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想起來，那個時候的我，毫無疑問是喜歡上他了。

  但那終究是小學的事。

  那時的她雖然隱隱約約感受到自己被他吸引，卻沒有主動去接近他。因為這樣，她直到搬家，對男孩的事都一無所知。

  她只記得，自己搬家前，班上曾經開過一次她的送別會。

  坐在台下的男孩，眼裡泛淚看了我。

  但他的眼裡，卻好像注視著在我身後，很遠、很遠，一個有些孤單的地方。

  但他還是知足的過活。

  走在山路時，耳裡會有蟬聲，和樹葉被風擾動發出的沙沙聲。

  經過涼亭，山腳下投來的各種顏色的光照在他的臉龐。

  被那光線吸引，他往涼亭走去，向外看見自己剛離開的城市。

  俯瞰城市的景色裡，有些是他所認識的。

  像是那座大橋和山腳的夜市。

  要是再更遠處的地方，那就是他所不知道的世界了。

  既使這樣看著，將那一切都納入自己的視野，那也不會是自己所理解的景色。他這麼想著。

  他想起村上春樹在After dark的開頭所寫的『城市作為一個巨大生物，在黑夜裡緩緩呻吟著』。

  在其中的人有自己的老師和同學，不過，從某個時間點開始，自己總和那些事物有些遙遠。

  他看看手錶，11點了。

  翻頁。

  「奶奶身體很健康啊。」

  「一個人住在山上噢。」

  「說得也是。」常盤回想起小學時，有次到安生的家玩，爬完柏油路後還有泥土路要爬。

  「而且，你也不唸大學不是嗎？所以你就不打算唸書了嗎？」他問。

  「說得也是。」

  「不唸書太浪費時間了，對吧？」

  「不會啊。」

  「怎麼說？」

  「慶祥學姊認識嗎？」

  「社長？」

  「對。」

  「認識啊。」

  「她很想當作家，想當得不了。寫東西可以一天不吃不睡的一直待在桌旁。這樣的她，就算不唸書，她的高中三年，在我看來也是挺充實的啊。」

  「不吃不睡啊，所以氣色才這麼差。啊，我大概和她同班。」那麼，實際上她的文筆如何呢？安生想要這麼問。

  「黑眼圈這麼深的人不太常見噢。」

  但是後來沒有問出口，因為他覺得要是祥芽的文筆不爭氣，就會變成兩個人在她背後說她壞話了。

  「夢想噢。」安生想著什麼，吐出幾個字後就不說話了。

  常盤從身後的書架上拿了幾本書。把其中一本抽出來，看了看書封說：「我們現在也不止追逐夢想一件事好做啊。」

  安生眨了眨眼。他連自己的夢想都沒特別去思考過。

  「安生覺得什麼事是這時候非做不可的？」

  他注意到自己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他從注意到之後，腦袋一直都懸吊著，沒有一刻落地，幾乎喘不過氣。在這樣的生活中，他也時不時做出自己都不了解的選擇，但那也都不怎麼樣，至少他不以為意的看待它們。

  被自己本來就握有的可能性嚇傻，他皺著眉頭不說話。

  「我的話，想要去遠處看看。到哪都好，想要到遙遠的地方。」常盤說。

  

  假期來到，她五點鐘睜眼，出發去了一趟遊樂園。

  公車上的前排，做了一位老人，看著很遠的地方，和自己說話。

  她到底在說些什麼，恩田很努力的聽。但是那大概只有聽的人會懂。

  下了車買了早餐。她到小學戶外教學時來過的遊樂園。

  獨自一人坐在咖啡杯裡轉著，逐漸變快，然後停止，沒有一點樂趣。

  後來上了摩天輪，到了頂端，外頭開始下雨，強風吹動纜車，她在裡面撐起傘，把從窗戶噴進來的雨擋住。

  下了摩天輪，她到遊樂園的餐廳，找了個沒人看得到的地方拿出自己預先準備的便當。豆乾有雨水的氣味。

  她到室內遊樂區，把消毒用的酒精噴在手上，進了小朋友玩的球池。

  裡面一個人都沒有。

  她睡著了。被工作人員搖醒時，她像躺著像個胎兒的姿勢，眼淚流到紅色的塑膠球上。

  「不好意思⋯⋯」

  「不會不會。」來的是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學生，看見自己在哭，對方也有些不知所措。

  「可以再躺一下嗎？」

  「欸⋯⋯大概，不行喔。」

  她點點頭，還是躺了下來。

  「欸⋯⋯？」對方十分困擾。

  她閉上眼睛。

  過了大概二十分鐘後，再次張開眼，那人還是站在球池的入口。

  「感覺好一點了嗎？」

  「好一點了⋯⋯謝謝。」

  「不會。」

  然後恩田收拾了一下背包裡的東西，向對方點頭道別，在高掛著太陽的天空下離開遊樂園。

  「我接下來該去哪裡？」她剛剛問過那個工讀生。

  「嗯⋯⋯去海邊如何。」

  就是這樣，她點點頭，往海邊去。

  夜洋的風景美極了。

  暑假開始。

  安生和常盤幾乎每天都待在社窩，兩個人一語不發的看著書。

  有時，常盤會把社長寫的小說拿出來，在稿紙上用紅筆批改，然後在最後留下評語。

  也有時，安生實在無聊的不得了，他會要求常盤也讓他讀讀看那個沒見過面的社長所寫的故事。

  「不行，她吩咐過，不能給我以外的人看。」然而每次都被這麼拒絕。

  平常的安生這樣就會死心了，但是今天他多問了這麼一句。

  「她寫的好嗎？」之前就想問的。

  「糟透了，她寫過的稿紙，除了字好看以外，簡直是廢紙噢。」頭都不抬，常盤說。

  「有這麼糟嗎？」

  「就是這麽糟。」

  「那怎麼還改的這麼認真呢？」

  「嗯⋯⋯她對我來說挺特別的噢。」

  「喜歡她？」

  「不是那樣的感覺⋯⋯嗯，我們啊，就像是你和恩田姐那樣。」

  常盤寫好最後的評語，我瞄到內容，紅色筆跡寫著：男主角是哪裡抄來的嗎？請注意劇情合理性，這樣的內容真的很讓我困擾。

  毫不留情的評價。

  

  一陣雷聲，晚上的海洋的被照亮了一瞬。

  下起傾盆大雨。

  

  

  

  暑假的第一個禮拜結束。那是叫做恩田的女孩子的家被拆除的8天後，他不再補習、加入閱讀社的7天後。

  他和常盤去了一趟台北。

  那確實是個遙遠的地方。

  陌生的街道，眼前的一切都閃著陌生的光芒。連牛奶和沐浴乳的廣告牌都吸引他的視線。

  習慣樹綠和土紅的他在這裡走著。同樣吸著空氣、照著陽光，卻像條暈船的魚不知所措。

  他到了夾在高樓之間的寺廟、藏在巷弄內，像童話故事來的書和蛋糕店。

  踩穩腳走著，腦袋和視線卻沒保留的被奪走。直到常盤開口，他才慢慢意識到，自己現在站在台北的街道，地上的磚是藍和灰和紅的青綠色的，週遭的任何人都打扮得像玩偶一樣精緻，鳥不離地面太近，自己已經不在山上。

  

  點亮一炷香，她和唱搖籃曲給她聽的人道別。

  昏昏沈沈看著煙向上飄盪。看得透的灰色絲綢細段裡，裝著自己的思念向天頂走去。她一直覺得這是很浪漫的事。

  爸爸是在她國中時和她見了第一次面。在那之前，她生活的一切都是在阿公和阿嬤的話語下建築。

  爸爸和媽媽都是床邊故事裡的角色，她從不覺得遇見他們是必須的。

  阿嬤和阿公是身材瘦長的人，兩個都在年輕時英俊，老了之後氣質高雅。

  阿公是外地來的文人，阿嬤是當地地主的女兒。兩人在一起不久後就有了小孩。這個女孩脾氣很硬，很有自己的想法，總覺得時代和腳下踩的土和自己過不去。

  那是媽媽。

  於是在女孩高中的時候，她到了外地讀文學，又和一個男人認識，一起創立了出版社。一個文人變成了兩個，除此之外，照片上的他們和女孩的父母機乎相同。

  之後女孩變成了女人，有了孩子和事業，她把孩子交給我們照顧，希望把她也變成和自己一樣能幹到人，所以妳才在這裡噢。

  這是阿嬤說的故事。

  直到小學畢業的那天，她都活在那裡，在有木搖椅和鋤頭的所在。

  線香燒盡，她看了五年不見的阿公和阿嬤的照片，往黑暗中走去。

  夏夜的雲高且薄，遮不住星光。

  「找個地方坐著吧，這樣亂走沒什麼意思。」

  「噢。」

  「到那怎麼樣？」

  「噢。」他點頭。

  他們到了一家價格昂貴的咖啡店。一杯飲料在老家能買兩頓飯。

  常盤拿出旅遊書時，旁邊時髦的女學生轉過頭看了一眼，那也不是鄙視的眼神，兩人大概只是誠實的感到驚訝而已。

  即使如此，這還是讓安生感到不太舒服，這是沒辦法的。

  從咖啡店靠窗的位置，安生看著外頭。

  腦袋裡在各式各樣的東西間穿梭。阿嬤看過這樣的風景嗎？要繼續唸書，自己就不得不到這個地方來嗎？那個不見的女孩子⋯⋯恩恬⋯⋯恩田？她的家庭要她到這樣的地方生活啊？

  他思考著那是怎麼樣的感覺，要是自己國小畢業時被迫來到這裡，他的生活會陷入什麼樣的漩渦？

  後來他不想了。因為自己不會來到這裡，不是被什麼綁住，只是就個人的喜好，他也不會來到台北。

  這裡沒有泥土、河流、瓦屋和農田。然後他又想到，自己的家鄉也正在被城市吞去。

  那個女孩的家作為泥土的一部分，已經消失在故鄉的土地上粉紅瓦片碎在城市的腳印下。

  我還在哪？他問。

  「欸，這裡去看看啊。」常盤放棄看書，拿出手機用網路，不過幾分鐘就找到適合的景點了。

  「噢，好欸。」他看了看。

  「國家圖書館？我開玩笑的噢。」

  「嗯？不好嗎？」安生問。

  「來了就別看書了吧，去101看看啊。」

  「噢。」

  

  和媽媽大吵一架後，她從奶奶的葬禮逃了出來。

  夜裏，她在陌生的故鄉路上走著。人和氣味都和以前不同。

  她走著、看著，只有男孩的那座山看起來還是一樣，在星空下坐著，大概還有呼吸。

  肚子餓的不得了，辦了一天的事她的身體也髒了。

  但是往山上去。她的腳步不得不沿著熟悉的方向前進。

  其實，她一次都沒有到過那座山上，也當然沒有在學校以外見過那個男孩。

  但那是視野裡除了天空以外唯一熟悉的事物，現在的她對那毫無抗拒的能力。

  搖曳路燈，她過了橋，步伐有些不穩。

  在101的夜空裡，電梯上升，他一直思考著自己擁有什麼？

  

  他絕不是富有的人，也沒有什麼天大的夢想必須實現，要是阿嬤去世，他連明日的落腳處在那都沒想過。

  97。

  自己只是不用腦袋的活著，做那些離自己遙遠的事，聽那些離自己遙遠的聲音。

  98。

  他的頭頂快要溢出腦汁。他依然不覺得自己可悲，但思緒在被答案停下之前只能像雲霄飛車。

  99。

  100。

  101。

  俯瞰台北的夜景，他了解到自己所擁有的。

  她踏步、聽蟲的聲音，時不時抬頭，看到月亮掛著。

  這裡的月和城市不同，因為在這裡，阿嬤對自己說過「月娘總是看著我們。」

  樹葉騷動，她忘在城市的東西已經不記得了。

  時間過得夠長，她能再次微笑的時候，恩田遇見了男孩和自己說過的那個涼亭。

  「從這裡能看到全世界噢。」

  他想起了，自己曾經對女孩那麼說過。

  站在台北頂端的他，多麼想和某個人分享自己的所有。

  

  於是他和她在那個夜俯瞰相同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