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兩人歇於酒肆樓上的小間。
屋不大,四壁皆木,角落支起一盞油燈,燈芯時閃時明,火光映在窗上,有些搖,也有些靜。窗紙不厚,風過時微微作響,像有人輕扣,又像只是夜聲。
魏音收了琴袋,置於床邊。那是一把新琴,兩月前旅途中順手所購,並未仔細挑過,只因聲緣可意,便一直帶著。她將琴放平,指尖順過琴背一寸,像是無意,也像在拂去什麼。
墨天坐在一旁,手扶膝上的拐杖,身子略向前傾,呼吸極輕,像怕驚動什麼。魏音見他額角濕氣未乾,便端來銅壺倒了杯溫水,輕聲道:「少爺今日酒湯雖熱,仍不宜久坐風口……這會兒胸中可有悶氣?」
墨天搖了搖頭,低聲咳了兩聲,未出口重音,只道:「無妨。久未歇腳,氣未穩而已。」
他話說得平淡,卻以指節輕敲拐身,像是要壓下什麼。魏音未再追問,只將水盞置於手邊,便在他旁坐下。
兩人隔著一盞燈,各自望著火光在牆上搖曳。
「今日那人……」魏音低聲道,語氣極輕,「若是旁人,怕早就讓他滿口是血了。」
墨天道:「他只嘴賤,不致命。」
語中無怒無恕,卻似留有一線未說的餘地。
魏音微一低首,像是思忖了什麼,又似將話吞回。
屋中靜了會兒,只有風聲從窗縫間進來,將燈焰壓了一壓,又緩緩抬起。
魏音抱膝側坐,靠在牆邊,手指微緊,半晌,才問道:「這裡……離寒玉關,還有幾日?」
「五日。」墨天答。
她點點頭,道:「五日……也不算長。」
語音落下時,燈芯忽地一晃,燃出一點小聲響。墨天伸手捻了捻燈蓋,指尖微熱,卻未退手。
這一路風雪翻山,殺機潛伏,而今暫得一夜靜歇,雖不安穩,卻像久病之人難得睡去的頭半夜——不能長,但也夠了。
魏音側頭望向他,眉眼收斂,眼中微光裡,既有倦意,也有未說的靜意。墨天察覺那目光,卻未應,只將杖橫放床前,緩緩倚靠牆側。
「歇吧。」他低聲說。
魏音嗯了一聲,抱琴轉身側臥,將身子收進被裡。燈光漸低,窗外雪仍落,風聲漸遠。整個屋子像被雪緩緩蓋住,一層,一層,靜得像誰不肯醒來的夢。
午後天光斜照,風聲尚緩。
雪勢已歇,道旁積痕未退,腳下時有薄冰藏於濕雪之下,需以杖試步。兩人並肩而行,自松骨坳北出,已翻過一道低嶺。山道至此略為開闊,林木稀疏,前方嶺口露出一道長谷,谷口立有斷碑一方,碑上無字,裂痕斜過半身,如被雪壓裂,又似本不欲人記。
而在那碑後,一棵老松枝幹交錯,枝下立著兩道身影。
一老一幼,靜立於風中。
老者負手而立,道袍灰舊,髮鬢皆白未束,面貌斑駁如山石,卻神色和緩,目光不動,彷彿早等多時。其側立一小女孩,約莫十歲,裘衣厚重,背脊筆直,兩手捧著一只瓷碗,碎紋映雪,未說一句話。
那瓷碗上緣缺了一角,殘痕處卻被細布纏住,似怕碎裂,更像不捨丟棄。
墨天杖聲一頓,止於數丈外。魏音見狀,也停住腳步,目光輕掃前方兩人,未語。風過斷碑,帶起一縷白髮與女童裘角。遠望如畫,近視則靜,二人立於雪中,既不開口,也不退讓。
那女孩的眼並不大,卻定定望著墨天與魏音,像是一朵落雪未融,等著被誰拾起;也像一種無聲的詢問——不是問你來不來,而是問你看不看得見。
一瞬之間,雙方皆無言。風穿谷口,有雪從松枝抖落,在三人之間墜成一道細線。
老者見二人停步,先是微一頷首,繼而緩緩拱手道:「風雪難行,見二位身形穩正,想來非泛泛過客。不知……可是欲往寒玉關?」
他語聲沙啞,卻字字穩定。並無過多試探,亦無急於寒暄,只像是風中一語,應景而發。
墨天微偏頭,未即答。杖端略轉,似在聽風,亦似權衡。魏音默默向他靠近一步,低聲道:「他看著不像惡意。」
墨天嗯了一聲,抬手略提杖尖,回了半禮,語聲平靜:「是。」
老者聞言微笑,未多追問,隨手從袖中拂下一片松雪,順勢引介道:「貧道惲空,雲中山人,素喜山行。這孩子,是我多年照看的一人,自幼不語,尚未有名,外人只稱她‘小啞’——不過我從不這麼叫她,唇舌雖閉,心卻不啞。」
他說話時,語調不急,像是說給風聽,又像無意刻意讓人信服。
那女孩抬起頭來,直直望了墨天與魏音一眼,目光清澈無波,像落雪覆在枯枝,既不炫目,也不躲藏。
她未言語,卻立得極穩。那種靜,不像膽怯,也不像順從,反倒像習慣了什麼都不解釋,只將腳埋在雪裡等風停。
魏音略皺眉,似欲說話,終究只是輕輕抿唇,改為低頭撫了撫自己琴袋的繩結。
墨天杖點輕地,道:「這裡風不小,老丈立於路間,所為何事?」
老道抬手拈鬚,眼底閃過一縷不明神色,道:「風雪轉向,恐再有陣雪。我原與這孩子往北,正思尋歇腳之地,見二位由松骨坳來,步勢沉穩,氣不浮散……心中便起一問。」
說到此處,他微一頓步,手中瓷碗上的雪已漸融,水光映在女孩衣角,氤氳間似有一線未解的緣線,在無聲間牽動。
他望向墨天,眼神不鋒也不懼,只是輕輕一笑道: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KHvnzr1y4
「若不嫌棄,不知可否……容我們同行一程。」
他聲音未重,卻像有風雪壓在話裡,說出口時,四下竟靜了一瞬,只餘斷碑上的雪,微微滑落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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