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劫【重編版】 - 二十三。姜少淵

靖武二十七年十一月廿九

二十三。姜少淵

故師出之日，有死之榮，無生之辱。
■■《吳子‧論將第四》節錄

姜三少爺總是覺得，爐火堡是一個很悶熱的地方。

人們常說，姜三少逃出爐火堡是為了出外尋歡作樂，但沒有人知道，他只是很討厭爐火堡的悶熱，想出去透個氣。

每當他縱馬在西土的丘陵和平原中穿梭，他可以感受到微風在他的耳邊馳騁，感受到心中的悶熱一消而散。

那一刻他不是鎮國公的三子，不是姜家的傻子，他——就只是他。

這是一種令他沉醉其中的感覺，那是——自由。

但姜少淵不只是姜少淵，他身上流著畢方的血，他是西陵行府總護的兒子，也是姜家三少爺。

所以他被逼以偷偷摸摸的方式離開爐火堡，正因如此，他熟悉爐火堡所有的秘道和密道，縱觀姜少淵十七年的生涯，幾乎可視為偷渡者和城防軍鬥智鬥勇的抗爭史。

就因為這三少爺，後來在爐火堡陷入極危急的時期時，還是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混進爐火堡中獲取情報，城防軍展現了優良的質素，保護了爐火堡。

後來城防軍的士兵憶述這段歷史，也不由得發出了一陣感嘆：「比起這些細作，還是三少爺技高一籌啊……」

這麼一個離經叛道的人，一生中注定會幹下許多大逆不道的事。

他的首次犯罪，就差點讓他被褫奪了姜家子弟的身份。

因為他放了一個人離開姜府。

在大部份姜家子弟的心目中，姜府有三處絕不可去的地方。

第一是姜家祠堂，那裡供奉著鶯山姜氏的列祖列宗，平常絕不對外開放，由姜氏數名素有德望的族老管理。

第二是望鶯樓，這裡是姜家的軍事重地，所有足以影響整個西陵行府的軍事決策都會經過這裡，亦是對抗西蠻的第一線，西陵行府與西蠻的對抗歷經百年不止，望鶯樓作為全西陵行府總護的軍機重地，其重要性無庸質疑。

第三則是鎮國堂，因為那是當姜家子弟犯事時才會被叫到的地方。

姜少淵跪在鎮國堂中，不知作何所想。

爐火堡太守、東陵行府總護、鎮國公姜鎮國一身赤色武衣，年近五十的他卻沒有絲毫的老態，只是在眉間又多出了幾道皺紋。鎮國公依舊是那一臉剛冷的老樣子，可姜少淵明顯能看出他的眉間存著一絲疲憊的神色，顯然在望鶯樓開的軍事會議不太順利，他走了進來，坐在主位，目光冰冷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跟了進來的還有兩人，一人穿著文官服，與姜鎮國樣貌相似，唯臉上總是帶著微笑，看著溫和許多。

另一人則虎背熊腰，身上也穿著一件赤色武衣，他一臉氣憤填膺，死瞪著姜少淵。

前者是姜鎮國之弟，曦城太守姜正國。

後者是楊定嘉，是姜家的親衛部隊，中洲第一強兵【赤衛】的首領。

基本上姜家的「三巨頭」聚首於此，怕是免不了一陣腥風血雨。

若說姜家子弟犯事，被帶到鎮國堂去，其實還是輕重之分。

若三巨頭中有一人至此，怕頂多也就是嚴懲一番，吃吃苦頭也就過了。

若有二人至此，那就得想想不姓姜之後該姓甚麼了。

若三巨頭全至，那還能不能出這鎮國堂，還是兩說。

現在，這三巨頭瞪著姜少淵，眼中不多不少都透著點怒火。

姜少淵雙目含淚……可那是忍著呵欠擠出來的眼淚。

過了一會，坐在主座上的姜鎮國才冷冷發話：

「姜少淵，你可知罪？」

姜少淵聞言，抬起了頭，臉上毫無懼色，答：「兒子愚鈍，不知所犯何罪。」

「荒謬！」一旁的楊定嘉大怒，當他還想說些甚麼的時候，姜鎮國輕輕抬手，楊定嘉見了，便不作聲。

「你可知道她是誰？」姜鎮國的聲音一樣的平穩，不帶感情，彷彿他只是向一個陌生人問話似的。

「她不過只是一個在出生開始就無故被姜家禁錮的可憐人而已。」姜少淵答。

姜鎮國毫不動搖，道：「你知道我不是在說這個，我是在問你知道她是誰嗎？」

姜少淵稍一沉默，並不回答，只是反問道：「就因為她是某個人的女兒，她就應該被我們禁錮一輩子？」

姜鎮國同樣沒有回答姜少淵的質問，只道：「此乃聖命，不可不從。」

「不合道理，當可不從！」姜少淵還擊。

「何謂道理？臣從君命，便為道理！」

「聖皇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可能犯錯！」

這話就說得大逆不道了，一旁楊定嘉氣得一掌拍落在一旁放荼的木桌上，木桌頓時在楊定嘉的巨力壓成了粉末，茶杯隨即掉落碎裂，熱荼灑落在木碎中，化成茶漬。

「混帳！你堂堂姜家三少爺，豈能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說話！這種話傳了出去，你十個頭都不夠砍！」

姜少淵斜眼看著他，再看了眼灑了一地的茶水，有氣無力說道：「你堂堂赤衛首領，豈能這麼浪費茶水，這種事傳了出去……」

姜少淵擺了擺手，作無奈狀：「也不會怎樣，畢竟你厲害，沒人敢惹你。」

在楊定嘉對面的姜正國聽懂了姜少淵的比喻，他的嘴角悄悄地出現了一絲笑意。

楊定嘉則青筋暴現，雙拳緊握。

「正國，定嘉，稍稍迴避一下。」

姜鎮國忽地出言，楊定嘉和姜正國對視了一眼，姜正國先是帶頭出去，楊定嘉雖然不服，但最後還是出去了，但臨走前還是狠狠瞪了一眼姜少淵。

結果鎮國堂中只剩下姜鎮國和姜少淵兩人。

姜鎮國沒有說話，姜少淵也沒有說話。

結果就這樣過了小半個時辰。

姜少淵是跪著的，也是有點累了，還是沒有等到姜鎮國說話，心道還是要面對的，終於按捺不住，說道：「怎麼啦，要罰就快點罰啊。」

又是一陣沉默，過了一會，姜鎮國便說道。

「世人常說，姜家三子，大哥少鋒能征善戰，二弟少游勇冠三軍，三弟少淵則是傻子一名……」

姜少淵忍不住給了一個白眼，都聽了好幾年了，老子都倒背如流了…

但他聽慣了前段，卻沒有猜到後段。

「——我看不然。」

一股巨力抓住了姜少淵的衣領，將他提了上去，姜鎮國只用一手就把他提到半空中，他的臉上一如既往的嚴肅，不茍言笑。

「若你覺得自己沒做錯，那你就去證明它。」

姜少淵如此輕易地被自己老爸像拎雞一樣拎了上去，也是尷尬，他一邊紅著臉使著勁掙紮，一邊喊道：「快放開我！」

姜鎮國的表情一臉淡然，彷佛早就決定好一般：「你今天晚上就逃脫出府，往北方逃，三日後，我會讓一群名義上是追緝你的暗火跟著你去。」

「如果你找到姒以雪，而她真的如你所說，只是隱姓埋名，沒有回到真神教，那在一個月前這女孩就已經病死在暗室之中，但如果……」姜鎮國話語至此，沉默不語，只放下了姜少淵，轉過了身。

「若事情發展…非你所想，那你也不用回來了，姜家容不下你這尊大神。」

「等等！」事已至此，姜少淵還想掙紮，道：「我連道心境都還沒到，就這樣光明正大地跑走，還不夠五里就會被你們追回來了吧？」

姜鎮國淡淡轉過身來，眼中閃過一絲赤芒，問道：

「你是真的傻子，還是當我是傻子？你不會真的以為，連我都能暪過吧？」

「再說了……」姜鎮國說著，從懷中掏出了某物，將它扔給了姜少淵，姜少淵下意識便接過了。

姜少淵定睛一看，那是一塊帶著六色，一手可掌握的靈玉。

「一個道心境的少爺，自然是容易給人發現。」姜少淵的耳邊傳來了姜鎮國的聲音：「但一個連通靈境都沒有的貧苦少年，要混進人群裡就很簡單了。」

玉中忽地傳來一陣恐怖的力勁，姜少淵辛苦三個月鑄成的偽道心隨即碎裂，連同著在身體五道靈脈中運轉著的靈力一同化成了赤紅色的火焰，被靈玉一吞而盡。

姜少淵頓時感覺自己的全身力氣被抽空，他痛苦地呻吟出聲，想撒手丟開靈玉，可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

直到那最後的火光都被靈玉吸盡，姜少淵才重新獲得了身體的控制權，他氣喘吁吁地閉上雙眼，試圖運氣。

體內殘餘的靈氣正運轉著，玉闕暗淡，絲毫不見反應，一道道紋孤零零地在眼中出現了。

「果然鑄成的是偽道心。」姜鎮國一直在看著他，道：「碎了也好，就你那種偽道心，與人生死廝殺時也會自行破碎。」

姜少淵躺在地上，沒力氣說甚麼咒罵的話了，不然他怕他爺爺，曾爺爺，乃至自家十八代祖宗都能被他罵一遍。

姜鎮國無視姜少淵那彷佛想弒父的表情，只道：「你在臨走前找唐先生調息一下，別一出門就累得躺在地上被抓了。」

姜少淵懶得回應，只是拿起被他握在手心的靈玉，他已經知道這塊玉是甚麼了：「你認真的？」

姜鎮國盯著他，問道：「你覺得呢？」

「那好吧……」姜少淵喃喃道：「我能說甚麼呢……」

姜少淵緩緩喘了口氣，站了起來，緩緩走出房間。

「等等。」姜鎮國忽然叫停他。

「怎啦？」姜少淵看著他。

姜鎮國皺著眉頭，凝視著他，等了好一會，才道：「你記住，出去之後，就沒有人能保你了。」

姜少淵揚了揚眉，心中暗道：老爸，我都跑出去多少次了，現在才跟我說這話會不會太晚了一點？

姜鎮國彷彿知道他心中所想，搖了搖頭，道：「記住了，在這世界上，沒有讓『如果』能成真的法寶。」

說畢，他轉過頭去，沒讓姜少淵看見他的臉孔，聲音好像有點變調。

「去吧，少淵，早日回家。」

姜少淵看著姜鎮國，這好像是姜鎮國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

那一剎，他父親的背影，印入姜少淵的腦海中，久久不散。

牧陵猛地張開雙眼。

鋪天蓋地般的重壓仍在，他仍深陷在陣中，不知不覺，承受的重壓使他逐漸變成了跪伏的姿勢。

他看著那跪著的膝蓋，一股莫名的憤怒，頓時充斥了他的內心。

他想起了小時候，那準備往西關赴死的三千赤甲。

還記得，那時父親立在軍陣中，而他且在陣外，看著那三千赤衛一同喊出的聲音。

他曾期望過，自己也能在陣中，高喊出那八字。

「姜者……」一股莫名的力量，正推動著自己站起來。

「…有死而榮……無生而辱。」

他緩緩將手探入懷中，輕輕撫著懷中那顆六色玉。

那塊姜家的傳家法寶。

牧陵將它的名字輕吟出口。

「……燧靈玉……。」

一個赤色火柱，沖天而起，沖破林松蔭所設的陣法，在牧陵的血令焚靈的操縱之下，重新回到了牧陵的體內，化成了洶湧的靈力奔流，在他體內左衝右突。

在他的手掌心上，燦放著六色光芒的靈玉正緩緩飄浮在空中，靈紋在玉身中飄蕩，偏偏玉身中心微微往內一凹，像是被人用手指按壓過一般。

姜少淵心下暗奇，伸出手，在赤火的沐浴下碰到了燧靈玉。

那一刻，姜少淵再一次重回道心境。

大火過去，姜少淵站在先前的屋裡，但林松蔭卻早已不見蹤影。

一股極為不安的不祥預感閃過了姜少淵的心中，他急急地抬起頭來，看向遠處。

法陣方向的魔霧，濃如黑血。

姜少淵忽然明白了林松蔭將他封印在此的理由。

他的雙腳彷彿有點發抖，但卻不是因為脫力。

體內失去道心引導的他，靈力正在心臟中凝結，形成心火，狠狠地炙燒著他。

但他沒有停下休息，一步，兩步，他緩緩地走向廣場。

就像是，一個準備受刑的罪犯一般。

姜少淵，將第一次見證由自己所致的惡果。

此刻，他耳邊彷彿再次響起了父親的聲音。

——在這世界上，沒有讓『如果』能成真的法寶。

今天是年三十，祝大家未來一年能順順利利！

感謝（都係未畫完圖嘅）繪師 @prod.kirin

若想得知更多資訊，請追蹤本人IG帳號：@justwritesomething16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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