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膽敢食言？

是否，子非人也？

＊

風和日麗，眺望一片碧海藍天。

徐風輕拂，鹹味融鼻，腳踩闊港石堤，耳聞船舶鳴笛，目送飄揚舞旗，宣誓出航。

「預計傍晚到達，目的地青龍！」

號錫躍上觀海平台，伸手遮陽，打量風向。三人停駐碼頭，等待下艘泊船。

月牙港，位處四島中的白虎，於島的東方，因外型極似虎牙而得名。是最大港，為主要貨物集散地和多船停泊點，故人眾而繁華，興榮而譁噪。

智旻坐於號錫身側，瞇眼細看，目光朝遠海投射而去。見晨光茫霧中，船帆破天，緩然駛上海面。「號錫哥，我看到大船了。」

「做得好，智旻。就這艘！」號錫興奮點頭，領著眾人下了高塔，走向登船點。

但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如償進了船艙。

「我還以為我們上不了船呢，哈哈哈。」

柾國苦惱笑道，在安置行囊完畢後，他們上到甲板，觀賞水花翻滾奔騰，船在身下破浪馳騁。

不久前，船務人員因他們穿著簡陋樸實而無貴氣，原想拒絕與他們共乘同艘大船，態度高傲不可通容。但在號錫亮出白金令牌後，船員態度秒轉，由鄙視變為恭敬，臭臉以對成了笑臉迎人，諂媚讓三人通過。

「那個令牌真的那麼神奇？除了亮麗新穎以外就沒什麼好，它還超重的！」柾國想不通，疑惑貌轉向號錫，尋求解答。

「因為它很貴，而且在十年前就停產了。何況我買的是白金等級，能夠無限次數通關，可想而知，如果沒有一定的人脈和本錢，買不起的。」

其餘兩人點頭如搗蒜，回過頭來繼續觀賞海景。他們沒看到號錫吃土的神情，心在淌血。

……那是他省吃簡用的畢生積蓄……

＊

夕晚，暖陽橘亮，柔和綻放輝光；昏暈悄然落入海面，留得積雲漸層，彩霞美不勝收。

「哦，挺熱鬧的呢。」

下船走了數里進入內地，穿越港口的貨物集散區，來到了在太陽下山後才正要開始熱絡起來的黃昏市場。

人來人往，不輸白虎鎮央。

而號錫雙眼精明發亮，不意外，他在此嗅到了商機……

「各位鄉親！還不停下，看看我們的精彩表演！」

一處空地突然傳來的吆喝，正竭盡全力博得現場的注意，見號錫高揚雙手，以浮誇的姿態奮力招攬著過路遊客，吸引眾人目光。

「小弟初到此境，想為各位帶來歌舞一技，路過歡迎，畢後務必打賞給予鼓勵！」

在準備期間，他們身旁早已有人探頭圍觀，這一喊，人們便紛紛聚集，好奇交頭接耳。

「哥，這樣沒問題嗎……」智旻看到號錫拋開面子的行為，不免感到羞窘，但想到下一步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做的，深覺與對方沒有兩樣，頓時紅了雙頰。

「當然！你可是主力喔？今天一定要賺個夠，否則晚上就得露宿街頭！」號錫拍拍他雙肩以示鼓勵，回身對圍觀人群持續招攬動作，「快來快來！走過路過千萬別錯過！」

喊了一陣子號錫總算感到累了，環視周遭已經圍了一堵人牆。他先好好滿意自己博取眾人目光的成果，回過頭來朝智旻使了個眼色。

智旻認命嘆了口氣，拉拉衣襬整理最後的儀容。

「號錫哥，那我要做什麼？」柾國一蹦一跳的來到號錫面前，興奮不已道：「像個警官一樣維持現場秩序嗎？還是像哥一樣幫忙招呼客人，招攬生意呢？」

號錫停下解開素琴纏布的手，轉而拍上對方的肩，認真望進柾國眼裡，面露嚴肅。「國兒，我要賦予你一個非常重要的任務。

「我要你好好看顧我們的行囊，我們所有的家當和財物都在這個包袱裡。聽好，這很重要，你覺得你可以勝任這個任務嗎？」

號錫眼中不見一絲雜念，柾國肅然起敬，回以同樣的嚴謹，應答：「嗯！」

對方放鬆了神情，朝柾國溫柔笑笑，親暱的揉了揉他柔順黑髮，起身走向人群圍出的圓正中央。

「在座的各位，久等了！精彩的表演馬上開始！千萬別眨眼，否則將後悔漏了任何一刻令人驚嘆的瞬間！」

成功帶動觀眾氣氛的號錫菀薾一笑，退至一旁，於觀眾圈邊坐下。

纏布一拆，將素琴置於自己的盤腿上，號錫深深呼吸，撥出讓群人屏息的第一個音。

而同此時，一個身影持握一把西洋長劍，緩然入場。

「四島之民無不聽聞過劍聖，白魂；」

號錫語帶悠然，說書人的技巧浮現，挑撥琴弦的手未曾停下，沉穩嗓音令人心安，他低吟。

「白魂劍術數一數二高超，為眾劍士的典範，但在朱雀島的火革時期，他無預警的，消聲匿跡。

無非是個令人錯愕不已的消息，白魂的動向無人知曉，杳無音訊；而流於世間的劍法，便成了遺世之寶……」

說書人語落，離手停頓，自演出開始就佇立於觀眾圈中央的人兒耳聞，拔劍猛地對空一抽。

落日之餘暉四散八方，鮮紅亮橘混染成的夕流傾瀉，打上了朴智旻略微嬌小的身軀，那長時逆光眾人的黑影得以重現。

衣著執事裝的智旻在昏輝渲染下美艷無比，架勢訓練有素，眾人不住驚嘆連連；此刻的他被一條酒紅絲綢矇住了眼，二次揮動西洋劍的手一甩，鏗鏘響亮，光個開場就氣焰非凡。

接著，音樂奏起。琴聲悠揚，彷若裊裊炊煙，繚繞餘音於耳畔不絕，好不享受。

美聲洗禮，智旻亦開始了動作。

持握著劍柄的小手微傾，劍尖轉向後方，旋而倒立。不忘禮貌先一個躬身，智旻躍足向前一步，在群眾圍出的圈子內緣抽劍，優雅對地畫出了一道圓弧跡線。

雙眼被覆蓋無法看見，但他卻能準確的測出阻礙物和他的隔距，宛如得能透視。

退回圓內，智旻站定後一轉劍尖，第二拍的音樂方落，隨之翩然起舞。

人劍有如合一，智旻動作輕快，行如流水、柔中帶剛，為力和美結合與之；旋身，他步履柔盈地迎接直灑的夕光，手如拖曳著餘暉，劍於空中反射白亮。

伸臂，他翻掌，將劍向上筆直一拋。

長劍咻地飛天，如儀隊耍槍轉上數圈，他接著起步一個空翻，眾人登時瞠目結舌，落地姿勢滿分。

半晌，旋劍筆直而落，智旻宛如知曉劍落下的方向，倏地反手穩接，四周旋然爆出掌聲。

精彩尚未結束。隨樂曲高潮，劍法進入一串連擊，揮砍、橫劈、撥擋、突刺等戰用劍技原封不動重現於觀眾眼前，融舞其中，動作無不到位，智旻俐落的身手炫現。

琴音由緩漸促，輕音漸重，他的身子也跟著追隨曲調，逡巡節奏，在關鍵一刻，用劍和身體畫龍點睛呈現。

「太高超了！」

「厲害厲害！」

觀眾讚賞如雨後春筍般，此起彼落，令智旻笑逐顏開。

「智旻哥，你最棒了！」而最讓他高興不已的，莫過於柾國給予的讚美。他傲氣十足的笑靨蕩漾，一抹笑容自信無邊。

好一個震撼眼耳的完美饗宴，圍觀群眾無不聽得如痴如醉，無不看得目不轉睛。

因此，無人察覺周遭四伏的危機……

＊

一股陰森的寒冽之氣神不知鬼不覺地探出魔爪。

群人絲無察覺，一團隱約的幽森暗影坐落於分神的柾國身後，黑化盤踞。

觀眾理無發覺，但智旻和號錫知之。

位於柾國身側的號錫最先感覺，誰知寒氣霎地席捲，淡霧由淺轉深，逐漸具現成團。

同演出末段之時，智旻帥氣揮劍臂膀悄然一頓。

彈琴的手沒有分毫慌亂，舞劍的人兒亦同……

智旻回首一瞥，驚見黑影竟已然成形，化成巨大利爪，轉眼就要朝柾國頭上一耙而下——

「田柾國！你後面！」

智旻大吼，用著唯有相同故鄉才了解的特有方言。

他猛地側身轉向黑影，柾國聞言還不知所以的滯愣一陣。

「趴下！」

是方言……這回柾國便懂了。

此話一出，他迅速跪地俯身，在黑爪肆虐之前，一道極光須臾間射穿詭譎謎霧，速度快至殘影一點不剩，彷如銳利的疾風劃過，觸地剎那瞬地飛沙走石，漫天塵土飛舞。

音樂驟止，觀眾也立刻沉入寂默。

待沙塵飛散而去，僅見柾國座位原地，不偏不倚地插著智旻手中方才耍弄的西洋劍。

不等任何人啟口發問，智旻擺出結尾站姿將纏布解開，舒了口氣重見光明，後朝大眾行禮。

「感謝各位看官！」

也許最後一幕有些奇怪，但周圍仍是響起掌聲及歡呼。青龍島的人民聽不懂別島的方言，只把智旻對柾國喊道的那聲當成提高精彩度的戰吼罷了。

「哇啊！太神啦！」

「這真是絕了！小哥你怎麼做的？」

「來人啊！這不打賞不行！」

這時便輪到柾國出場了。他拿出預備用的皮袋，邊利用陽光滿點的微笑邊收打賞費。

見收了不少錢的號錫與柾國笑得何不攏嘴，智旻一撇淡笑，陷入深思。

方才的黑影，詭異至極……

打哪來的？目標為何是柾國？無人察覺也算了，那團黑影似乎有鎖定對象之性質，唯有鄭、朴二人才能發現……

——非也，是氣息隱藏過於完美，以致旁人無覺。

下意識抬眸，智旻驚鴻一瞥，從表演結束後始終逗留不去的三個嫌疑人影，恰對上了他的視線。

著以斗篷的三個黑影藏身於對街，見上智旻的面龐，他們匆忙離去，消失在巷。

……就是你們嗎……

拔出插在地表上的劍，目光倏地一凜，舉步就要追上——

「嗨，剛才的表演真是有意思。」

——直至有個男性嗓音叫住，他停下回身。

「不愧是現代舞和劍術的結合，這題材真是新穎，太了不起了。」

智旻還不及謙虛，愕愣感在見到對方的面孔後，湧上心頭。

「你……是……玧其哥……？！」

智旻斷續口吃，瞪得老大的雙眼還不足以宣洩他的訝異。

「是呀，是我。朴智旻，好久不見。」

身高略與智旻相仿，體型瘦長，膚白致命皎潔；稍亂的黑髮挑染幾撮深藍，三角形眼中鑲嵌的黑眸高深莫測，卻添了幾分玩世不恭，獨特醉嗓更與外貌不符，令人難忘。

他身穿厚重羽絨，領口撲滿白棉，衣著跟夏季炎熱的青龍島相比，完全是自己找罪受。

他是，閔玧其。火龍的血脈之一。

玧其扯出微笑，兩人如故友，熟識攀談。「十年了吧？還記得最後一面是在送別。」

「……玧其哥怎麼會到這裡來？」智旻低下頭來，回憶彼此經歷，他無奈露出苦笑。

「那還用說？當然是來看你。但不瞞你說，我是在街上遊蕩時發現這裡圍了好多人，我才看到是誰在接頭賣藝。」

想到剛才的表演，智旻漲紅了臉。這個樣子被熟人看到，怪不自在的……

「不過關於你的劍法……」對方語調一轉，智旻捕捉關鍵字後稍愣，「你知道白魂？你的劍術十之八九與他相似，看來他……是你的仰慕者嗎？」

「不是偶像，是他的徒弟。」智旻頓頓稍做遲疑，拎起手中矇眼的布條，揮了揮道：「哥你知道吧？白魂……師父他天生雙眼瞎盲，我綁住我的眼睛算是對他的一種敬意。」

玧其挑眉，若有所思頷首。隨後從外套口袋中掏出了一塊玩意，遞至對方手裡。

「這是……？」

「打賞費。你收著吧，別客氣。」

智旻攤掌細看，頓時睜大了眼。

是一枚幣值不小的銀幣……！

收了這額度的錢怎能不道謝？智旻想也不想地打直身體，身子如對折般的深深一鞠躬：「謝謝玧其哥！」

「呀，就說了別客氣。這點也夠了吧？你要我交出金額比這小的，我還拿不出來呢……」

「玧其哥！為表謝意請答應我倆共進晚餐！」

「什——」

「智～～旻～～哥～～」

飛箭似的嗓音傳來，兩人互不相讓的推謝在一個身影介入後被隔開。

那沒禮貌打斷雙方的是田柾國。但這同時表示他倆也不用在互相感謝了，算是另類的幫助……

「智旻哥！剛才真是謝謝你！」柾國二話不說先撲個他滿懷，讓他身體一僵，「謝謝你保護國兒！不然我包準會死掉或是被你的劍戳穿一個洞！智旻哥最好了……嗯？」

冒失鬼現在才注意到他竟在別人的談話上插嘴。

若是被號錫看到肯定會被叫去訓話一番，柾國看見陌生的臉孔非然緊張，反倒露出兔牙微笑，道：「你是誰？」

無理之為也！此乃為不敬之舉也……！

玧其被無故打岔早該發火了，但在見到來者，他如晴天霹靂一般，重重一愣。

先是倒抽一口氣，玧其顫抖啟唇，眼眶如充血般霎地泛紅。

「……田柾國……」

抱著智旻身軀的人兒收起笑容，偏頭面露不解：「你知道我的名字？我認識你嗎？」

聞言至此，智旻察覺……

見到柾國後，玧其的神情便如現在，垂首宛如強忍雨淚，身子小幅抽動。

「……柾國……真的是你……」

對上那人目光，他悄然伸手，輕撫對方臉頰。

「……對不起……」

玧其抑住哽咽，再度垂首不讓他人瞧見自己濕溽的眼眶，搖頭嘆息，後逕自轉身離去，喃喃自語。

＊

「柾國啊，以後有人在聊天你絕對不能插嘴。」

良久，智旻打破未知的靜默，捏捏他人耳朵，沒好氣說。

把人嚇走了怎麼行……

「對不起……咦？」柾國知曉犯錯後低聲囁嚅，但突地感到懷裡一股重量。

他低頭一看，發現他手中竟懷抱著滿滿鈔票。

智旻再度愕愣。什麼時候……是閔玧其……？！

「號錫哥！號錫哥！我們變成爆發戶了哈哈哈哈哈！」

「哦哦！國兒做得好！」

那傢伙立刻跑到號錫那邊，一同歡呼去了。

智旻無奈的搖頭嘆息，望著掌心餘溫殘留、靜靜躺著的銀幣。

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他……

輕彈硬幣而起，他俐落將其收進口袋。

而當務之急，等會就來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