯之後仰頭一飲而盡。

　　彷彿想把所有不服與不甘一同吞進肚裡一般。

　　「乾的好啊！這樣喝就對了啦！組長跟工作全部管他去死啦！」陳勇然高聲歡呼，同樣一口乾了手中的啤酒：「說回來阿榮你家兒子也不錯啊，玩樂團的齁，Rocker捏，未來的五月天啦！」

　　「沒有啦，就高中生玩玩而已。」

　　「哎呀，這個年紀的年輕人啊，什麼沒有，就熱情最多啦！夢想就是趁年輕趕快追的東西啦！」陳勇然邊說，一邊又將三人的酒杯給斟滿：「他們這樣拚，搞不好還真有機會咧。阿榮你以前不是也有玩音樂嗎？有沒有露個兩手給兒子啊。」

　　「沒有啦，都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都不會了。」

　　許國榮淡然一笑，用酒精氣泡沖去了攀上喉頭的一絲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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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國榮當吉他手，小吉鼓手，家恩貝斯加我主唱，到底還有哪支樂團比我們強？』

　　回家的捷運上，有些醉意的國榮昏昏欲睡，昔日與好友大談夢想的畫面一一在眼前湧現。

　　第一次接觸到吉他，是國榮國一的時候。

　　記得是音樂課的才藝表演，好友拿著吉他在台前演唱著流行歌的帥氣模樣至今都停留在他的腦海之中。

　　不知是否是對音樂的憧憬，和孩提時代所見不廣給回憶上的一層濾鏡，好友甩著吉他唱跳著的模樣與當時搖滾偶像的身形幾乎重疊在一起。

　　雖然開始學了吉他之後回想起來，當時的表演不過就是幾個簡單的和弦搭上變聲期有些五音不全的鴨嗓，但那種手握吉他彷彿就能與全世界對抗的感動深深地影響了許國榮，並與音樂結下了深深的緣分。

　　沒錢去學？每堂下課都巴著好友教自己幾手。

　　沒錢買吉他？不慌，假日一到就往好友家裡跑，從早彈到晚上。

　　彈到指尖結了許多厚繭、破皮出血都樂此不疲。

　　國三暑假的那年每天早上在親戚家打工，下午就泡好友家或去學校附近的樂器行打雜。

　　終於在開學前攢夠了一筆錢，樂呵呵地跟已做成好友的樂器行老闆買下了保養良好的二手吉他。

　　『嘿嘿，上高中混出頭了記得找我去看啊。』老闆邊笑，邊往袋子裡又多塞了兩捲替換用的琴弦。

　　許國榮近乎瘋狂的練習可謂是開花結果，在流行音樂社裡頭很快就得到了學長姊的青睞，更與幾個好友一同組了個小團。

　　『吶國榮～教我幾手嘛。』擔任主唱的廖建榮也會彈吉他，但技巧上不如許國榮的他不時便巴著許國榮這樣求著。

　　『有什麼問題？看哥秀，學著點！』

　　不知是看廖建榮讓他想起了國中時期的自己。

　　還是這個與自己名字有一字相同的親近感。

　　也許是自己的努力受到他人認可與景仰的雀躍。

　　又或者三者都有，許國榮毫無保留地與同伴們分享著自己的技巧與心得。小小的四人樂團不停地精進，參加各式的學生比賽又或自己辦著校內的成果發表。

　　對許國榮來說，沒有什麼比靠自己雙手努力搏來的果實更甜美。

　　他曾想過，或許自己與夥伴們真能在音樂這條路上長久地走下去。

　　直到那些事情發生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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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芝山站到了，芝山站到了。」

　　捷運的廣播喚醒了淺眠著的許國榮，許國榮慌忙地站起，抱著公事包匆匆地下了車。

　　他瞄了眼月台的時刻表，已經十一點多了。

　　「邵仁睡了嗎？」許國榮邊想，邊快步行走在空無一人的人行道上。

　　不，肯定還在弄樂譜什麼的吧。

　　但是……

　　路過年輕時常去的樂器行時，許國榮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

　　已經熄燈的玻璃窗上，貼著當紅歌手巡迴演唱會的海報。

　　「想實現夢想，不僅僅是努力就行的不是嗎？建榮……」許國榮看著海報上覆著一身青焰背著吉他揮汗演唱的廖建榮，喃喃自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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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來了。」許國榮對著一片黑暗有氣無力地說著。

　　沒有人來迎接。

　　大女兒出國留學了，而妻子與自己離婚也有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不大的房子，只剩許國榮和高二的兒子兩人住著

　　他點亮了客廳的燈，換上拖鞋後走進了室內。

　　許邵仁的房門緊閉，地下的門縫還透著絲絲燈光。

　　果然還在搞嗎？

　　許國榮嘆了聲氣，倒臥進了沙發。

　　不是說反對兒子玩樂團，但有許多分內的事情，他仍顧不好。

　　手機不停地震動著，疲累的許國榮拿起一看，學校家長群的訊息不停地跳著。

　　似乎是段考的成績已經出來了。

　　「唔……」許國榮猶疑了一陣，最終仍是點開了成績單。

　　這不看還好，一看一陣強烈的無力與無名火並襲上身。

　　他壓抑著怒火敲響了許邵仁的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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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無人回應，於是他加大了敲擊的力度。

　　「嗯？」

　　第三次。

　　「幹嘛？」

　　直到第四次敲擊的力度使得門板震動著發出了撞擊的巨響，許邵仁才終於把房門打開。

　　他身上仍穿著學校的制服，染著一頭棕髮。脖子上還掛著一對耳機，臉上充滿不悅。

　　「又怎麼了？」許邵仁口氣盡是不耐。

　　又怎麼了？

　　「你還敢說又怎麼了，學校發成績了吧？」許國榮壓抑著滿腔怒火，咬著牙一字一句低聲問著。

　　「那又怎麼樣？」雖然仍是一副不耐煩的模樣，但許邵仁的聲音也因為心虛而產生了些許顫抖。

　　「你考這什麼東西？」許國榮舉起了手機，手指在螢幕上狠狠地敲擊著，發出了叩叩的響聲：「沒有一科及格的，數學英文還低於四十，你到底有沒有在讀書？」

　　「在班上已經不錯了好不好？」許邵仁不服，聲音漸漸大了起來：「班上四十幾個人，我已經在前半段了好嗎！後面的人更慘咧！」

　　「別老是跟我說後面的人怎麼樣怎麼樣！」許國榮用力地拍打門板，也大聲回去：「你有沒有意識到你已經高二了，再隔一年就要學測了！你考這種成績有沒有一點警覺心！還好意思說嘴！」

　　他喘了一口氣，連珠炮似地繼續唸著：「跟更弱的人比你好意思？你怎麼就不會跟前面的人比？你看看隔壁那個曹家安，人家不補習，跟家裡人說要自己讀，現在人在北一女，還有機會申請保送。還有那個誰？你國小那個鄭什麼的朋友，人家後來也是去師大，也沒有像你這麼墮落！你在這種連名字都喊不出來的爛學校，還好意思跟後面的人比？你有沒有一點羞恥心啊？」

　　聽到這裡，許邵仁脹紅了臉吼道：「那又怎麼樣？會讀書就比較了不起嗎？為什麼老是拿我跟其他人比！」說著，他狠狠地推了許國榮一把：「你從來就沒問過我想做什麼！我想學音樂！音樂做的好的話會輸他們嗎？是你的視野太狹隘。」

　　許國榮聽完，抬手就是一巴掌。

　　許邵仁吃痛，震驚在原地，手摀著剛才被打的地方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說你想做音樂，好，你拿出過成績了嗎？」許國榮狠狠地戳著許邵仁的胸口繼續說著：「玩樂團，好，辦過活動嗎？寫過企劃書嗎？出去比賽得過獎嗎？會譜曲寫歌了嗎？買樂器玩活動的錢是你自己賺來的嗎？有每天從早到晚練習嗎？沒有，你不過就只是在社團跟課餘時間玩玩，假日不是滑手機就是跟你那些豬朋狗友鬼混，這樣也說想做音樂會不會太天真？」

　　許邵仁愣著說不出話來，只能無力地站在原地，承受著一句句迎面而來的重擊。

　　「沒有，你都沒有。不只音樂，你連基本的課業都維護不好，哪所大學想收你？連玩個社團的成績都拿不出來，憑什麼讓別人相信你可以走音樂？連自己都養不起，怎麼可能還有餘裕去養夢鄉？你只不過是拿夢想跟心靈雞湯當擋箭牌自我安慰、逃避現實，好像自己感覺有努力過，全世界就該繞著你轉而已。」

　　聽到這裡的許邵仁再也憋不下去，歇斯底里地開始哭吼著：「你又不是我，根本不知道我付出過什麼！做夢想有什麼錯？你根本是自己做不到就想拖別人下水！」

　　許邵仁拔下耳機憤怒地甩到一旁，接著又狠狠地推了許國榮一把。

　　「你老是拿自己的小孩跟別人比，你到底是養人還是養狗？你他媽就是把自己當馴獸師，想要把自己的小孩都訓練成你想要的模樣！姊姊就是受不了才跑到國外去！我們有要求過你嗎？隔壁那家是台商，鄭染他爸是工程師！而你什麼都不是，你就只是個搞直銷的，自己程度只有這樣子還敢成天要求別人！媽就是受不了才會離開這個家！」

　　「夠了。」

　　跟這個抓不到重點的傢伙囉嗦根本沒有什麼意義。

　　都講了好幾次，但他根本不能理解自己想表達的意思，成天就只想靠幻想自我滿足。

　　既然如此，那已經夠了。

　　已經縱容你很久了。

　　怒火攻心的許國榮一把推開許邵仁直衝進房間裏頭，拿起一旁的譜架對著許邵仁的ＣＤ櫃就是一頓猛砸。

　　「不要！你幹什麼！」許邵仁撲了過去，想要阻止許國榮。

　　不料許國榮非但沒有停下動作，反而甩開了許邵仁，變本加厲地開始破壞。

　　將ＣＤ盒一一拿出，折斷並摔碎在地。

　　撕去牆上搖滾樂團的海報憤恨地往旁邊甩去。

　　收藏一小部分的周邊也不放過，他拽起房間一角的球棒對著櫃子一棍一棍地砸垮、砸碎。

　　放棄了夢想、放棄了掙扎，二十幾年來搏命工作，換來的就是家庭對自己的漠視，還有那一對對瞧不起的眼光。

　　為了什麼，到底為了什麼？

　　當許國榮的手握上吉他的琴頸時，一道電流沿著手心竄過全身。

　　那道熟悉、酸甜卻又苦澀的光芒，跑過了皮膚，向上直達頭皮，向下貫通了腳底。

　　接著又向中心回衝，直擊在許國榮的心臟。

　　在他眼裡的時間逐漸變的緩慢，此時此刻他的意識非常清楚，卻已來不及阻止行動中的自己。

　　就好像靈魂抽離了身體一般，他看著自己雙手緊抓著琴頸，將吉他高舉過頭頂。一旁的許邵仁早已跪坐在地，想去抓住什麼的雙手絕望地舉在空中，發出無聲的哭喊。

　　周圍很安靜，什麼都聽不到。

　　他看到一道火光，一道在自己胸口忽明忽滅的火光。如同風中殘燭一般，在胸口處微弱地搖曳。

　　隨著自己雙臂緩緩往下砸的動作，火光也逐漸消逝。

　　那是，再也回不去的……

　　「喀啦！」

　　比想像中更加清脆的碎裂聲響起，撞擊在地的音箱碎裂四散，其中一塊碎片還劃傷了許國榮的臉頰。

　　噗咻……

　　是火光完全熄滅，成煙飄散的嘆息。

　　許國榮喘著粗氣，腦中的怒熱已隨著砸碎吉他而消散。因憤恨而產生的耳鳴也逐漸消停，周遭的聲音又重新清晰了起來。

　　轉過頭去，跪在地上的許邵仁眼裡已沒了生機，頰上掛著兩道不停的淚水。

　　發洩過後，直湧上心頭的是無盡的罪惡和愧疚感。

　　「就這樣吧。」但從口出的字詞沒有一個帶有道歉的意味，只有滿不在乎的雲淡風輕。

　　剛剛那一擊，抹滅了兩道火苗。

　　許國榮面無表情，拖著沉重的步伐邁出房間。

　　已經不再思考的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還死抓著斷成兩截的琴頸。

　　就在他將腳跨出房門的那一刻，後腦杓卻突然傳來一道重擊。

　　反應不及的許國榮向前栽倒，驚魂未定的他連忙轉過頭去看。

　　只見許邵仁舉起剛才的球棒狠狠地向自己擲來！

　　「邵仁！」許國榮驚呼，伸手架開了球棒，卻看許邵仁已向房門外衝去。

　　他趕忙站起追了上去，早他一步到客廳的許邵仁翻倒了餐桌，阻攔了剛穿過走廊的許國榮。

　　許國榮急停，卻沒看見許邵仁朝他扔過來的碗盤。

　　反應不及的他被瓷碗砸在額角上，一陣暈眩令他不由自主地跌坐在地。

　　「你根本不配為人父！」

　　一陣咆哮之後，玄關的大門猛擊在門口的鞋櫃上，抬起頭看，許邵仁已不見蹤影。

　　額角上幾絲熱流汩汩地湧出，流過許國榮的眉間，侵入了他的眼眶。

　　視野漸漸地被染紅，無力站起的許國榮只得坐在原地獨自陷入一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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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做錯的？

　　對邵仁大發脾氣的時候？升上高中後開始對他不夠嚴格的時候？曉慧離家而去的時候？向現實妥協的時候？放棄夢想的時候？

　　還是打從手握吉他的那一刻起就已踏上了無可回頭的道路？

　　許國榮想不明白，看著兒子因自己而毀壞得面目全非的房間，緊掐喉頭的懊悔更深一分。

　　他將碎裂一地的ＣＤ盤一一分類疊起擺到了桌上、扶起了扭曲的譜架，而後乏力地坐到床上。

　　頹喪的他瞟向角落，和那一雙眼睛四目相對。

　　「建榮，要是我們那個時候沒有放棄，還能一起走這麼遠嗎？」

　　望著海報殘片裡廖建榮颯爽的笑容，許國榮喃喃地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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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榮！小吉出車禍了！」

　　那時冬天正走到尾聲，噩耗如晴天霹靂打進社辦。

　　看著氣喘吁吁的廖建榮臉上沒有半絲血色的慌恐與不安，許國榮和李家恩沒敢多想，跟著廖建榮直奔醫院。

　　一路上許國榮心神不寧，滿腦子胡思亂想。

　　昏迷、手術中、腦震盪、粉碎性骨折、亮紅燈……

　　諸多印象中與車禍關聯的詞彙縈繞在許國榮腦中。一顆心懸在空中，大氣也不敢喘一下的他緊咬著牙關，深怕一個放鬆就被不安給壓垮。

　　然而到醫院時，沒有手術中的紅燈、沒有搶救的兵荒馬亂，也沒有重大事件的嘈雜談論。

　　而是如同以往印象中醫院所該有的秩序與沉靜。

　　惴惴不安的三人四處打聽，才終於找到了所尋之處。

　　當看到梁詠吉的母親一臉漠然地站在太平間外，三人的心在那一刻落到了谷底。

　　許國榮至今仍記得她的表情。

　　那股漠然，不是針對失去之人。

　　而是對失去之人外的所有事物。

　　是情緒上為虛掩絕望而顯現出最後的自我保護。

　　三人沒敢再去驚擾她，只得悻悻地走出醫院。

　　直到周一早上，三人才從梁詠吉班上的同學口中打聽到詳情。

　　「班導說詠吉他每個周末早上都會跟著他爸去做水電雜工，但在周六下午他坐爸爸的車來學校的路上被違規闖紅燈的砂石車衝撞，兩個人當場就沒了生命跡象。」

　　少了梁詠吉的三人頓時對創作都失了興致。

　　不僅是因為少了一個團員。

　　更是因少了個摯友，如此的衝擊令三人都陷入情緒的長期低潮。

　　屋漏偏逢連夜雨，許國榮的家裏也傳來悲報。

　　父親的經商失敗，使家中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經濟困難。

　　為了緩解並共同負擔家計，許國榮不得不放棄所有練團的時間到處兼職打工，最後也為了時間上的考量報了離家最近的社區大學。

　　再無力凝聚的小小樂團就此解散。

　　當年的那把吉他，也被許國榮封起，藏入了倉庫之中，任其被一年年積累的灰塵如雪一般冰凍。

　　許國榮本以為與他們將再無交集，直到十一年後的那一天。

　　那年家裡正好結清了父親所欠下的債務，生活終於開始有了一絲希望的顏色，許國榮也正與交往了幾年的女友談論策劃著結婚後的種種。

　　正是這個時候，一個令人懷念的號碼撥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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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建榮？真的是你嗎？」許國榮大喜過望，這幾年來雖然不曾再觸碰音樂，但時不時總會想起摯友們的身影，卻鼓不起勇氣聯絡：「最近過得好嗎？怎麼會這個時候打過來？」

　　「哈哈，真的是好久不見了。」電話那頭沉穩的笑聲似乎也透著滿滿的懷舊之意，比記憶中更加磁性的嗓音緩緩地答著：「算是混得挺不錯，還記得ＲＫ唱片嗎？我現在在那邊工作。」

　　「真的嗎？恭喜你耶，好羨慕吶。」許國榮誠心的驚嘆著，ＲＫ唱片，那曾是他們共同夢想之一的名字。「你算是實現了我們當年的夢想呢！還記得當年跟你說我老爸把生意搞砸的事嗎？最近也算是解決了，不如大家約個時間出來喝一杯慶祝一下吧！」

　　「還記得啊，真的是辛苦你了，大家都不簡單啊。至於聚一聚的事情，想問你這周六有沒有空。」

　　「沒空也會空出來啦！順便找上家恩吧，你有Follow他最近的消息嗎？不知道他混得怎麼樣。」

　　許國榮興高采烈地說完，不料電話那一頭卻靜了下來。

　　「怎，怎麼了？」許國榮小心翼翼地問著，些許不安攀上心頭。

　　只聽廖建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幾秒的醞釀過後，一字一句慢慢地吐出。

　　「家恩過世了，這週六公祭，你願意跟我去見他最後一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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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週六那天雨下得很大，給摯友上香做完告別的兩人站在殯儀館外的涼亭之下，一人叼著一支菸。

　　目送著與囪頂幾縷烏煙而去的摯友，許國榮率先打破了良久的沉寂。

　　「為什麼？」簡單直白。

　　「在房間裡面燒炭，除了遺書什麼都沒留。」廖建榮將菸頭彈入了大雨之中，向空中吐出濃濃的煙圈：「他說他看不到未來。」

　　「什麼意思？」

　　「那年發生了很多事情，導致不少更接近生活……或者說人生的事都被我們忽略了。」廖建榮坐上了涼亭邊圍的石椅，背倚著石柱繼續道：「家恩當年考砸了，但他也沒心重考，想說就嘗試著把那幾年大學給混完，拿個畢業證書意思意思就好。把幾乎所有的心力都投在音樂上，他也是當年沒能放下的其中一個人。」

　　許國榮沒有回話，而是繼續聽廖建榮一一說著。

　　「好在是順利畢業了，但因為成績跟學校的關係，沒什麼地方想收他。」廖建榮望著殯館又點了一支菸。「他本人好像也不以為意，找了幾個兼職打工，繼續埋頭創作。」

　　「聽起來不壞啊？」

　　「『聽起來』罷了。」廖建榮長嘆一口氣：「雖然說來對不起他，但事實上你也知道，他的資質的確……平平而已。」

　　許國榮不置可否，確實李家恩沒什麼太突出的個人特色與技巧，對創作也沒太多的想法，純粹就是靠著熱情和基本功頂著。

　　「雖然花了許多年在音樂上，但比起當年還是沒有什麼突破性的成長，就是維持著基本的彈奏水準。」廖建榮的口氣逐漸淡然：「『我只能「演奏」，卻一直辦不到「創作」』，他在遺書裡面這樣寫。沒有音樂相關的公司要用他，網路平台亦沒人關注他，久而久之他開始懷疑起自己的付出究竟有沒有意義。」

　　「有吧？肯定是有的吧？」許國榮追問著，卻連自己都感到心虛。

　　『我想至少在人生中，留下一點做成什麼的足跡！』當年家恩在音樂教室裡雙眼放光、心馳神往地說的這麼一句話，迴響在許國榮耳際。

　　如此直面理想的靈魂，就這樣遭到世界的否定嗎？

　　廖建榮瞟向了他，眼中盡是無奈。

　　他悲痛地搖了搖頭，咬著牙將話硬擠出來：「沒有，沒有意義。」

　　「創作的意義是被觀眾所賦予的，在被看到之前，不！在成功之前，所有建構的一切都是零！」

　　「怎麼會是零呢？那是他對自己人生付出的努力啊！」許國榮走上前去揪住了廖建榮的衣領不服氣地怒吼：「他想在這世界上留下一點足跡！就、就算不做音樂，憑著那個毅力他也能去發展其他的成就啊！憑什麼他……」

　　然而話到中途，許國榮卻似是想到了什麼，沒能再把話說完。

　　廖建榮撥開了許國榮的手，整好自己的上衣後，他才沉聲而道：「正因為家恩，除了音樂以外一無所有。」

　　許國榮沉默了。

　　他曾深信過，持之以恆地付出終有一日會得到相應的回報。

　　不，應該是說他曾「希望」過。

　　沒有回報的那些人還曾少看過嗎？

　　自梁詠吉出車禍起、景仰的學長姐在創作上的重重受挫，乃至父親在事業的拚搏最終失利等。

　　「我不想放棄，國榮。」

　　許國榮開始害怕，害怕自己所有的付出，所有的信仰終究只能換來一場空。

　　「我很自責，自責當初自己沒有再凝聚大家。」

　　害怕在追逐的中途才發現目標根本遙不可及，回頭卻看不到再起的踏腳之處。

　　「也很自責沒有發覺當初的摯友面對的失意，最後讓他選擇走上了『結束』，這一條路。」

　　害怕努力過後，理想最終對自己遞交出不為任何、只因自己沒有才能的答案。

　　「我希望不再有人像家恩這樣，我想用音樂，去保護那些還深陷在自己困難的人們，還有那些正追逐夢想的孩子。」

　　許國榮不敢再對音樂有任何的渴求，若自己最後那搖搖欲墜的信仰也倒塌了，人生對他來說也可謂一無所有了。

　　「國榮，你還願意跟我一起來嗎？」

　　「不了。」也因此，他沒敢去握住廖建榮向他伸來的手，找了個漂亮的理由以瀟灑的假笑搪塞過去：「家裡才剛有起色，最近也在開始計畫結婚的事情了，我已經沒有餘力再去追夢了。」

　　「這樣啊。」廖建榮難掩失望之意，卻也致上了祝福：「恭喜你啊，要幸福喔，婚禮決定好要辦的時候別忘了找我啊！」

　　這樣就好。

　　自己不是「沒有勇氣」再去追逐夢想。

　　而是「沒有餘力」去追了，對吧？

　　自己當初已經努力過了，只是沒有心力去完成而已，現在也過得挺好不是嗎？

　　另一個答案，就任其塵封在房間一角的尼龍背袋中吧，這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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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如雨，浸蝕了許國榮的稜角，也幾乎澆熄了他心頭的盛焰。

　　高中畢業的一個十年，向廖建榮交出答案的第二個十年。

　　許國榮開始變得膽小、畏縮，且不再對任何事情報有信心。

　　他深知逐夢的代價，看過希望的破滅，也嘗過失敗帶來的苦果。

　　對未來的信條已不再是「生活」，而是「生存」。

　　也開始將這些信條強加在家人的身上。

　　強制要求孩子的成績，讓他們至少維持在水準之上。

　　越是具有知識和成就的人，就越是有選擇的權利，這點確實不容置喙。

　　要是他們有選擇權，至少他們就不會像家恩那樣。

　　本心是想讓孩子們有能力去保護自己的夢想，或在夢想無法達成之時還留有一條後路。

　　但許國榮太過急躁了。

　　擔心著自己的孩子不夠出色，沒能為自己贏下未來。

　　擔心著自己的孩子無從選擇，只能順時代隨波逐流。

　　擔心著自己的孩子失意絕望，走上自我放棄的絕路。

　　過度的擔心形成了對家庭的壓力，也扭曲了許國榮的本心。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已從幫助他們變成控制他們。

　　也忘了他們想「活成怎樣」，只要他們「活得像樣」。

　　導致最後，矛盾爆發了。

　　他也從一個逐夢之人、一個想護夢之人，在一念之間錯變成了一個破壞夢想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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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國榮驚醒，從眼眶不止溢出的，是不甘、羞愧與悔恨。

　　他猛地站起，卻狠狠地跌了一跤，地上殘存的一些細小碎片狠狠地扎入了手掌和雙膝。

　　但他不理會手腳傳來的疼痛，快速地爬起，亦步亦趨地走到了倉庫裏頭。

　　推開擋路的紙箱堆、扯開一個又一個佈滿灰塵的塑料布、拉開年久失修的櫃門。

　　終於，在角落找到了被他遺落已久的答案。

　　尼龍外包斑駁陳舊，卻散發著最原初的光芒。

　　在手指貼上背帶的那一刻，一股熱意又從許國榮心頭燃起。

　　在指尖上烙下帶些許刺痛的長條印痕所充實的興奮、輕摳結繭之處對下一次接觸的期待、第一次能彈唱整首歌的雀躍還有背在身上沉甸甸的安心感，眾多情緒再一次湧上許國榮的胸膛。

　　他不再猶疑，背上老舊的尼龍琴袋奪門而出。

　　在那裡，他肯定在那裡。

　　他跑過無人的公園、穿過夜深人靜的街道、奔馳在架於河濱的橋墩之上，在走下天橋跨入了完全熄燈的商店街之後，他在熟悉那熟悉的樂器行前，看到了路燈底下許邵仁的身影。

　　這一次，他希望能看到自己曾錯過的那個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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馴獸師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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