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薇伸手推開了美術教室那扇吱呀作響的舊窗戶。秋天的太陽光懶洋洋地灑進來,像打翻了的蜂蜜,在地板上抹開一片暖暖的光斑。她手指頭下意識地摸了摸左邊太陽穴。那裡有道疤,細細長長的——三個月前那場車禍留下的,唯一看得見的痕跡。也是從那時起,她眼裡的世界就變了樣。
剛醒來的時候,她看見自己手腕上方飄著一串數字:「3天7小時21分19秒」。嚇得她差點又暈過去。醫生檢查了半天,說她只是輕微腦震盪加點皮外傷,她那時還真以為自己只是做了個噩夢。
差點就信了。
「老師,你看我這紅色,對嗎?」前排一個小姑娘舉著畫筆問,頭頂上飄著一串長得看不清位數的數字,大概是「82年…」之類的。
梁薇低下頭去看。嗯,又來了,那種熟悉的暈乎乎的感覺。自從能看見每個人頭頂飄著的倒計時——是的,就是還能活多久的時間——她看什麼都覺得不對勁。眼前這女孩,數字長得讓人羨慕,可畫布上那紅色呢,就顯得死氣沉沉。
「顏色嘛,哪有什麼對錯。小婷啊,重要的是你看到它,心裡有什麼感覺,懂嗎?」她輕聲說,眼睛卻忍不住往教室最後面瞟。
角落裡坐著個男孩。他頭頂的數字小得可憐,而且還在微微閃爍:「15天4小時…」。梁薇注意他不是一天兩天了——蕭明,十六歲,不愛說話,幾乎沒朋友,成績也就那樣。只有美術課,偶爾能讓人看到點不一樣的東西。更重要的是,在他頭頂那串短得嚇人的數字旁邊,是班上其他同學普遍幾十年的長串數字。
其他人呢,數字長短不一,但都還算正常。有的像永恆一樣長,有的短點,但也至少是幾十年起步。但蕭明不一樣。他頭頂那串數字,就像快要燒完的蠟燭,隨時都可能熄滅。
一開始,梁薇以為這數字是絕對準確的。車禍後第一個星期,她在醫院走廊看見一個頭頂數字只剩「0天0小時3分」的老爺爺,三分鐘後,醫生就宣佈他不行了。嚇得她半死!但時間長了,她又發現好像沒那麼簡單——她見過數字很短的人,因為及時搶救又多了幾天;也見過數字很長的人,突然出意外就沒了,數字瞬間歸零。這讓她有點糊塗,但蕭明那個數字,始終穩定地、一點點地在減少,從她注意到他的那天起,就沒變過。
「同學們,下課前說個事啊,下週五校慶,美術社的同學得把展板弄好。誰願意幫忙?」梁薇問,心裡想著,得找個機會跟蕭明聊聊,看看能不能幫點什麼,哪怕…哪怕只是讓他最後的日子開心點。
有幾個學生舉手了。蕭明呢,還是低著頭,好像沒聽見似的。梁薇就故意走到他桌子前面:「蕭明,你構圖感覺挺好的,主展板的設計,能幫個忙嗎?」
男孩抬起頭,眼睛裡閃過一絲驚訝,但很快又暗下去了,頭頂的數字好像又閃了一下。「我…我不確定自己行不行,梁老師。」
「沒事,我們可以一起弄。放學後,來美術室一下,好嗎?」梁薇看著他那串不斷跳動的倒計時,心裡揪了一下。
放學後的美術室,被夕陽照得一片金黃。蕭明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開了門。梁薇正在那收拾顏料呢。
「來得正好,」她笑著說,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自然點,「我在想啊,主展板弄個什麼主題好呢?你有什麼想法沒?」
蕭明慢慢走到畫架前,安靜了一會兒。「也許…希望?」
「希望,」梁薇重複了一遍,心裡卻想著,對一個只剩十幾天生命的孩子談希望,是不是太殘忍了。「嗯,這主題不錯。為什麼選這個呢?」
男孩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因為…因為大家都需要點希望吧,不是嗎?」他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梁薇沒馬上接話,遞給他一個調色盤。「我老覺得,畫畫跟過日子挺像的,」她說,小心翼翼地措辭,「就算時間不多,也能畫出很美的東西。來,讓我看看,你心裡的『希望』,是個什麼顏色。」說完她又覺得自己話太多了。
兩個人就那樣安安靜靜地畫著,太陽一點點落下去了。燈光昏黃,梁薇偷偷打量著蕭明頭頂那串數字。它還在穩定地減少,但好像…慢了那麼一點點?是因為他在專心畫畫嗎?這讓她心裡燃起一絲微弱的,可能連她自己都不信的念頭:也許,這數字不是完全不能改變的?
「明天接著來?」等他停下筆,梁薇問。
「好。」蕭明點點頭,嘴角好像有那麼一點點笑意。梁薇注意到,在他抬頭的瞬間,他頭頂的數字似乎穩定了一些,沒閃得那麼厲害了。
接下來幾天,每天下午都這樣。梁薇發現,只要蕭明沉浸在畫畫裡,他頭頂的倒計時就走得特別慢,甚至偶爾會短暫地停頓幾秒。這讓她更加努力地想找出他「時間短」的原因,是不是有什麼心結或者困境?解開了,是不是就能…就能多點時間?
第七天,她剛想說送蕭明回家,男孩突然不動了。「梁老師,」他吞吞吐吐地開口,「有些事…能不能不告訴別人?」他頭頂的數字突然又不穩定地閃爍起來。
梁薇心跳一下子快了。「當然。只要不是什麼危險的事。」
蕭明深吸一口氣:「高三有個學生,叫陳浩,大家都喊他『大黑』…他老是…找我麻煩。」
「找麻煩?怎麼個找麻煩法?」梁薇看到蕭明頭頂的數字因為恐懼而跳動得更快了。
「他說是『罰款』。每星期二十塊。一開始只是要錢,後來…」他聲音越來越小,「後來他就讓我幫他寫作業,有時候…還把我鎖在廁所裡。」每說一句,那數字就好像被無形的手撥快了一點。
聽到這,我心裡那火氣「蹭」一下就上來了!這不是在加速消耗他本來就不多的時間嗎!「那你怎麼不告訴老師?或者跟你爸媽說啊?」
蕭明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還難看。「大黑是學校籃球隊的明星,他爸是學校董事。告訴別人?那隻會讓事情更糟。真的,真的是這樣。」他頭頂的數字又往下掉了一截。
那天晚上,梁薇翻來覆去睡不著。看著自己手腕上方那串同樣在倒數的數字(她自己的時間也不多了,還剩不到一年),她決定,第二天必須得找班主任談談。不過,不能提蕭明的名字,不然那孩子本來就少的日子,可能更少了。
「你說的這個事很嚴重啊,梁老師,」教導主任眉頭皺得緊緊的,「陳浩是我們學校的榜樣學生,從來沒聽說有什麼不好的記錄。」他頭頂的數字長得像個天文數字,梁薇看著就來氣。
「我只是說了我聽到的情況,」梁薇堅持著,「有個學生因為這個,精神壓力很大,這難道不應該查一下嗎?」她沒敢說「壽命都快沒了」。
「沒有哪個學生站出來說,我們不好辦啊。再說了,就算真有學生被欺負,也可能是他們自己不太合群,或者性格有點怪。」主任說話冷冰冰的。
「所以錯在被欺負的人身上?」梁薇聲音忍不住大了點。
「梁老師,」主任推了推他的眼鏡,「我理解你關心學生。但你別忘了,你來我們學校還不到一年。有些事啊,不像表面看的那麼簡單。我勸你啊,還是多操心操心你的教學工作吧。」
從辦公室出來,梁薇在走廊碰到了美術組的劉老師。
「嘿,聽說你最近跟那個蕭明走得挺近?」劉老師隨口問了句。她頭頂的數字也挺長,大概還有三十多年。
「哦,他在幫我弄校慶的展板。」梁薇回道。
「你可得小心點。那孩子有點怪怪的。去年有個女老師,對他特別好,結果你知道嗎?傳出些不好聽的話,最後那老師調走了。」
梁薇心裡咯噔一下。「什麼不好聽的話?」
劉老師看看左右沒人,壓低聲音:「有人說啊,蕭明對那個老師有點不正常,天天送東西、寫信,還跟蹤人家。學校怕鬧大了不好看,就悄悄把事給平了。」
梁薇皺緊了眉頭:「這…聽起來不像蕭明會幹的事啊。」尤其不像一個只剩十幾天命的孩子會幹的事。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嘛,」劉老師拍拍她的肩膀,「你們年輕女老師啊,心都軟。但分寸得把握好。不然啊,最後吃虧的肯定是自己。」
下午的美術室,氣氛明顯不對了。蕭明好像也感覺到了梁薇有點心事重重。他頭頂的數字又開始不穩定地閃。
「我是不是…說錯什麼了?」他小聲問。
梁薇放下畫筆,覺得還是得把話說開。「蕭明,你願不願意正式去舉報陳浩做的那些事?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找校長。」也許正面解決,能幫他爭取點時間?
男孩「噌」地站起來,臉一下就白了。「不!我告訴你,只是因為…因為我以為你能懂!我不需要誰來幫我!」他頭頂的數字劇烈地跳動著,好像隨時會往下掉一大截。
「但老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啊。」
「是啊,那辦法是什麼?讓全校都知道我是個慫包、是個告密鬼?讓大黑和他那幫朋友有更多理由來整我?還是說,讓你也被牽連進來?」他聲音抖得厲害。
「蕭明,你先冷靜點…」梁薇伸手想去拍拍他。
「去年的陶老師也是這麼說的!她說她能保護我!結果呢?她一個月後就走了!我呢?我還在這裡,天天都得面對大黑!」他突然吼了起來,眼淚刷地就下來了。他頭頂的數字,肉眼可見地又少了好幾個小時。
梁薇傻眼了。之前聽到的那些傳聞,和眼前這個崩潰的男孩,在他那飛速減少的倒計時映襯下,顯得格外殘酷。「等等,關於陶老師的事…」
就在這時候,教室門「砰」地被推開了。教導主任和劉老師站在門口,臉色難看得很。
「梁薇老師,」主任的聲音冷得像冰,「請你馬上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有學生家長投訴你,說你對他兒子有不恰當的接觸。」主任開門見山,一點不客氣。
「什麼?」梁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學生看到你經常單獨把蕭明留下來,還有身體接觸。再加上去年的事,我們必須嚴肅對待。」
「這太荒唐了!我只是在教他畫畫!他…他情況很不好!」她差點脫口說出壽命的事。
「不管怎麼說,在調查清楚之前,我們建議你先暫停工作,休個假。這也是為了學校,為了你自己的名聲好。」
梁薇覺得天旋地轉,好像又回到了出車禍那一刻。整個世界都在晃。
走出校長辦公室,她看見蕭明站在走廊那頭,臉上全是絕望和愧疚。他頭頂的數字已經變成了「8天…」,而且還在往下掉。而在他不遠處,陳浩斜靠在牆上,嘴角掛著一絲冷笑,頭頂那串代表漫長歲月的數字穩如泰山。梁薇腦子裡「嗡」的一聲,全明白了——這是個套,早就設好了,她和蕭明都掉進去了。
更讓她心寒的是,陳浩那漫長的生命數字,和蕭明那短得可憐、還在飛速流逝的倒計時,形成了最諷刺的對比。
「黑暗是挺讓人窒息的,不過,」梁薇輕聲對自己說,像在許諾,又像在對遠處那個生命快要走到盡頭的男孩說,「有時候,也能讓人看清光在哪兒。」雖然她自己也不知道,這光到底還有沒有用。
被「建議」休假的第三天,梁薇手機收到一條沒署名的簡訊:「校慶那天,大黑要對小明做更過分的事。他手裡有那孩子的私密照片。」
梁薇心頭一緊,看了看日期,蕭明的時間只剩下不到五天了!這不是要把他往死路上逼嗎?她趕緊給蕭明打電話,沒人接。她甚至跑到蕭明家去找,房子是空的。鄰居說他爸媽常年在外面打工,很少回來。
真是沒辦法了。她咬咬牙,做了個決定:明天校慶,她必須得去!就算學校不讓她去,她也得去。哪怕救不了他的命,至少不能讓他走得這麼屈辱。
校慶那天,梁薇戴著口罩和帽子,悄悄混在家長堆裡進了學校。體育館裡人山人海。她和蕭明的畫——對,是她們倆的作品——掛在展板上,顏色那麼亮,那麼有勁,主題就是「希望的色彩」。可梁薇看著那畫,心裡苦澀。
她抬頭掃視全場,想找到蕭明。這一看,差點沒站穩:體育館裡大部分人頭頂的數字都還算正常,長長短短都有。但陳浩站在台上,他頭頂那串數字依舊長得離譜,穩穩噹噹。而她自己手腕上方的數字,也只剩下大半年了。
「接下來,請大家欣賞校籃球隊隊長,陳浩同學的演講。」擴音器裡傳來校長的聲音。
陳浩一臉輕鬆地走上台,開始吹噓他的「成功經驗」和「領導才能」。梁薇呢,在人群裡急得團團轉,拚命找蕭明的影子。
終於,在一個角落裡,她看見了他——他頭頂的數字已經變成了紅色,顯示著「3小時17分…」,而且還在飛快地往下跳!更嚇人的是,他手裡緊緊攥著一個小藥瓶。
一陣冰冷的恐懼瞬間竄遍梁薇全身。台上還在講著,她已經顧不上了,開始奮力擠過人群,往蕭明那邊挪。
「要成功,關鍵是什麼?」陳浩的聲音充滿了得意,「就是要懂得利用自己的長處,還有別人的短處。」
就在梁薇快要擠到蕭明跟前的時候,陳浩突然結束了講話,徑直朝蕭明走過去。他從口袋裡掏出個信封,路過蕭明時故意撞了他一下,順手把信封塞進了蕭明口袋。
「五分鐘後,體育館後面見。不然,全校都等著看好戲吧。」他壓低聲音說,臉上是那種殘忍的笑。
蕭明的臉一下子比紙還白。他頭頂的數字跳得更快了,「2小時58分…」。他哆嗦著站起來,往出口走去。梁薇緊緊跟在後面,一邊走一邊掏出手機,手指顫抖著撥了報警電話。
體育館後面那塊空地上,陳浩在那等著。他看到跟在蕭明後面的梁薇,先是愣了一下,接著臉上露出嘲諷的表情。
「喲,還帶了救兵?挺感人啊。可惜,沒用。」他頭頂那串長長的數字,一點變化都沒有。
「夠了,陳浩。」梁薇往前站了一步,「我已經報警了,警察馬上就到。我知道你對蕭明做了什麼,也知道去年陶老師是怎麼被你逼走的。這次,你別想再得逞!」她看了一眼蕭明,他頭上的數字已經不足兩小時了。
陳浩笑了:「你有證據嗎?一個快死的可憐蟲,還有一個被停職的老師說的話?誰會信?」
「我信。」一個聲音從他們身後響起。大家回頭一看,是劉老師。她手裡拿著個錄音筆。「去年陶老師那事,我就覺得不對勁。這幾天我一直在悄悄打聽。」
陳浩的臉色終於變了:「你不能…我爸是…」
「我知道,是學校董事。」劉老師表情很嚴肅,「但就算是董事的兒子,也不能想幹嘛就幹嘛,學校有校規,國家有法律!」陳浩頭頂的數字似乎輕微地波動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穩定。
警察來得很快。陳浩被帶走了。警察在他手機裡發現了好多偷拍的照片,不光有蕭明的,還有其他幾個學生的。後來一查,去年陶老師調走那事,還真跟陳浩的威脅有關,學校當時為了面子,把事情壓下去了。
知道了所有事之後,蕭明終於鼓起勇氣,把受的委屈都說了出來。那個小藥瓶裡裝的是安眠藥。他說,要是當時實在沒辦法了,他就打算… 梁薇聽得後背直冒冷汗。她再看蕭明頭頂,數字停在了「1小時35分」,雖然依舊短得可怕,但至少…暫時沒再往下掉了。是因為威脅解除了嗎?
更讓梁薇感到諷刺的是,當真相大白,當學校又是道歉又是保證以後會改進的時候…說也奇怪,學校裡那些原本數字或長或短的人,好像都沒什麼變化。而那個之前數字長得嚇人的陳浩呢,在他被帶走的那一刻,頭頂的數字似乎也沒什麼變化。
「不是靈魂活力…」梁薇喃喃自語,「是冷冰冰的,可能根本改不了的…壽命?」
她好像終於明白了點什麼,又好像更糊塗了。她看到的,可能真的就只是時間。殘酷的、冷漠的、可能根本不講道理的時間。蕭明時間短,可能就是因為他命該如此,霸凌只是加速了這個過程?而陳浩時間長,也跟他是不是個混蛋沒關係?這種想法讓她不寒而慄。
六個月後,「希望的色彩」校園反霸凌計劃,在全市教育系統裡推廣開了。東華中學成了什麼「零霸凌示範學校」。校長還在區裡的教育大會上發言,強調要怎麼從「制度上」保護學生。發言稿開頭,還引用了蕭明那句話:「每個人都需要一些希望」。
梁薇站在美術教室窗戶前,看著外面飄著的校旗,上面寫著「尊重、包容、友愛」幾個大字。牆上掛滿了各種獎狀、表揚信,亂七八糟的。最顯眼的,還是蕭明那幅得了獎的畫——一群不同膚色的人手拉著手,站在彩虹底下,名字就叫《活著的顏色》。諷刺的是,畫這幅畫的人,在畫完後不到一個月,就因為突發的心臟問題去世了。他頭頂的數字,在最後幾天瘋狂跳動,最終在她眼前歸零。
「梁老師,新來的校董代表想見您。」辦公室助理在門口探頭說。
梁薇點點頭,理了理衣服。她知道,這都是場面上的事。自從那件事被捅出來,學校簡直把她捧上了天。從一個被停職的問題老師,變成了什麼「勇敢揭露真相的教育英雄」。還給她加了薪,續了長約。大概是因為她“救”了蕭明——雖然最後還是沒留住。
「陳浩怎麼樣了?」她隨口問了句助理。
「聽說啊,轉到國外念書去了。」助理聳聳肩,「他爸在美國那邊有門路。反正嘛,事情算是解決了。」
教學樓中間那個大廳,學校特地給蕭明弄了個「勇氣紀念角」,放著他的畫和他的故事——一個關於「戰勝」霸凌的故事,絕口不提他最終的結局。每星期都有人組團來參觀,聽這個被精心修飾過的「勝利故事」。可在梁薇那雙特別的眼睛裡,整個學校的人,頭頂的數字依舊是那樣,該長的長,該短的短,和半年前沒什麼兩樣。
去見校董代表的路上,梁薇碰到了劉老師。
「聽說教育部要把你的事蹟寫進教材啦。」劉老師笑瞇瞇地說,「真替你高興。」
「蕭明…」梁薇想說點什麼,又嚥了回去。
劉老師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很快又恢復常態:「唉,那孩子也是命苦。不過好在,他的事情也警醒了大家。對了,下星期電視台要來採訪你,你好好準備準備啊!」
當天晚上,梁薇開車經過蕭明曾經住的地方。房子已經租給了別人。她想起蕭明最後那段日子,他頭頂的數字雖然因為霸凌解除而穩定了一陣子,但最終還是快速走到了盡頭。她當時拚命想幫他找醫生,聯繫他父母,但一切都太晚了。他的心臟問題是先天性的,也許霸凌只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也許就算沒有霸凌,他也活不了多久。
這種無力感讓她窒息。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腕上方的數字,還剩下不到三個月。她曾經以為自己能做點什麼,改變點什麼,但現在看來,她連自己的命運都掌握不了。
幾天後,梁薇遞交了辭職信。她放棄了學校給她的所有榮譽和機會。最後一次走出校門的時候,她看到校門口立了個新的大牌子——「全市唯一零霸凌示範學校」,旁邊還印著蕭明那幅《活著的顏色》。
在車站等車的時候,她看到報攤上有份報紙。頭條是關於本地教育改革的新聞,配圖是校長在大會上發言的照片。報紙另一個角落有條小新聞,說陳浩在美國一所私立高中拿了個什麼獎,還被哪個名牌大學提前錄取了。他頭頂那串長長的數字,想必還在那裡,穩穩噹噹地飄著。
梁薇就那麼站在車站,看著身邊走來走去的人——他們頭頂飄著各種長短不一的倒計時,對自己的命運毫不知情。而她自己手腕上的數字,也在一秒一秒地減少。
巴士慢悠悠地開過來了。車身上貼著巨大的廣告——就是東華中學那個反霸凌宣傳,上面印著蕭明那幅畫,還有句口號:「每種顏色都值得被看見」。
梁薇默默上了車,再也沒回頭看那座把悲劇和無力感包裝成正能量故事的學校。她現在徹底明白了,自己看到的,可能真的就只是冷冰冰的、無法更改的「剩餘壽命」。知道了又怎麼樣呢?除了帶來痛苦、無力和絕望,什麼也改變不了。這能力,根本不是什麼天賦,是個最殘酷的詛咒。
車窗外,太陽還是那麼好,照著那座掛著「零霸凌」牌子的學校,照著它那些光鮮亮麗的謊話。梁薇閉上眼睛,在吵吵鬧鬧的城市聲音裡,彷彿又聽到蕭明輕輕說著那幅畫的名字:《活著的顏色》——只是現在聽來,這名字諷刺得像一把刀子,插在她自己那所剩無幾的生命倒計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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