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熱的午後,街上路人寥寥無幾。年輕的遊客拿著相機竄來竄去,終究沒有發現他的目光剛才因為涼粉與豆腐花的小販身影而一併捕捉到的少女。
少女可能是本地人,買完豆腐花之後,她撐著傘離開。她似乎記住了這個時段會有些甚麼人經過,有時候她會貼近前面那個坐在自行車後座的小孩,有時候又能順利地避開後面推著滑輪車衝出來的少年。
就只有這麼幾個人。他歎了一聲後,背對著小鎮,繼續踏上他的旅途。
***
與父親生前出軌過的女人又來了。以前母親病重時,那女人來過幾次,假裝是父親的好友,照料過重昆的三餐問題。
那個女人叫允陶。重昆起初叫她允陶姐姐,後來想叫她阿姨,但感覺這樣有點對不起母親,索性甚麼也不喊,就叫一聲「你」。在允陶聽來,這反倒是個親暱的稱呼。於是,有一次她曾經看著他說:「你身上沒有你父親那種靈動呢。」然而重昆這個小孩子,甚麼都不想知道。
「你來做甚麼?」2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lX2sMqADy
當他了解到一切之後,他跟允陶談話的聲音始終不冷不熱的,如同過路人的道歉聲。
允陶自顧自來到客廳里,找到一個她確定是沒人會用的馬克杯倒水喝,杯子上面有著重昆小學生時候的塗鴉。這個杯子,確實沒在用了,只是因為不捨得丟,才放在那裡。
她不作答,重昆也不大想理會她。為甚麼自己要開門?他罵著自己:真是神經病。
允陶跟著重昆的腳步,開始上樓梯。重昆忍不住生氣,就在中途停了下來,準備開口大罵,用上自己也不願意使用的粗言穢語。
他的嘴巴沒有張開。靜默了幾秒鐘,才發現允陶親了他一下。
「因為我看你比我還高興的樣子,就想親你一下了。要是你跟我都是小孩子,這個理由聽上去蠻好玩的。哈。」仿佛早已預料他會問為甚麼,允陶先他一步解釋。輕快的笑聲瀰漫在整個窄小的樓梯裏。
重昆今年二十一歲,這個吻並沒有令他產生生理衝動。他只是覺得這個舉動比打了他一頓還要可惡。他不喜歡那種輕鬆地說出內心感受的人。
「重昆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利用我的,就像你父親一樣。」2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qoGzcyA8M
重昆不想跟他父親一樣,他討厭他面前的所有人。
「……我差點忘記了,小孩子總是衝動的。與小孩的世界比起來,大人的就複雜多了。可是,目前只有我可以叫人找到它。」2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CWZtIZE2P
「我不一定要找到它。」
「難怪你這麼淡定。要是這樣就算了,你以後來找我,也無任歡迎。」
***
重昆的記憶很混沌,已然忘記了自己是多久之前在某個小鎮偶遇那名買完豆腐花轉身離去的少女。後來經別人正式介紹之下,他知道了她的身份,記憶便再次浮現上來。
少女胸前掛著工作人員的名牌,上面清楚顯示了她的名字:木杏籬。
現在還有木家的人嗎?還是湊巧同姓的小輩呢?重昆細想著,又聽見杏籬清了清嗓子,像在努力鼓足勇氣道:「我是跟隨木叁師傅的弟子,師傅寬厚大方,讓我跟從了他的姓氏出來活動。我還是個初學的人,其實並沒有大家想象那般厲害,還請大家多多提點我。」
這話仿佛是說給重昆聽的。他剛才就在心裡對她評頭論足了一番,難得她如此謙虛。據說作家們會用白瓷一般的肌膚來形容美人。這種程度的美人,他還未曾見過,真是遺憾。不過,他剛才有一瞬間聯想到剛倒進木桶中的豆腐花,嘩嘩地往下落,一溜溜在水中浮游的白色。
像白瓷的豆腐。
***
重昆是收養回來的孩子,很懂得孝順養父母,也早在心底裡視他們為親生父母了。父親在世時,喜歡在庭園裡料理花草。他伴著母親的身旁,陪她聊天,就可以過完平靜的一天。
允陶是以弟子的名義進來的,她說最近在跟父親學習「進入夢境的方法」。她是那個機構的人,專門拯救那些一睡不醒的人。據說是,被夢中的某些東西牽制著,所以困在夢境之中了。
這些由人類腦電波或潛意識製造出來的虛空,不知從何時活躍了起來,甚至漸漸往現實延伸。於是,為了拯救這類受害者,允陶前來學習父親的魔法。父親的魔力……的確是那種收放自如的類型,就像打開某個開關一樣。說是如此,重昆倒不認為父親是天才,他也是努力過的人。
***
木家的能力是「不眠」,是大名鼎鼎的夜貓子。那是因為他們的祖輩已經跟某些生物做了神秘交易,把睡眠的時間奉獻出來了。那麼,他們的時間就能夠比常人多,可以用來做其他事情。
每一個進入別人的夢境的人都會變得異常貪睡。所以要在夢境之中救人,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有時候剛進入就全軍覆沒。
這時,木家的人就是開路的明燈,天生不會睡眠的人領略不到睏的感覺。不過,他們家不願意做這類麻煩的事情,所以他們到底在多餘的時間裏幹甚麼勾當,至今也沒人知道。
重昆可以想象得到木叁在家族中被排斥的畫面。木前輩在十四歲時就加入了這一行,成為開路者。
***
「不好意思,杏籬,又要找你試藥了。這次是改良版X。」製藥師小姐直接把一個深黑色的藥瓶子遞過去,「上次我忽發奇想用某些成分,所以當時你暈了過去,睡了一個禮拜。這次不會這樣的了。」
杏籬點點頭,「這就是我的作用。我也希望我能夠做一點。」在下一次拯救中,她必須獨當一面,成為開路者。為此,她需要強大的精神支撐。
「啊啊,木家根本就是貪財的人呢!說不定他們就是在深夜開店做生意吧,就是那種骯髒的……」
「師傅說過,不是這種生意的。師傅說他們家就像邪教一樣,總是教人怎麼離開這個世界,然後開拓新世界。師傅不認同,所以,他逃出來了。」
「杏籬,感覺怎麼樣?」製藥師小心翼翼地問著。剛才她們互動了五分鐘左右,又有正常的對話,杏籬的身體應該沒什麼大礙。
杏籬笑了笑,「嗯。還不錯。精神很好。」
「太好了,這次也許能夠成功!那麼,我這就睡了。」
木杏籬獨自在外面的小徑中漫步走著,邊走邊仰望星空。師傅的話像幽靈一樣慢慢靠近她充滿困惑的思緒,「世界原本就是黑色的。」
雖然師傅還很年輕,但卻很悲觀。想到這裡,她的胸口忽然難受起來,轉身急匆匆地跑回去。
她想見重昆。
上次他跟她說,他早就聽說了製藥師要使用某些禁用成分來做新藥。他覺得很危險,就偷偷地叫人換成了安全分量的安眠藥,以此來警惕他們。但杏籬還是睡了一個禮拜,原因不明。
重昆在看書。夜間的空氣很舒適,當所有人都睡下之後,才是他的學習時間。他掛上耳機,認真閱讀古書上的研究。
他的習慣是不關門。杏籬一趕到,就推門衝了進來。重昆大概是沒聽見,頭也不回,小聲讀著書上的字句。
成為戀人之後,她就常常來騷擾他的學習時間。
杏籬靜靜地坐在床邊上,看著對方挺得筆直的腰背,順勢而上的是白色的立領,頭髮是最近剪過的樣子,有的地方很翹。不管是哪一部分,都讓她覺得非常安心。
她不由得伸過手去,想按按他後腦勺的頭髮。剛一伸手,重昆就轉過頭來,他早就知道她在,只是等待她開口。
「這麼晚了,怎麼來了?」
「來試驗一下新藥的時間。我到目前為止都不想睡,如果能撐一個禮拜,我大概就能擔當重任。」
重昆放下耳機,雙手在調校耳機上的音量滾軸,「希望這個能夠成功吧。大家都很倚賴你,沒有你,幾乎沒法行動。木師傅今天也沒醒過來?」
杏籬沉默,等同給了一個肯定的答案。木叁在某次行動中遭到來自深層夢境的攻擊,被人運回來時還是昏迷狀態,直到現在。以後其他人只能吃藥才能進去探索夢境。少了開路者,能夠深入的領域就大大減少。
「我也在害怕。」
重昆的手抖了一下,沒想到她也會這麼說。他不知道怎麼安慰她,要是他的體質也能夠進去的話,他早就跟她一起試藥了。
他進不去。母親被陷於夢境的那個時候,他就知道了這個事實,跟父親束手無策地等待拯救隊的來臨。
杏籬始終沒有抬頭。她不用安慰也不用擁抱,她就想這樣子靜靜地待著。重昆深知她的脾性,也不敢貿貿然接觸她。
過了一會,終於有人說話了。
「那,我來久違地施一次魔法吧。」2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GThyuNp3g
「誒、誒?重昆你不是不能用……」
「只用一次,大概沒事的。」
他的溫熱漸漸靠近她的額頭,輕輕地吻住,然後遠離。
「但願你能夠一直平安地前進……但願我也能夠成為你的力量之一。對了,咒語我是在心裡唸的,你不要想著偷師。因為,對我或者其他人都是不奏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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