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夢 - 遺翠花（上）

杜月笙賀五十大壽的計劃被打亂了。

日本人在中國的動作愈來愈多，全國上下都瀰漫著不安的氣息。好些富商悄悄將家眷和部份家產轉移到外國，街頭巷尾也都在議論，說，大概又要打仗了。

國民政府是不想開仗的。

蔣介石在西安事變以後更恨共產黨了，恨不得繼續維持「安內攘外」政策方針，但目前只能暫且合作，為抗日做準備。

淞滬警備司令部在京滬間鋪設四條電報電話線路，修建南翔鎮通至滬西虹橋機場附近之蘇州河木橋，並繪制詳細的上海日軍據點位置及全市交通路線圖。

此外，又增設浦東各縣沿海觀察哨，增設警察總隊，修築國防據點工事二十九處，又做好南市黃埔江封鎖計劃，組織別動隊。

杜月笙是上海的地方領袖，和政府關係密切，又擔著軍銜，為了配合國民政府軍預定的作戰計劃，忙得不可開交。他在閘北一帶要點租貸民房，在室內密建鋼筯水泥掩體，又挑了不少門徒進入淞滬警備司令部和軍統局。

要是堅持風光大辦五十大壽，不單政府面子上不好看，他自己也會大失民心。

他深諳這道理，只能將原先留著操辦壽宴的錢高調捐給政府，對著報館記者笑得慷慨。

「國難當頭，哪裏來做壽的興致？要做，等打勝了東洋人，再來做六十歲！」

可是柳驚鴻知道，他雖贏得了愛國的美名，心裡卻失落得不得了。

杜月笙擔心局勢有什麼變化，只能提前三個月在杜公館裡靜悄悄辦個小小的家宴，宴請關係最密切的親友和青幫門徒。

家宴前，他去鴻福班找柳驚鴻。

戲班正在排練《遺翠花》，一齣主婢間的婚嫁鬧劇。

丫鬟翠香奉了小姐之命，當牽線的紅娘，去找小姐心儀的書生。
他們在互通消息的時候，小姐正獨守空閨，盼著翠香快點帶消息回來。
「大會場與相公相見一面，掉翠花引得我好不慘然。
將身兒坐至在二堂以上，等翠香她到來細問端詳。」

他想起了柳驚鴻說過讓小蓉唱花旦翠香，卻不見小蓉，於是問正在努力練小姐唱詞的艷秋。

「小蓉呢？她不是要和你對戲嗎？」

「杜三爺好。」艷秋一臉憨厚，不好意思地扭著手裡的繡花帕子說。「小蓉嫌我笨，自個兒去角落練了。我，我也知道自己笨，演這笨笨的小姐正好。我很羨慕小蓉演翠香的──可是她說不想演丫頭，一直不跟我說話。」

在壓腿練功的小生芸芳忿忿地插嘴。

「哼，那臭丫頭，臉蛋漂亮，卻長了一對勢利眼。前些天她在角落練功，我聽到她自言自語什麼『我才不是當洗腳婢的命，也不要當一輩子的戲子』……嘖！」

杜月笙知道梨園行素來是非多，笑了笑，沒搭理，直接找柳驚鴻。

他才提起「壽宴」兩個字，柳驚鴻看到他臉有難色，就知道他的來意了。

「沒事，能給你唱戲就行，堂會不也一樣嗎？那晚杜公館的家宴上，我照樣唱給你聽。」

「好。驚鴻你唱過戲別急著走，記得卸妝入席吃飯。」

「你妻妾兒女也在，沒關係嗎？」柳驚鴻問。「畢竟是家宴。」

杜月笙笑說：「當然沒問題，千萬別見外。我那二房三房還是你的鐵杆戲迷呢，買過好多次戲票進場捧你了。」

杜公館家宴那天，柳驚鴻一大早上就把行頭拿出來，仔細檢查了幾遍訂製的戲服、頭面和蹺鞋，又點清楚妝匣裡的水粉、眉筆、勒頭的網子和貼片等物，小心翼翼地放進隨身箱子裡。

他拿個小鉗子，對著鏡子把唇邊和下巴剛冒一丁點頭的鬚根拔了個乾淨，左照右照，還是覺得哪裡不夠完美，於是起來挽著蘭花指走了個圓場。

啊，是了，腳趾甲有三天沒修了，等下穿蹺鞋硌到就不好了。

還有，該喝一壺龍井，下下火清清心。這五月底怎麼就開始熱了？

哎，等下一定要以最好的狀態給杜先生唱堂會賀壽。

「小蓉！」他喊了一聲，過了兩秒聽不到回應，有些生氣，又提高了一些聲量。「小蓉！」

「害，來了來了！」宅院角落傳來小蓉慌張的回應，她半晌才蹬著蹺鞋狼狽地進來。

「你是我拎包丫頭，喊你卻不能馬上過來，要你何用，啊？」柳驚鴻不滿地斥責她。「整天練戲也罷了，你總一個人躲到角落練。哪個不對戲能唱得好？」

小蓉囁嚅：「我不喜歡和戲班子裡其他人一起練戲。姚楚因為我初來時偷吃廚房的食物，一直不給我好臉色看；芸芳和綉春聯手，攛掇其他人排擠我；艷秋那笨丫頭總愛跟在我後面，『蓉妹妹』長『蓉妹妹』短的，我聽著就煩……」

柳驚鴻沒好氣地說：「別整天告狀！脫掉蹺鞋，洗洗手，沖壺龍井，然後替我修腳趾甲。」

他擱著腿讓小蓉用小銼子磨趾甲，一口沒一口地呷著茶，閒話家常。

「裝什麼委屈？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去年和芸芳綉春鬧的那事兒。費盡心思搶了別人的男人，現在又無緣無故不和人家好了，遭白眼怨得了誰？」

「我……」

「以後別胡鬧了，今晚我去杜先生家，順便給你說親去，把你許給他青幫裡十多歲的年輕小伙子。人要長得端正，也一定要娶你當正房，不委屈你。」

小蓉刷的慘白了臉，捏緊了銼子直搖頭：「不要！」

「有喜歡的人了？」柳驚鴻揚眉。

小蓉不肯說。

「算了，愛嫁不嫁，我懶得管你。」柳驚鴻放下茶杯。「《遺翠花》練得怎麼樣？」

小蓉含糊地應了在練，問他：「爺，餓不餓？下午要吃點東西再出發嗎？」

「上午不吃了。杜公館的廚房一定整天都在忙，我不給杜先生添亂。你叫廚房下午熬點清淡的粥或者湯，我吃過了，再去杜公館的偏廳默戲。」

小蓉應了，告退出去。

柳驚鴻心想：這小丫頭心思有些不正經，可總算懂關心人。她今年十五了，還是給她說一門親事罷，讓她嫁人以後性子安定些。

下午的時候，臘月捧了湯來，又拿了一碟砂糖。

「班主，杏仁雪梨湯。」

湯的顏色清淡，有切成片的梨肉，還有米白色的杏仁浮浮沉沉，賣相怡人。

「小蓉呢？」柳驚鴻問。

「她說叫張伯煮湯的時候被煙薰到了，回房裡敷眼睛。她還說，就算晚上跑龍套也得打扮好，不能頂著一對兔子眼睛。」

柳驚鴻頗為滿意：雖然小丫頭又躲懶，整天使喚杜先生派來的廚子，不過終於肯踏實地從低練起就好。

還沒成角兒之前，慶祥班的教戲先生也讓他跑龍套，個個角兒都是這樣熬過來的。

小蓉資質不差，柳驚鴻覺得，再過兩三年，她應該也能成角兒。

柳驚鴻平日要限制飲食保持身形，正要讓臘月把砂糖拿走，卻聽他苦著臉說：「小蓉說，上次三爺來過，說爺喜歡吃甜的，經常忍口會難受，要她多準備甜食。要是爺愈來愈瘦，她會被三爺唸的。小蓉她用指甲使勁掐我，一定要我看你吃完。」

「這個杜三，與小蓉合謀養胖我麼？」

柳驚鴻嘴裡埋怨了一聲，心裡卻泛著甜，邊喝著甜湯，邊夾起梨肉和杏仁，蘸滿了糖往嘴裡塞。

臘月在旁邊看著直垂涎。

柳驚鴻笑他：「午飯才吃過不久，又餓了？伸手，來吃兩顆杏仁。剛好剩最後兩顆。」

「難得班主不生氣罵我好吃懶做。謝謝班主！」臘月做了個鬼臉，高興地接過了。

他忘了蘸糖，一把放進嘴裡，下一刻就苦著臉吐出來：「怎麼是苦的？」

「這兩顆壞掉了？」柳驚鴻隨口問。

臘月看了看手掌裡的渣滓，突然瞪大了眼睛，看了看柳驚鴻手上的空碗，呆了一呆，隨即一個勁兒地搖著柳驚鴻。

「班主，快吐出來！吐出來！你怎麼把湯全吃完了？」

「臘月你餓瘋了麼？」柳驚鴻笑他，可臘月急得快哭了，他才覺得不對勁。「怎麼了？」

「北杏，還是生的，沒煮熟……」

柳驚鴻有些反應不過來。「生的……北杏？杜先生遣來的廚子經驗可豐富了，怎麼可能弄錯南杏北杏，還煮不熟？」

還沒來得及再想什麼，他就覺得眼前一陣眩暈噁心，喉嚨像被人狠狠扼住一樣，爆發出一連串的喘咳。

「班主，吐出來！快吐出來！」

臘月驚恐的聲音忽大忽小。

「噹啷！」碗連著筷子匙羹一起掉在地上，碎片飛濺。

「臘月，救我！快救我！我好冷，透不過氣來了，胸口和喉嚨都好疼……疼……」

「班主，別說了，快吐出來啊。」臘月手足無措地哭喊。

他跪倒在地上，痛苦地邊咳嗽邊扣喉。吐出來的湯水和殘渣中是一灘灘白色的泡沫，漸漸摻了血紅色。

臘月尖叫著跑了出去，找年紀最大的姚楚求救：「班主吃了放生北杏的甜湯……姚姊姊救命！快救班主，他要死了──」

姚楚衝進來一看，也變了臉色。

「臘月、芸芳，快把廚房的水缸抬進來！」

鴻福班裡亂成一團，柳驚鴻聽到很多很多的聲音，有人的尖叫聲，腳步聲，哭聲和罵聲。

「臘月，是不是你記恨班主打你，用生北杏下毒？」

「不是！不是我！是小蓉把湯給我，叫我送給班主喝的！」

「不是我！我喊張伯煮甜湯的，一進廚房被煙薰到眼睛，交待完就走了，張伯看著的！」

「湯是我煮的，可是我放的分明是南杏！這不可能！杜先生讓我來照看柳老闆的飲食好幾年了，我怎麼會下毒？我煮完就交給蓉丫頭──」

「都閉嘴！」姚楚不停舀水往柳驚鴻嘴裡灌。

「誰都好，快去給醫院和杜公館撥個電話！」又有人喊。

「咳咳，咳……不要，我不要去醫院，不要打給杜先生……」柳驚鴻斷斷續續地呻吟著。「別給杜先生添亂！不准打給他……」

柳驚鴻覺得自己的聲音在劇烈的咳嗽和嘔吐聲中愈來愈陌生，仿佛走了調的樂器，在耳邊胡亂彈奏，嗡嗡地吵個不停。

他一直喝，直至再也喝不下了，把胃裡的水連著殘餘的北杏殘渣全嘔出來。

他覺得自己的胸腔好像一隻被戳穿的米袋，「咻咻」地往外漏著米。

他隱隱約約感覺到有什麼重要的東西隨著那細碎的聲音流失了，可是他抓不住。

他的呻吟聲愈來愈沙啞。

不知道過了多久，柳驚鴻恍惚間聽到艷秋在抽噎：「嗚嗚……祖師爺保祐，班主一定會吉人天相……」

不知道誰把他抬到炕上，蓋了厚厚的棉被，懷裡被塞了一個銅手爐，烘暖他冰涼的手腳，嘴角和臉也擦乾淨了。

他聽到芸芳說：「班主您得歇著，別起來。」

他心裡一緊。

不行，他要去杜公館啊。給杜先生唱趙飛燕。

柳驚鴻張了張嘴，正想說話，胸膛裡卻旋即傳來一陣針刺般的疼痛，喉嚨像被刀刮過一樣。

「我……咻……」

這不是我的聲音。這不是我的聲音。

他的嗓子……他這是怎麼了？

他想摸一摸喉嚨，卻連抬起手的氣力都沒有了。

「班主，沒事了，沒事了啊，臉沒發紫了，脈搏也比剛才平穩多了，快閉上眼睛好好休息。」姚楚說。「班主現在身子虛弱，又受了驚嚇，別吵著他，都出去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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