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是一首美麗而蒼涼的詩,卷帙浩瀚,字跡難辨。過去都是假的,馬康多在時間座標中轉呀轉,直至成為廢墟,所有繁華轉眼成空。就好像曹雪芹的《紅樓夢》一樣,「紅」塵俗世,如同空中「樓」閣一樣,終成「夢」幻泡影。
百年時間長流反覆地穿越、飛渡,當行刑隊伍的槍指著邦迪亞上校,他的記憶便回到他的父親帶著他去看冰塊的那個遙遠的午後⋯⋯
時間不斷地重複與循環的百年,若邦迪亞家族共同的命定論,一出生時臉是就帶有的孤寂感。任時光荏苒,由出生到死亡,臉上的印記,像注定式的悲慘般,在馬康多從未斷絕過。
歷史的隱蔽意義在告誡、在啟示、再提出一個懷疑的空間,給出一個反省的隧道。沒有歷史,混沌的心是一口枯井。時代的興衰往往是厚積薄發,很多人們看似不費吹灰之力的事,殊不知那卻是積沙成塔,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總在毫不知情的時候落下。而書中近百年的孤寂並不單單只是歷史的孤寂——家族裡的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孤寂之處:知識工作者的孤寂、老年的孤寂、權力的孤寂、死亡的孤寂諸如此類的,而這些孤寂都是由中南美洲的歷史所投射出來的。這本書的美不僅僅局限於她的華美的詞藻,或她帶有神秘色彩卻又有著真實感的故事,可更重要的她背後的意義:在這份華麗的背後卻是無窮無盡的生命之哀,那些歲月所留下的,不過是滿目的荒涼,過往的皆是雲煙。
解讀拉美歷史,對話百年孤寂,讀到不同的焦慮,因人總無法在歷史面前謙卑敬畏,面對歷史感受到一種存在的無能,古云『凡為帝王者,皆賊也。』以屍山血海作鋪墊的江山。
百年孤寂,延續百年,家族對立的人物,糾結的情緒以致團結和諧成為家族的不可能。任俗世時間流轉復流轉,貫穿家族的興頹,悲劇復悲劇,重複的情節總在無盡的時間裡無限地循環,像跳脫不了的詛咒,無以愛與被愛,以致人人孤寂。當時間出現了失誤,在房間的某處迸裂成永恆。光陰正在流逝,而邦迪亞家族的鐘上的時針卻嵬然不動。英譯本中家族的男人們傳承著一樣的名字,好似一代又一代不斷從頭來過的輪迴一樣,他們用著相同的名字重複著相似的事,就如同地質學之父赫登所提出的古今一致論一樣,發生在過去地球上的事也發生在未來的地球上,而我們可以由現在正在發生的事去推知從前發生過的事。
女主人易家蘭總能推斷出取這個名的孩子個性將會如何一樣,而透娜拉更是直言要知道邦迪亞家男人的命運毋需透過占卜。邦迪亞家族的男人像被詛咒般,複製著相同的愚昧,任戰爭、血腥與殘暴裡被改變的的人性,無法拒絕權力的腐化。恰如《紅樓夢》中賈寶玉所言:「男人是泥作的。」邦迪亞上校有著赫赫戰功光榮的一生對他而言竟只是空白,那正是權力背後的孤寂,令人不勝唏噓。
既單純又複雜的拉丁美洲,《百年孤寂》不僅僅是邦迪亞家族或馬康多的歷史,也是拉丁美洲的縮影。總有一位握有絕對權力的強人君臨於國家之上,就如同獨裁者阿克迪亞用極權企圖統治馬康多一樣,往往在被叛軍推翻之後的不久,國家再度迎來另一位或是上一位捲土重來的獨裁者,而這些歷史,就像整個家族男性的事蹟一樣,無時不在重蹈覆轍著過去。
何謂英雄?那些平生傲岸、叛逆不羈的邦迪亞靈魂?不真切的臉譜飄過時空,戰爭是狂人與瘋子間的撕咬,骷髏堆砌出的是誰的雕像?那鋒利的刀刃染上的是誰的鮮血?搶掠茹血於馬康多的又是誰?而家族軸線另一端的女人們,永遠屹立在家族中,扮演傳承家族史的兩位女性易家蘭與亞瑪倫塔,堅韌而強悍的生命力,一生以艱苦卓絕的心性接納、領受邦迪亞家族男人的悲苦與挫敗。
張愛玲曾說過的:「誰都一樣,我們都是孤獨的。」人們總是只看見自己的自私和空虛。拉美歷史座標上,政權來來去去,戰爭的罪與罰,死亡的侵入、一個接一個以革命之名的戰爭,無意義的戰爭,所謂的革命法庭,不過是社會黑暗面的劊子手,所謂的真理,和馬康多一樣隨風而逝於長空中。何謂真實?何謂虛假?時人早已沈睡在虛幻的夢境中。那些早一刻清醒的、大聲疾呼的卻被湮滅在茫茫的人海,那雙高舉的手卻不被看見。
荒謬色彩的魔幻小說,一枝筆寫實了拉丁美洲的歷史,當世人遺忘了自身的歷史,而被美國的資本主義所侵蝕,這幻影城鎮的命運,一如古老的印第安王國、一如流浪的吉普賽人,終究成為暴力與金錢所掩蓋下的無根亡魂。這是馬魁迪對邦迪亞家族的預言與敬告,也是馬奎斯對人類歷史、拉美歷史沈痛的控訴與警示。
不斷地遺忘與被遺忘,讓這個家族再也沒有救贖。他們遺忘自己的過去,最後被奪走自己的過去,也被這個世間所遺棄、遺忘,沙雕迸裂的那一瞬,無論多麼巨大雄偉的作品都將化為漫漫沙塵,在這個塵土飛揚的俗世中漸漸被同化,終至不復存在。
我在閱讀這本書,未免有些「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的悲哀。這是一本獨特的生命之書,生命中所有的璀璨,都需要孤獨來償還。奇特的馬奎斯寫作視野:當理性與科學成為龐大的霸權,而人類總在吉普賽的預言下徒勞掙扎,難道我們都只能隨慾望牽引而逐步走向廢墟?
《百年孤寂》是一首嘶啞走調的歌謠,翻轉荒蕪的靈台,宛如一朵史詩之花在烈酒澆奠處綻放,火舌在高聲尖叫著,而那正是警世之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