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爾·凱華斯自皇城宮殿而來。他的面目無人知曉,只有身上一襲卡其色制服可以辨認得出他是受雇於拉貝爾大公爵的人。這一帶是公爵領地,每隔一段時日,便會有人來觀察這裏的狀況。只有這裏不同於別的領地。
他敲響了門,在裡面的人打開門之前,有意往後退了好幾步。果不其然,一隻龐大而毛茸茸的黑犬從門後跳了出來,張大了嘴巴,咬了咬,才發現獵物正在前方,悠然自得。它身上的項圈繩子被固定在屋內,只能睜大雙眼,咬牙看著瓦爾。瓦爾心裏想:這麼大的一隻狗,不知道吃什麼才能長得這麼大……難道是怪物的死屍?
那隻狗又蹦蹦噠噠地跑回去了,尾巴一直晃著,嘴裏噴出來的氣息像一陣風。瓦爾忽然想整理一下自己的頭髮,但手提上去的時候,才記得自己在路上戴了帽子。帽子上別著暗藍底色的徽章,字體卻是少見的白色,那便是公爵家派來的使者證明。這一身制服既不是軍服,也不是獵裝,他每次穿著出去,反而有點來自異國的郵差的感覺。
斯倫伯之鄉(slumberland)是個街巷互相交錯的地方,混沌與魔法是上個世界毀滅之時殘留下來的東西,所以每條街的角落都可能有陷阱。一部分學者稱之為「遺跡」。他們都知道要理解遺跡,在這個年代是相當困難的事情了,只能親身來斯倫伯之鄉走一趟,感受一下被捲入混沌漩渦的下場。記憶是書寫的重要憑依,少數人安全歸來,開始寫起了書。各種各樣述說異世界的書越來越多,後來也就從個人回憶錄變成天馬行空的故事了。
瓦爾上次來斯倫伯之鄉是十年前,他十六歲。父親送他出門,來這裏完成公爵委派他的事情。儘管有了護身符與父親按照記憶和經驗寫下的地圖,他還是踩進了不可思議的地方。源源不斷的力量吞噬了他的意識,等到他醒來的時候,又是身處另一個地方了。
很多本地居民都有這樣的經驗,因為「陷阱」是隨時隨地在移動著的。移動著的反而沒什麼傷害,過一兩個小時就能回到原來的地方去了。
短暫的失蹤不足為奇。但是公爵家的千金——安娜小姐卻在斯倫伯之鄉失蹤了半年。照這樣來看,她肯定是死了或者在別的世界私奔了,瓦爾想。公爵家能用上的人手都幫忙去找安娜小姐,連他年老病弱的父母也被叫去了。沒辦法,他只能代父母來走一趟。
在公爵看來,由瓦爾前往才是他的最終目的。安娜喜歡著瓦爾,這件事他知道了很久。可是那小子是僕人,這種人沒什麼好的,精於算計,又善於偷懶。喪女之痛縱然難受,也要找一個人來發洩一下。瓦爾這種人,死了最好,墜入另外的世界被怪物吃了更好,當做陪伴他的女兒。
瓦爾在門前愣了許久,心才安靜下來。他進了去,屋內擺設一目了然,正中央是睡床,左右兩旁是由數百條藤蔓組成的主子,把床捧得高高的,彷似接近天花板。這裏似乎用不上電燈,四處都看不到一盞燈,其他電器設備倒是齊整,有電視有電腦。一個戴著軟綿綿的睡帽的少女從上頭被窩中滾出來,掉在地面早已準備好的軟墊上。然後三下兩下爬到隔壁的單人沙發上,瞧了一眼茶几的一堆零食,從中抽出一袋黃澄澄包裝的來吃。原來裏面是金黃色的饅頭。
這個人竟然喜歡吃饅頭。瓦爾看著她吃得很有滋味,忽然道:「真是抱歉,打擾了你睡覺。我是瓦爾·凱華斯(Wall Hayworth)。」
瓦爾的話沒有使她回神過來,她照樣在吃東西。他蹲下身,伸手碰那個茶几——摸不到。他明白了,眼前的影像是源自另一個世界的——又或者可以是一個「善意的陷阱」。這樣的場景只是別的世界的記憶流傳到現世,並不是這個屋子真的住著這樣的一個人。
大約等了半小時,近乎靜止的影像終於結束了。瓦爾終於目睹住在這屋子的主人艾哈哈哈克(Ahahahak)。不,這其實只是她的假名,在外面的人都這麼稱呼她。這詞語據聞是源自當地人的真實體驗,在盡情大笑的時候,總有人會看你不順眼,打你一拳,於是有了這樣的擬聲詞。
「貢多拉(Gondola),你在嗎?」
「我在啊。一直在吃薯片。」
「難道剛才的那個也是你?你喜歡吃黃金饅頭嗎?」
「什麼黃金饅頭?寶藏?」
「沒什麼。你也不養狗,是嗎?」
貢多拉站在牆邊木櫃的旁邊,手上拿著一把巫婆牌的掃帚,往旁邊一晃,說明什麼動物都沒有。瓦爾只能笑笑應付:「因為我一來就掉進了那些陷阱裏面了,那裏就有一隻很大的狗。還以為不能看到你了啦。」
「啊哈哈哈哈哈哈——嗚啊!」他說得有點像深情的臨別,貢多拉似乎不能忍笑,笑到最後被他扔過來的一隻靠枕撞上,然後就安靜了。
「很久沒見,你還是老樣子,貢多拉。」
「我記得我的離線時間只是十分鐘之前。」
「對我來說手機上的聯絡不是真的見面!」
「因為你的頭像是一隻狗嘛。」
「貢多拉放上自己的照片才是有問題。」
「那麼模糊你也能看得出來是我?」那一張其實是貢多拉剛出生時照的,可惜做父親的手抖,拍成了兩個重影,躺在醫院嬰兒床上的貢多拉的整體甚為詭異。
瓦爾不作答話了,因為他想不出更有趣的話來。無論搬家搬到哪里,貢多拉永遠是獨自一人。從這個世界之外來到這裏的她,找不到任何回去原來的世界的路。他十年前初次看見的她還是眼前的這個樣子。她的身體無法適應這裏的時間流動。
「我想找個人,你能幫我一下嗎?」
「誰?」貢多拉話音剛落,瓦爾又聽得活潑的一聲:「瓦爾~」瓦爾回過頭來,背後擁著他的少女正是失蹤半年的安娜。一個完全改頭換面的安娜小姐。在他的記憶中,她的聲音很小,天生如此,只能讓隨行的他來復述她的話。不過安娜小姐的話不多,仿佛是不想再麻煩到旁人,她情願把字句寫下來,交給他。
以前她的頭髮很長,現在在瓦爾面前的她卻是剪短了頭髮,眉眼充滿了笑意,說個不停。
「她就是我要找的人了,我要送她回去。她一直住在你家?」
「是啊,她說她是無家可歸的小孩子。這麼善良可愛的人,我當然相信她。」貢多拉擺出理所當然的樣子,「難道不是?」
她是故意賣傻。瓦爾心平氣和,說:「她是拉貝爾大公的千金,早些日子失蹤了,最近派我來找她。不要這麼看著我,沒有錢獎賞的。子民為領主找人是責任。」
「哈,難怪過了這麼久都沒找到。」
瓦爾看了看安娜,她仍舊是一副興致勃勃的摟著他的手臂,把臉蹭上去。他反而難以接受這種落差,「她以前不是這樣的。會不會發生了什麼?」
「十分遺憾,能從別的世界跑回來的人——總有那麼一點地方會跟以前不一樣。微小的變化可能看不出。但像你這樣的反應……真的有那麼大的差別?」
「說實話,我無法接受。」
「那也沒辦法了。按照我長年以來的觀察,人們想見的人過了十幾年還不會恢復原貌,他們只能接受那些人的另一個性格。我猜這一點就是掉進漩渦裏的『副作用』,或者說是交換的代價。」
「貢多拉,你會不會也是這樣?」
瓦爾無法想像貢多拉原來的樣子,她的性情捉摸不定。他只是想開玩笑,然而貢多拉卻認真地點了點頭,「我以前或許還不是人。」
這回輪到瓦爾笑了,預想之中的靠枕沒有沖著他飛過來。他有些心怯,貢多拉在他看來是多麼珍貴的人,遠離繁囂之外,藏匿幽暗之中,沒有人可以找到她。除了當年他誤闖她所畫下來的妖精圈裏,還有現在的麻煩的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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