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浪行 - 吞浪鯊 (下)

潮聲隱隱，地牢陰濕。

洪師傅被手臂般粗的鐵鏈鎖在石壁上，胸膛的赤紅掌印仍未癒合，每一次呼吸都像有烙鐵灼燒肺腑。

牢內，「洪浪」——那個自稱「吞浪鯊」的男人——正站在洪師傅面前，負手而立，嘴角掛著譏諷的笑。

「『天罡勁』心法，交出來保你不死。」他開門見山，聲音低沉如悶雷。

洪師傅咳出一口血沫，沙啞嗤笑：「你的『焚心訣』已勝我，還貪圖這點微末功夫？」

對方眼神一厲，突然伸手扣住洪師傅的喉嚨，指勁滲透出灼熱：「我要什麼，輪得到你過問？莫說『天罡勁』，就是『鐵砂掌譜』，你也得跪著獻上！」

洪師傅瞳孔驟縮，此人武功已登此境界，為何執著於自家武學？

「……你到底是誰？」洪師傅咬牙問。

「洪浪」鬆開手，陰惻惻一笑：「我就是洪浪，而你只是冒牌貨。三日內若不見心法，我便把你全身骨頭逐根捏碎。」

說完，他轉身離去，鐵靴聲漸遠，只剩海浪聲伴著血腥氣在牢中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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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的子夜，鎖鏈斷裂聲劃破死寂。

「洪哥！」王虎壓低的嗓音帶著顫，身後三名弟兄個個掛彩，衣襟浸透血漬。

「虎子？大家……為何要來？」洪師傅喉頭滾動，鐵鏈鏗然落地。

王虎眼眶發紅，手上動作卻不停，迅速用鎖匙解開鐵鏈：「那廝帶大隊外出劫船，要走只有今晚，沒時間解釋，先走吧！」

眾人架著洪師傅鑽入密道，海風裹著夜霧撲面而來，小舟在浪間起伏，宛如一片飄零的葉。

船行漸遠，洪師傅終於緩過氣，盯著王虎：「當日跪地求饒，是作戲？」

王虎低頭，拳頭緊握：「慶典那天，我已想告訴各位兄弟……其實我弟前幾日剛來投靠，他是我唯一的親人……當日我若戰死，他必遭毒手。」

洪師傅沉默片刻，嘆道：「那假洪浪，究竟是何人？」

王虎抹去額間血汗，皺眉道：「這廝時而清醒時而瘋癲，在佔寨後不久，他已有一眾人馬抵潮音寨，新舊弟兄多已歸順，只有這邊幾個還念舊日之情，願意和我一起把洪哥救出來…」

聽到這番說話，洪師傅闔目。昔日把酒言歡的十二兄弟及幫眾，如今竟只剩這幾副殘軀。

王虎繼續道：「我聽到他們對話，那廝自稱『吞浪鯊』應已一段時間，先前那些被滅的小幫派，全是他冒名所為，為的就是讓江湖人信他才是真洪浪！他帶來的那批人都真相信洪哥你才是假冒的人！」

洪師傅恍然大悟：「原來處心積累已這麼久……他要『天罡勁』和『鐵砂掌』，難得是為了扮得更像『吞浪鯊』？」

王虎點頭：「洪哥，接到我弟後，先去北港避風頭，那裡有我舊識——」

轟！

話音未落，火光驟然撕裂夜幕！

「不好！」一名弟兄驚呼，「是那廝的船！」

王虎緊張站起來，巨鯊幫的戰船正高速向自己靠近，「媽的！他根本沒離開，是要把不歸順的兄弟引出，來個一網打盡！」

戰船如巨鯊破浪而來，箭雨瞬間籠罩小船！

「護住洪哥！」三名弟兄揮刀成幕，仍被流矢貫穿胸膛。王虎撲在洪師傅身前，肩胛中箭，血染衣袍。

「虎子！」洪師傅欲運氣卻牽動內傷，咳出滿掌鮮血，他看見王虎中箭，只能怒目圓睜。

王虎折斷箭桿，慘笑：「洪哥……我弟……已在黑潮市外的漁村，叫王青……求你……照顧他……」

此時，巨鯊幫寨中忽傳來「轟」的一聲巨響——

一支「獵鯨弩」的巨箭破空而至，直接貫穿追來的戰船！海水瘋狂湧入，追兵大亂。

「是留守的老周……」王虎咳血大笑，「他們……終究沒全背叛……」

洪浪在戰船上暴怒，卻不得不返航修船。

臨走前，他親自挽弓，一箭如電，直取洪師傅咽喉！

王虎用最後氣力推開洪師傅，箭矢透胸而過，仰倒在血泊中。

「虎子——！！」

潮聲嗚咽，王虎眼望黑潮市方向，唇邊掛著釋然的笑：「洪哥……我有臉去見各位兄弟……阿青……拜託你了……」

洪師傅緊抱王虎的屍體，隨殘舟漂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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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潮市北方的漁村籠罩在破曉霧氣中，浪沫拍打著朽爛的棧橋。

洪師傅拖著傷軀，沿著王虎臨終所述的路徑，終於在一間蘆葦搭成的小屋前駐足。

門縫裡透出微光，隱約可見一個瘦小身影坐在裡面歇息。

「王青？」他低喚，嗓音沙啞如磨砂。

木門「吱呀」裂開一縫。孩童探出頭來，眉眼如縮小的王虎，透著著警覺。

「什麼人？」孩子問得直接，把地上的木棒拿在手上，擺出防禦姿態。

洪師傅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簡直是少年版的王虎，不禁喉頭一哽：「我乃...洪浪，王虎的結義大哥...王虎他...來不了。」說罷從懷中掏出那支刻著「鯊」字的旱煙管。

王青聽後，半晌說不出話。

四周只有潮聲，孩子死死咬住下唇，直到血珠滲出，才擠出一句：

「大哥告訴過我們要找你投靠……那我們往何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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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潮市的石板街終年濕滑，海風裹著魚腥味鑽進每道磚縫。

「姓洪的，什麼活計都接得。」洪師傅對湧泉客棧的吳掌櫃拱手，身後跟著個沉默如影的孩子。

他不再告訴別人他就是「洪浪」，甚至刻意改用閩南口吻，低調過活。唯有深夜教王青練功時，那雙眼才會迸出昔日精光。

「鐵砂掌要沉肩墜肘。」他按住孩子單薄的肩膀，「天罡勁走任脈，不是只靠蠻力。」

王青的掌心每天磨出新的血泡，在每晚休息時，會偷偷望向南方，那裡有巨鯊幫的燈火，有兄長的血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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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後的某個暴雨夜，洪師傅獨自離去。

歸來時，他的衣襟浸透海水與血，右臂經脈紫黑凸起，如纏滿無數蜈蚣。

「師傅！」王青攙他跌坐榻上。

「……去訪舊罷了。」洪師傅擠出苦笑，少年卻在助他運功療傷時，發現他袖中藏著半截「鯊」字箭簇。

王青沒有追問。只是從那夜起，他練功時愈發癲狂，有次甚至震裂森中老槐。

「夠了！」洪師傅突然喝止，卻在對上那雙與王虎如出一轍的倔強眼睛時，頹然垂手：「……你兄長盼你活著，不是送死。」

望向海潮，洪師傅嘆口氣道：「這麼多年，終究勝他不得。罷了罷了，來日...方長。」語畢蹣跚離去。

王青凝視著那道佝僂背影，充滿無奈、不甘，也有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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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指間又過了數年，當年的稚童已長成挺拔青年。

王青將刻著「王」字的木牌埋入院中老槐下。

多年朝夕相處，二人之情早已勝過血脈。月前王青自請改洪姓，並把名字改「青沙」，誓要奪回巨鯊基業。

「師傅。」他跪地奉茶，「從今往後，世間唯有洪青沙。」

「沙」字出口時，洪師傅指尖微顫，彷彿當年巨鯊幫的旌旗又現眼前。

「……好。」他接過茶盞，茶湯倒映著自己已溝壑縱橫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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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今朝，潮聲如雷，夕陽將礁石染成血色。

洪師傅蹲坐在熟悉的黑礁上，粗布衣袂隨海風翻飛，手中「鯊」字旱煙管依舊未燃。

遠處海面上，幾縷黑煙仍從沉船殘骸間升起。怒濤眾的戰旗飄揚在浪沫上，海面一塊塊鯊魚破旗正被海水緩緩吞噬。

「已經這麼多年了…」

他望著胸口斑駁的疤痕。那日與假洪浪一戰留下的灼傷早已結痂，卻在陰雨天仍會隱隱作痛。如今怒濤眾一夜間盡降巨鯊幫，連那個冒牌貨也葬身火海。他本該痛快，卻只覺空落。

潮水漫上腳邊，前些日子他闖貢珠樓時，親手把怒濤眾的守衛送上西天。

「算是…給老兄弟們踐行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湧泉客棧的掌櫃老吳靜立在三步之外。

「老洪，當真要走？」

洪師傅沒回頭，只將旱煙管收入懷中：「吳掌櫃。我這把老骨頭…」他咳嗽兩聲，肋間舊傷又開始隱痛，「也該去會會故人了。」

最後一抹夕陽沉入海平面時，洪師傅終於轉身。「青沙那個傻小子…」他伸手輕拍對方肩膀，「有勞您向觀月社打點，只要他活著，比什麼都強。」

黎明前，一葉扁舟駛離黑潮市。

洪師傅盤坐船頭，望著漸遠的海岸線。突然覺得懷中旱煙管變得滾燙，難道是時候點燃了？

他摸出火石，卻在火星迸濺時聽見王虎當年的笑語：

「做人大哥，咬支薰吹才夠派頭啦！」

第一縷煙霧升起時，他忽然笑出聲來。船尾的漁夫嚇了一跳，只見這個怪老頭對著空無一物的海面輕聲道：

「虎子，一起去聽聽四海潮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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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浪鯊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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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浪鯊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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