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句子長成一個故事 - 房子 | Pen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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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房子

西帆

Aug 4, 2021

308

7 分鐘 2,012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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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烏雲黑壓壓的，陰雨綿綿，我蹲坐在馬路邊，小心翼翼地疊著木製積木。積木的外形結構終於慢慢清晰，是一棟兩層樓的尋常小屋。

「弟弟，怎麼不進屋去玩？」聽起來像摻了沙子的、老婆婆的聲音。

老婆婆住在我家附近，是拾荒的，我經常看著她吃力地拖一大袋回收垃圾，腳步蹣跚地走在巷子裡，對每個施捨回收垃圾的鄰居哈腰道謝。

巷子不遠處有幾個小孩在嬉鬧，笑聲明亮，我也想加入，可是我除了堆積木其他都不擅長，也不大敢交朋友。

我低著頭，怯懦的性格使我害怕直視陌生人。「家裡好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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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巷子兩側全排滿櫛比鱗次的樓房，而我的家位於柏油路對邊，大塊灰撲撲色調的其中一棟，最近好像重新粉刷過，外觀看起來更漂亮乾淨，令人熟悉的煙味、門口地板上隨處可見的鮮紅檳榔渣都消失了，媽媽也不再總是穿著單薄內衣跑來跑去，反而穿起了素色的花白洋裝，會在假日以外接近六點的時候，帶著兩頂安全帽，騎摩托車外出。

還有每天晚上，都會有同個陌生男子來我的家，用鑰匙旋開門，跟媽媽親暱擁抱後進屋，他給人一種慈愛沉穩的感覺，根本不像之前我遇到的叔叔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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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媽媽會每天讓不同的叔叔進來屋裡。我不太懂他們在做什麼，只知道，媽媽這樣可以賺錢，供我吃穿和唸書。

為了媽媽，我特別用功，我一定是全校最認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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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段考成績公布，班導把我叫去私人談話，她留了跟媽媽一樣長度的頭髮，笑靨溫柔，卻像隱藏了深沉的心事：「小翔好棒，這次又考班級第一名了喔。」

我高興點點頭。

「那你能告訴老師，為什麼這次手臂上又有傷痕嗎？」老師口氣突然沉重，像一顆大石撲通掉進池塘裡。「你媽媽會打你嗎？」

我被老師口中的話嚇到了，眨眨眼睛，猛搖頭。怎麼可能？我媽媽那麼溫柔，她每次都會買冰淇淋給我吃，壞的不是媽媽，是──

「媽媽很愛我。」最後，我用這句話結束老師憂心忡忡的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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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放學後，我獨自一人回家。天空因為午後大雨被洗得乾淨明亮，白雲連綿成一片，雪色中帶灰。我喜歡沒有雨的時候。

到家時，叔叔兩腿交疊著躺在客廳沙發椅上，鼾聲大作，看起睡得很熟，我躡手躡腳穿過客廳，盡量不驚動到他，輕輕旋開冰冷的金屬門把，希望讓自己化作空氣那樣單薄而安靜，等我躲回到房間裡，就能繼續完成我的積木城市。

「弟弟，叔叔的菸，買了嗎？」

含著濃痰的粗啞音調傳來，還是被發現了。

我咬咬唇，想到自己快要歸零的午餐費。「為什麼不是用叔叔自己的錢？」結果一出口就馬上後悔了。

叔叔幾乎是兩三步衝到我面前﹐長滿粗糙厚繭的大手捉住我臂膀，狠狠將我往廁所拖，我胡亂揮動手腳掙扎，大聲尖叫。皮帶像蛇一般咬上我赤裸的手臂和腿，刺痛迅速蔓延全身，我拚命往廁所角落縮，皮帶又毫不留情地揮過來。

我不痛、我不痛、我只是很熱… …。

躺在磁磚地板上哭了好一陣子，我努力爬起來，跑到媽媽房間。

「好啦，不痛不痛，痛痛飛走囉。」媽媽一邊幫我擦藥，一邊輕聲安慰。

我已經小學五年級了，這種咒語怎麼可能騙得了我？我仰頭呆呆看著媽媽，媽媽唇邊若有似無浮現笑意，使我心如淋了一桶涼水般冰冷。

「今天這個叔叔人很好，介紹新工作給媽媽，小翔想不想知道啊？」

我賭氣的一撇頭。「不想。」

「小翔懂事點，再忍一下，很快就會有新開始了。」這句話彷若呢喃，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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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叔叔面對面坐在老舊的塑膠圓桌旁，好像他真的成為我的家人。我不敢瞪他，乖乖盯著碗，吞嚥下難嚼的米飯。他為什麼還不走？

「去買菸。」這句不是拜託，是命令。

我低頭扒飯。

「聽到了沒有！」他一手狠狠拍上桌子，震的盤子叮噹響。

我輕聲說。「老師告訴我們，未滿18歲不可以買菸。」

「叔叔叫你去便利商店了嗎？」他口氣裡有明顯的不耐煩。「附近那間雜貨店，進去說要寶馬就好了。」

那種菸好貴… …。

我這次學聰明了，不敢吭聲，默默放下手中的碗筷，臥房的門半掩著，我瞧了一眼正坐在床上摺衣服的媽媽。

媽媽好像什麼都沒聽到。

我慢吞吞的揹起最喜歡的小背包，才不會跟任何人說，我在裡面塞了樂高積木，既然不讓我在家裡蓋，我就去外面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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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力推開鐵皮屋的門，雨絲連綿落下。我忘記帶傘了，但現在折回去一定會被罵的，乾脆翹家好了，這樣爸爸就找不到我了，可是我不願意讓媽媽也找不到我，雖然我不知道她在不在乎。

腳踩過水窪，襪子吸飽了水，我迎著一場濕濕冷冷的雨，空氣中嗅得到海洋般的味道，路燈昏黃，像調的太過濃稠的陽光，潑灑滿地，幾個小孩子在燈下追逐嬉鬧，騎滑板車、溜冰、玩遙控汽車，一個母親走出來，逆光讓我看不見她的面容，叫喚聲聽起來分外清晰… …，我呆呆站著，出神地看著，刺耳的喇叭聲劃破寧靜，黑夜像玻璃罐似的被打碎。

那瞬間，我好像正沐浴在燈光下，跟他們一起玩耍，玩累了，再跟媽媽一起回家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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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答，房子又倒了。

雨依舊不停的下，好像從來沒有停止。我鼓著腮幫子，重新把屋子搭建起來，這已經是不知道第幾次倒塌了，為什麼老是蓋不好、老是蓋不起來呢？

媽媽穿著米白色的洋裝走出來了，是來叫我回家的嗎？

「快點，進來啊，已經很晚了！」她張口叫喚。

但是，什麼時候這才是屬於我的家？

「好，媽媽！」一個約莫五歲大的小男孩從我身邊跑過，他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身穿鮮黃色雨衣，蹦蹦跳跳的跑過馬路，奔向媽媽懷裡。

「弟弟，馬路不要跑，楊太太您也勸勸他。」婆婆沙啞的聲音帶著濃厚的笑意。「我剛剛叫他進屋去他不聽，在外面玩很危險的啊。」

我站起身看著媽媽，媽媽看著我，正確來說是穿透我，看我後面的電線桿下，斜擺了一束花。

小男孩拉拉母親的手，母親蹲下身來，將他擁入懷裡。

啪答，剛疊好的房子又轟然倒下，積木橫七八豎的躺在地上，沾滿了雨水，灰灰髒髒的，沒有陽光。

雨越下越大，像瀑布般傾瀉而下。好冷。

什麼時候雨才會停，風才會不吹，妳才會走過來抱抱我。

說妳仍然愛我。

「如果不是夢的話，當我回到那裡，你會張開雙臂擁抱我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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