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和我是不一樣的,這是我兒時聽過很多次的話。
老家只住著外祖父,我,和幾隻母雞、一條中華田園犬。若莫四五歲的時候有小夥伴跟我炫耀外面大城市的光怪陸離,嘴上是我聽不懂的abcd,我卻不服輸地背起了外祖父教的《詠鵝》,我有點小驕傲地挺起腰,伴隨清風和身旁只有幾尾錦鯉與橘黃枯葉的秋池,第一次感受到何為愜意。
外祖父略有文化,從不跟我玩彈石子的遊戲,我就在他身旁看他獨自下著圍棋,有時手上把玩著睡醒時床邊突然出現的草編蜻蜓,我問過外祖父,他說不是他做的,也別跟其他人亂說。
漸漸地,我書桌多了無數的課本,生活也多了一些陌生人的加入,包括那被稱作「爸爸媽媽」的人。
「我很歡迎姐姐到家裏作客。」這是弟弟作文裏的最後一句,不久前外祖父把菜地前幾隻老母雞賣了,換了台不足3吋的手機給我上學用,加上母親聯繫方式以來我第一次收到她發來的訊息,原來是弟弟語文課寫的三百字作文,他寫到家裏總是在父母上班後變得空落落的,所以不介意我多去走動走動。聽母親說,他們看完很感動,覺得弟弟長大懂事了,發來給我看看。我將幾百字的文章讀了又讀,好似沉迷上自虐的感覺,終於明白弟弟對我的施捨在他們眼中是懂事的表現。
弟弟和我是不一樣的,我的童年與泥巴、野芒草作伴,沒有去過遊樂園,唯獨聽過存在於同學mp3裏的旋轉木馬和摩天輪,我那時候經常幻想,有一天我的爸爸媽媽把我接回家,抱著我道歉,可是,他們要爲了甚麼跟我道歉呢?在我心裏,他們好像沒有做錯甚麼,只是沒有給我弟弟擁有的一切,我拼命教訓自己:「你作為姐姐,不應該嫉妒弟弟。」
於是,天秤歪向一方,犯錯的人成了我自己。
只有在春節、中秋,我才會看見父母牽著穿得光鮮整潔的弟弟回來,儘管我也換上了新衣裳,上面卻印著連串語法不通、或者寫錯了的英文字句,手也是黑乎乎的,所以吃飯時忍不住低著頭,生怕不熟悉的「客人」問起我甚麼。如我所願,他們都沒太理會我的沉默,我卻好像更失落了。
至於五一、聖誕假期,他們是不會來的,聽弟弟說,他去過張家界,到過九寨溝,嘴上還埋怨著有些景區人太多,又要走好遠的路,以前我不知道怎麼回答,這裏太偏僻,想像不出怎樣才算得上人多,但我走過很遠很陡峭的山路,去市集買止疼藥片給外祖父,不過我沒有要分享的慾望,弟弟是不會對這種農村事感興趣的。
父母來我家是客,我給他們鋪好床墊,收拾不常用的那間房間,拿出外祖父用鐵罐罐裝著的煮花生招待他們,我覺得這一切都是正常的。
直到我到父母家作客,見他們一通忙亂地收拾出雜物間給我,被子新買的,風扇是從客廳搬來的,我恍然,身為他們的女兒,我到「家」裡竟給他們添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有時候母親夾一筷子肉給我,或者把雞腿放我碗裡,弟弟不滿地瞪著她,母親尷尬地笑著看我,我想把頭埋進飯中,掉進通往那張破陋小床的漩渦,那裏有擦乾我眼淚的棉被,有不會察言觀色的兔子玩偶。
幾天後我還是回到了外祖父身邊,他沒說甚麼,走進了廚房,我看米缸幾乎沒有變化,有些擔心,話未出外祖父卻把不知從哪裏來的臘肉放到我眼前,說:「今晚我們也吃肉。」
我把肉和大菜頭一塊燒了,那晚上,他盯著我吃了一大碗飯。
後來有一天,外祖父拿出張銀行卡說那是給我上大學用的,我支支吾吾地說還沒定的事,他卻倔強得不像平時的他。我知道,裏面不是父母給的錢,是他這麼多年賣菜掙回來的,也許他並不知道上大學要多少錢,但這已經是他的全部。
臨近會考,家裏的老母雞又少了幾隻,餐桌上不時多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雞湯。
終有一天,我也會帶外祖父到張家界、九寨溝去……是他的愛,讓我不再害怕,我和弟弟是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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