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的秋天,在一片燃紅的楓葉中緩緩展開。街道像是被渲染的畫布,隨風飄落的葉片在空中打轉,落在行人的肩頭與心底。涼風吹過,帶著不易察覺的寂寞氣息,擦過佐藤悠真的臉頰。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腳步異常沉重。剛才那一幕,如同被刻進心臟深處般揮之不去。
「對不起,佐藤同學……我,我有喜歡的人了。」
高橋美咲的聲音柔和得像午後陽光,卻比任何寒風都來得銳利。那句話平靜卻堅定,像一把透明的刀,無聲地穿過他的胸口。
悠真低著頭,雙手縮在外套口袋裡,像想把自己整個藏進去,藏起那份羞恥與疼痛。他明白,美咲那樣的女孩太過耀眼,她的笑容像三月的櫻花,柔和卻令人難以直視。而他,不過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孩,在籃球場上偶爾才勉強亮眼幾分而已。
「沒關係的……我懂的。」他當時勉強笑著,轉身離開學校的屋頂。陽光那麼刺眼,他卻只覺得四肢冰冷,像整個人被抽空了體溫與聲音。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步伐踉蹌,心緒翻湧。為什麼會以為她會接受?為什麼會那樣愚蠢地告白?那些無解的自問像沉重的鐵鏈,一圈一圈勒緊心臟,也讓他錯過了紅燈轉換的訊號。
「喂!小心——!」
路人的呼喊來得太遲。疾駛而來的貨車如野獸般咆哮而過,剎車聲撕裂了街道的寂靜,而悠真的世界,也在那一瞬間陷入徹底的黑暗。
他醒來時,鼻腔裡充斥著消毒水的刺鼻氣味。眼前是一片潔白的天花板,機器規律的滴滴聲在耳邊響起,像是提醒他仍在現實中。他感到全身沉重,動彈不得,右腿被厚重的石膏吊掛著,痛感如針一樣地穿刺著神經。
「歐……歐尼醬!」
那聲音輕顫著,像是從遠方穿越時間與空間飄來,熟悉得讓人心頭一緊。悠真費力地轉過頭,看見一雙紅腫的眼睛,正直直地凝望著他。
葵就坐在病床邊,一身校服整齊,胸口的絲帶卻微微歪了,似乎是奔跑中匆忙整理過。她的手緊緊抓著那條繡有小花邊的手帕,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整個人像是一隻剛從暴風雨中倖存的小動物。
她的眼神又驚又喜,眼角的淚痕尚未乾透,卻還是努力地對他擠出一個笑容,微微發顫的唇角,藏著無數壓抑與想說的話。
「葵……這裡是……哪裡……?」悠真的聲音低啞破碎,每一個字彷彿都要從靈魂深處擠出。
「是醫院……歐尼醬……你、你出了車禍……」她的聲音有些破碎,「右腿骨折,還有……還有一點腦震盪……醫生說你需要住院幾週……還要坐輪椅……」
說到最後,她低下頭,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那一刻,她全身都在發抖,仿佛再多說一個字,就會讓自己徹底崩潰。
「輪椅……」他喃喃自語,眼神游移到自己被石膏束縛的右腿,彷彿那不是自己的肢體,只是一個無聲宣判。他咬緊牙關,忍住那突如其來的刺痛,但內心的震撼與無力感,卻遠比疼痛更令人難以承受。
「歐尼醬……」葵猛地伸出手,緊緊握住他的掌心,那隻小手明明這麼溫暖,卻也在顫抖。「你不用怕,我會一直陪著你。每天放學我都會來……我會照顧你,就像你以前照顧我一樣。」
那句話像箭一樣穿進他的心房。他望著她,望進那雙盈滿淚水的眼睛。裡面沒有一絲自私,有的只是擔憂、牽掛,還有那份近乎固執的深情。
「葵……謝謝你……但你真的不用勉強自己,學校的事還是—」
「不行!」她突然抬頭,眼神倔強,像一隻保護巢穴的小貓。「我才不管什麼學校!你比什麼都重要啊,歐尼醬受傷了,我怎麼可能安心去上課?!」
她的聲音有點高,帶著些微撒嬌似的怒氣。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太激動,眼眶又紅了。
「我是你妹妹,從小到大你都是最照顧我的人,我才不要在這種時候丟下你自己一個人……我……我想要陪在你身邊……」
最後那一句話幾乎是用氣音說出,她低下頭,指尖緊緊攥住手帕。
悠真心中湧上一股難以言說的情緒。他輕輕伸手,像往常一樣,溫柔地撫摸她的髮絲。
「那就……麻煩你了,我的小小看護小姐。」
她抬起頭,眼淚閃爍,卻笑得像春天初綻的櫻花一般燦爛。「嗯!交給我吧!」她笑得甜甜的,那一瞬間,病房裡所有的沉重氣息似乎都被驅散了,只剩下她一個人的光,靜靜照亮他尚未痊癒的世界。
接下來的住院生活,遠比悠真最初所想的來得柔軟許多。不是因為傷痛減輕了,而是因為——每天傍晚準時敲響病房門的那個身影。
「叩叩。」
隨著門輕輕被推開,總會飄進熟悉的香味——便當盒裡熱騰騰的炸雞、軟嫩香甜的玉子燒,有時還會藏著一顆用紫蘇葉包裹的梅子飯糰。那些味道一瞬間驅散了病房裡消毒水的冷冽,讓這個空蕩的空間多了幾分家的氣息。
而推門而入的葵,總是背著書包、雙手提著便當盒,小心翼翼地將飯菜擺放整齊後,才坐到他的床邊。她會偷瞄他一眼,紅著臉、語氣輕得像在呢喃般地說:「今天有特別加多一塊炸雞喔……歐尼醬你昨天說想吃。」
她從不只是靜靜陪著。每當飯後,她會從書包裡掏出一本漫畫,像完成某種神聖儀式似地坐直身子,低著頭、耳根微紅,開始唸給他聽。聲音細柔而帶點緊張,像是怕打擾了病房的寧靜,又像是想用自己的聲音替他驅散那份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孤單。
當劇情進入高潮時,她會不自覺地握拳模仿角色說話,有時卻又因為台詞太肉麻,講到一半臉就整個紅透,語句也跟著結巴起來。悠真總會笑她像小學生,聲音裡帶著久違的溫柔。葵則氣鼓鼓地噘起嘴,紅著臉輕輕捶他一下,卻又忍不住笑出聲,那笑聲像風鈴一樣,在白牆與天花板間跳躍,為病房注入了一絲光亮。
「你這樣真的沒問題嗎?」悠真有一次看著她費心地擺好便當,又唸完一整本漫畫後問道,語氣裡藏不住心疼。
「怎麼會有問題啊。」葵一邊收拾便當盒,一邊理所當然地回答,語氣裡帶著一種只有最親近的人才會有的篤定,「我可是你妹妹耶,這種時候不照顧你,那我到底算什麼?」
她抬起頭,看進他的眼睛,那眼神裡沒有一絲猶豫,只有滿滿的決心與深情。那不是單純的照顧,而是一種傾盡所有、毫無保留的守護。
然而,即便葵的笑容成了每日最溫暖的時光,悠真的內心仍無法完全平靜。當夜深人靜、窗外只剩下遠處救護車斷斷續續的鳴笛聲時,他總會睜著眼盯著天花板,任思緒如潮水般翻湧。
美咲那日的神情、她低下眼眸的沉默、拒絕時幾不可察的顫抖——那些片段像未癒合的傷口一樣,在他腦中反覆播放,刺得他無法入眠。他會想,是不是自己真的不夠好,是不是……即使給了全部,依舊無法被留下。
葵看見哥哥睜著眼,眼神空洞,像是沉在什麼看不見的深淵裡。她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靠過去,把自己的額頭輕輕貼在他的手背上。
「歐尼醬,就算全世界都轉身離開你,我也會一直一直留在你身邊。」
某天中午,護士推著他到醫院庭院曬太陽。秋陽柔和地灑落在他臉上,微風拂過,帶著金桂花香。他正閉眼靜坐時,忽然聽見輪椅滾動的聲音靠近。
「喂,新來的吧?」
悠真睜開眼,一道明亮的笑容映入眼簾。那是個坐在輪椅上的女孩,深棕色的長髮自然微捲,披散在肩上,眼神清澈而帶著調皮。
「我叫藤崎彩花。」她自我介紹時,語氣帶著輕快的節奏。「你是腿傷?」
悠真略有些尷尬地點點頭:「佐藤悠真,對……出了點意外。」
彩花聳了聳肩,像在說一件無關痛癢的小事:「我啊,脊髓損傷,可能要坐這東西一輩子了。」
那句話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卻像石子拋入水面,讓悠真一時無言。她卻笑得毫不在意:「別露出那種臉啦,我都習慣了。欸,你有沒有去看過那邊的向日葵?現在正盛開,很漂亮哦。」
她轉動輪椅靠近花園,輕聲招呼他:「來吧,我帶你去看看。」
那一天,他們在陽光下談了許久,從動漫到學校生活,從漫畫角色到搞笑小插曲。彩花的笑聲像風鈴般清脆,讓悠真第一次在這段日子裡感到放鬆。
而他也開始期待每天的庭院時光,只因為她總會如約而至,帶著她獨特的光芒與溫度。
葵,不喜歡藤崎彩花。
她第一次看到彩花,是在一個微涼的傍晚,天色剛轉昏黃,醫院的庭院被落日餘暉染成一片溫柔的金紅。她提著晚餐,正走向病房,卻在轉角處停下了腳步。
遠處,哥哥悠真與彩花坐在庭院的長椅上,交談著。彩花的長髮在晚風中輕輕飄動,笑容明亮而自然,而悠真的表情——那種溫柔而輕鬆的神情,是葵從未在他面前見過的。
那一瞬間,彷彿整個世界都變得模糊了。葵僵站在原地,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拎著便當袋的手微微發顫。
「歐尼醬……好像真的很喜歡那個女生……」她低聲自語,聲音細得幾乎被晚風吹散。胸口有什麼東西猛然一縮,像是被透明的手狠狠攥住,讓她呼吸都變得困難。
那天晚上,病房內一如往常地安靜,只有心電圖儀器規律的嗶嗶聲作為背景音。葵坐在床邊,幫悠真削著蘋果。她的動作一如既往地溫柔細緻,卻少了從前的輕快。
水果刀在她手中轉動,蘋果皮一圈又一圈地落下,細長地像是她無聲流洩的情緒。悠真靠在枕頭上看著漫畫,偶爾抬起頭和她說幾句話。
「葵,今天的便當真的好吃,特別是玉子燒,味道剛剛好。」他笑著說,語氣輕鬆,像是在試圖用熟悉的語調化解她隱藏不住的低落。
「嗯……謝謝。」葵的聲音輕到幾乎聽不見,眼神一直盯著手中的蘋果,像是專注地逃避一切。
悠真察覺了什麼,放下漫畫,側過頭仔細地看著她。「你今天……好像不太開心?學校那邊發生什麼事了嗎?」
她搖了搖頭,刀鋒在那一刻輕輕頓住。「沒有……只是,歐尼醬……你和那個藤崎小姐,變得很熟嗎?」
悠真愣了一下,隨即笑了,那笑容溫和得毫無防備,像是在秋陽下輕輕綻放的花朵。「彩花嗎?嗯,我們聊得挺來的。她很懂人心。這段住院的日子,要不是她每天來陪我聊天,我可能早就悶壞了。」
「彩花?……這樣啊……」葵的聲音輕得像落在玻璃上的雨,幾乎要消散在空氣裡。她握著刀柄的手微微發顫,眼神緊緊盯著那顆蘋果的弧線。突然,蘋果皮斷裂,薄如絲的果皮滑落在地板上,無聲地墜落,如同她此刻崩裂的心緒,碎得無法拾起。
「葵,小心,別傷到自己。」悠真的語氣中透出一絲慌張,下意識地往前傾,伸手想接過她手裡的刀子。他的眉頭皺起來,那一刻的關注,讓空氣中多了一層難以言說的重量。
「我沒事!」葵猛地把手抽回,語氣尖銳得不像她平常的樣子,彷彿被某種情緒驟然拉扯。話音剛落,她自己也怔住了,像是被自己的聲音驚嚇。
空氣凝結了一瞬。
她低下頭,深吸一口氣,努力將洶湧的情緒壓進心底,勉強擠出一個淺淺的笑容,聲音刻意放輕:「對不起……我只是有點累了,真的沒事,歐尼醬,你不用太擔心啦。」
悠真愣愣地看著她,眼神微微一黯。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輕輕地伸手,撫摸她的頭髮。他的手掌溫暖、厚實,帶著一種說不出口的安撫,像冬日爐火一般靜靜地傳遞溫度。那是他一直以來對她的溫柔,也是她最熟悉、最心痛的距離。
「歐尼醬……」葵垂下眼,臉頰悄悄染上一層紅暈。那觸感太溫柔了,溫柔得讓她幾乎要忘了什麼才是現實。即使她知道這份關心只是哥哥對妹妹的習慣,她還是忍不住彎起嘴角,像是冰封的湖面被一縷陽光照融了一角。
夜幕緩緩降臨,秋季的氣息在城市裡悄然蔓延。葵一個人走進家門,沒有開燈,讓暮色自然鋪滿整個房間。她靜靜地坐在地板中央,雙膝抱緊胸口。木質地板的冰涼穿過薄薄的睡衣,滲入她的肌膚,也滲入了她的心。
窗外傳來風聲,如遠方低語。半開的拉門讓風灌進來,清冷的空氣讓她的髮絲輕輕飄動,那些風聲像是誰在耳邊輕聲訴說著她無法說出口的心情。
她額頭上彷彿還留有悠真手掌的溫度。那一瞬的觸碰,如同微光劃過陰影,卻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幅畫面——哥哥和彩花坐在病房窗邊,陽光暖暖地灑落在兩人身上,他們的談話聲輕柔又親密,那氛圍,是葵無法介入的寧靜世界。
他笑得那樣溫柔,眼神裡的光芒柔和得幾乎令人無法直視。她從未見過哥哥對自己笑得那樣柔軟,那樣……屬於戀人的語氣。
那一份溫柔,她從來沒有,也永遠無法擁有。
因為——她只是他的妹妹啊。
一種難以承受的情緒悄然撕開她的心,像細針一針一針地縫進血肉裡。眼淚終於無聲地滑落,濕了她的手背,也沾濕了寬大的睡衣袖口。她咬住下唇,不敢發出聲音,就像她一直以來小心翼翼隱藏的情感,既不能說,也不能哭。
她不知道這樣的自己究竟想要什麼,只知道心裡某個柔軟的角落已經裂開一道口子,孤單與嫉妒像風一般,一點一點滲進來。
她明白,這樣的感情是錯的,是不能說出口的。她是妹妹,他是哥哥。這份情感,應該停留在無可替代的家人之間,卻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一種模糊、纏繞,甚至讓人窒息的東西。
她知道自己應該為悠真感到高興,應該微笑著祝福他與彩花之間的默契與幸福——但她就是辦不到。
視線不經意落在書桌上的水果刀上。那柄銀白色的刀靜靜地躺在那裡,在夜色中透著一抹冰冷的光澤,彷彿在呼喚她。
她緩緩伸出手,指尖顫抖地觸碰那冰冷的刀柄。金屬貼在手心的溫度,冷得令人顫慄,也令人清醒。她的眼神失去了焦距,像是靈魂從軀殼中剝離,視線落在左手手腕那潔白的肌膚上。
那裡是最脆弱的地方,彷彿只要輕輕一劃,就能讓所有紛亂與痛苦暫時沉寂。
她閉上眼睛,腦海最後浮現的,是哥哥對彩花那個溫柔無比的笑容。
然後——
一條細細的紅線,靜靜地在肌膚上綻開,像是一朵無聲綻放的花。鮮紅的血液滲出,染紅了袖口,與她的沉默一同流淌。那一瞬間,疼痛清晰而真實,但淚水,卻止住了。
她終於靜了下來。
那是一種近乎病態的平靜。
「只要這樣……我就不會去想那些讓人喘不過氣的事了……」她呢喃,聲音像是從遙遠的深處飄來,輕得幾乎要被夜風帶走。
自那天起,葵總是穿著長袖,即使在天氣尚暖的日子。她學會了如何小心包覆那些越來越多的傷痕,學會了如何在快要崩潰時,默默地握住刀柄,把刺痛當作自己的祕密。
「只要這樣……我就能一直待在你身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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