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海貢多拉 - 第二章‧with 逃家少年

「花學姐，漁夫帽老師說：『這個人是個惡人，但是還有利用價值。』──我不太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廣場邊的白色矮建築的頂樓，一男一女觀察著羅伊德。

被稱為「花學姐」的少女名字叫做「花圈圈」，留著一頭粉色橙色的漸層捲髮，頭上戴著粉紅色的花圈。

「小鏡，漁夫帽學長的意思是說，這個人雖然是壞人，但是我們可以仰賴他的能力來幫助我們。」

「所以我可以找壞人幫我的忙嗎？」

「這個嘛，用電影來比喻吧！我們上次不是一起看了『章魚俠』還有『飛鼠人』嗎？章魚俠為了打敗破壞章魚棲地的壞人類，和天敵魷魚怪聯手。然後飛鼠人為了防止火山爆發跟惡棍倉鼠女合作……但是兩部電影的差異是魷魚怪後來改邪歸正，而倉鼠女居然在電影最後想把飛鼠人推下火山口。結論就是，有時候跟壞人合作是可以，但必須要經過慎重考慮才可以喔。」

被稱為「小鏡」的少年放下望遠鏡，用單純的笑容發表感想：「咦──花學姐，我應該沒看過這兩部電影耶。」

少年名字叫做「黑眼鏡」，一頭金髮，脖子上繫著藍色領巾，敞開的水手服上衣裡穿著紅色條紋的坦克背心，下半身穿著海灘褲，那對土耳其藍的眼睛，正透過望遠鏡看著對面廣場邊的羅伊德一行人。

儘管兩人看起來年紀相仿，花圈圈卻用著教育弟弟的口氣對體格比她高大的黑眼鏡說話。

「你居然忘記！等等我們再重看一次，我邊看邊講解給你聽！」

黑眼鏡放下望遠鏡，笑道：「耶嘿，我明白了，慎重考慮交給花學姐和漁夫帽老師就好了。」

「不行啦，身為船伕要學習思考複雜的事情才行！」

「嘿嘿嘿，學姐，我如果成為飛鼠人的話會努力思考的！」

哐噹哐噹──此時，從遠方傳來了搖鈴的聲音，接著空氣中充滿了嘈雜的氛圍。

「看來又來了一個『客人』呢。」花圈圈說。

黑眼鏡看了看天空：「天空的雲，看起來是會下雨的雲……嗯，說不定是『黑雨』。學姐，這次的客人就交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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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眼鏡赤著腳在石板鋪成的道路上奔跑著，一邊將黑色的護目鏡戴到頭上，循著搖鈴聲的源頭，從一座吊橋穿越而過。

三五成群穿著白色水手服的人挑著水桶，一看到黑眼鏡就熱情地揮手：「船伕大人，在那邊喔、那邊！」

「謝謝！取水部的大家！」黑眼鏡馬上朝其他人指示的地方跑去，沿著堤岸奔跑，最後，來到了堤岸的盡頭。

幾艘黑色的貢多拉停泊在那裡，而一群穿著水手服的人聚集在延伸到海裡的樓梯旁。

搖著設置在路邊搖鈴的人看到黑眼鏡來了，立即停止動作，而圍在樓梯邊的人群則是露出安心的表情，自動散去。

「Virgil！大家辛苦了！」黑眼鏡舉起手朝大家敬禮。

「船伕大人，謝謝您守護意識界！」、「船伕大人，我最喜歡您戰鬥的英姿了！」、「船伕大人加油加油喔！」

黑眼鏡走到樓梯旁，低頭一看，一個年約十歲出頭的少年臥倒在樓梯上，下半身浸泡在海水裡，濕透的頭髮貼在額頭上，纖細的四肢像樹枝一樣。

「嘿──唷！」黑眼鏡直接將少年抱到一旁的貢多拉上，正準備讓少年坐到貢多拉船的座位上時，少年緊閉的眼皮微微顫動。

「唔……姐姐、姐姐！妳在哪裡？」少年睜開那圓圓的大眼，像是籠子裡的小狗奮力掙扎，想要從黑眼鏡的懷中掙脫。

「等等啊客人！請您不要那麼激動！」黑眼鏡壓住少年，生怕一個不穩船會翻覆。

少年一與黑眼鏡四目相交，不安的表情更蒙上一層驚恐：「你是領班派來的人？不要！放開我！」

少年搥著黑眼鏡的胸口，雖然那力道不足以構成疼痛，但他被少年的情緒所感染，自己也變得驚慌不已：「客人，請您冷靜一點，我只是一個船伕！」

少年聽不進黑眼鏡的話，發現搥打沒用，於是用力掐起黑眼鏡那以男人來說，特別豐滿的胸口、一邊想把黑眼鏡推開。

「嗚嗚！客人請您不要這樣……啊……嗯啊！」

少年好死不死剛好抓到了黑眼鏡的敏感帶，疼痛伴隨奇妙的感覺使黑眼鏡腰部微微抖動，發出令人尷尬的呻吟聲。

「給我──滾開！」少年使出全身的力氣把黑眼鏡推走，但是兩人在船上的動作太大，貢多拉翻了過去。

嘩啦！兩人一同掉進水裡，巨大的水聲和水花，使幾個遠處挑著水桶的「取水部」成員不禁望向這個方向。

黑眼鏡迅速地游到岸邊，爬上岸，他摘下頭上的護目鏡，用身上的水手服將水漬擦乾淨。

「嗚嗚！……救命啊！」

然而黑眼鏡完全忘記少年的存在，直到聽到呼救聲，才發現少年還死命拍打著海水，海水依然不斷從口腔與鼻孔灌入他的體內。

「哇啊啊！客人對不起、真的對不起！」黑眼鏡趕緊跳回水中，一把將少年拉到岸邊。

「呼、呼……」坐在岸邊，少年身上過大的卡其色連身工作服因為溼透的緣故，整個貼在那稚嫩的肌膚上，他甩了甩頭將從那淺米色頭髮上不停滴落的水滴甩掉，接著四處張望，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時，先是僵直了身體，但馬上又像虛張聲勢一樣，目露凶光瞪著黑眼鏡：「這裡是哪裡？」

黑眼鏡立即站直，嘗試做出一個專業、穩重、可靠的笑容，對少年行了一個禮：「Virgil！歡迎來到意識界，我是您今天的嚮導兼船伕……啊、船！」

他趕緊拉起繫在岸邊鐵柱上的纜繩，將翻覆的貢多拉調整到正常，又重新站直：「Virgil！歡迎來到意識界，我是您今天的嚮導兼船伕──黑眼鏡！」

但少年卻露出不齒的神情：「黑眼鏡？哪有人叫這種名字的？你以為小孩那麼好騙嗎？」

「我真的叫黑眼鏡啊，你看，因為我有黑眼鏡所以我是黑眼鏡。」他將戴在頭上的黑色護目鏡拉到脖子，秀給少年看。

「那個也不是眼鏡啊！那是護目鏡！」

「咦？所以我其實叫做護目鏡嗎？客人謝謝您告訴我！」

「呵，你果然是因為頭腦不好所以名字也聽起來很怪。」少年露出得意的微笑。

黑眼鏡也跟著少年一起笑：「雖然不太明白，但客人您似乎心情變好了，請問客人叫什麼名字呢？」

「我叫齊格。」他抓著頭：「黑眼鏡，這裡是五月七日郡的哪裡？我必須趕去福博森郡才行！」

黑眼鏡站到貢多拉船尾，拿起船槳：「齊格先生，看來您是科提諾斯聯合來的人呢。這裡是意識界，不是科提諾斯也不是秋櫻園，但無論您從哪裡來，我都會送您回去的！」

齊格半信半疑地坐到船上，黑眼鏡開始划動船槳。

貢多拉移動的同時，齊格露出了像是坐上遊樂器材一樣，緊繃的表情逐漸變回一個十歲少年應有的神情，清爽的微風迎面吹來，他細瞇起眼：「原來這就是海……所以意識界到底是什麼啊？」

「意識界是什麼……我也不太明白呢，當我回過神來我就在這裡了，齊格先生不也一樣嗎？」黑眼鏡笑著。

「你說話也太隨便了吧？你要是這樣在我們設施一定會被領班打！」

「設施？領班？為什麼會被打？」

「爸媽死了之後，領班收養我和姐姐，我們必須為他工作……要是每天的進度檢查沒達標就會被打。」

「您居然那麼小就在工作！您太偉大了，我遇過跟您差不多年紀的小孩都還在上學呢！」

「你閉嘴啦！」齊格用力跺腳，貢多拉晃了一下，他抽了抽鼻子：「姐姐……我該怎麼樣跟姐姐會合……」

「您急著去見家人啊──」

黑眼鏡和齊格兩兩相望。黑眼鏡身材特別高大、體格有如希臘雕像一樣，飽滿的胸肌、修長的腰部，然而五官特別稚氣，眼神有如剛出生的小鹿一般，散發著不知世間黑暗為何物的從容感。

齊格的身軀說不上發育良好，但也不到骨瘦如柴，褐色的雙眼，不知道為何帶著十歲小孩不該有的陰鬱氣息。

「黑眼鏡，你看起來很喜歡你的工作。」齊格搓搓鼻子說道。

「嗯，因為我喜歡漁夫帽老師和花學姊，所以我很喜歡。」

「漁夫帽該不會也是一個人的名字吧？」

「他是我們船伕之中最厲害最可靠的人！他應該已經在鐘塔等我們囉！」

「鐘塔？」

黑眼鏡划著船，貢多拉駛近了狹小的河道，河岸兩旁整齊地並排了白色的建築，部分的牆壁上種滿了綠意盎然的爬藤植物。

「齊格先生，我們接下來會從運河過去廣場那裡，你看你看、那邊不是有個很高的鐘塔嗎？接下來您只要進到裡面的電梯，到達頂樓後，貝雅特莉絲大人就會帶您回去原本的世界了！」

齊格的神情看起來非常困惑，他沒穿鞋子的小腳丫來回擺動著。

「什麼是貝雅特莉絲大人？」

「她一直都在鐘塔頂樓喔，雖然我也不太明白，但她會帶人類回去就是了。」

齊格瞇起眼：「爸爸以前說過一個故事，是有個頭髮很長的公主住在高塔上，該不會貝雅特莉絲就是那個公主？」

「啊！我知道那個公主，以前和花學姊看過那個電影，不過因為我也沒看過貝雅特莉絲大人所以也不知道他的真面目，而且貝雅特莉絲大人是不會離開高塔的。」

「那她這樣被關在塔上一直工作不是很可憐嗎？就跟我和姐姐……」

滴答、滴答……齊格話還沒說完，一滴雨水滴落到他鼻尖，接著，數滴雨水一起落在他和黑眼鏡身上，並且在周圍的水面上激起無數漣漪。

「糟糕，下雨了！」

黑眼鏡連忙從船板下的置物櫃拿出一把透明雨傘，但沒想到齊格一看到雨傘，身體縮了一下。

「您怎麼了嗎？」

「沒事沒事，不過是個雨傘。」齊格雙手顫抖著接過雨傘。

而黑眼鏡加快了划船的速度：「齊格先生，待會無論發生什麼、譬如翻船之類的、請一定要緊緊抓住貢多拉喔！」

「又要翻船？你不會自已小心一點嗎？」

隨著雨聲逐漸從滴滴答答變成嘩啦嘩啦，齊格看見岸邊清一色穿著白色水手服的人們都慌慌張張地躲到建築內。

撐起傘，齊格看著黑眼鏡，他從容的神情變得有些僵硬。

雨水滴答滴答地濺濕了黑眼鏡的白色水手服，出現了一點一點黑色的污漬……污漬？齊格揉一揉眼睛，發現自己的雨傘上充滿了黑色的水漬。

一絲一條，齊格張大嘴巴：「這是輻射雨？」

「這是『黑雨』。濃度不高，但……」

黑眼鏡話還沒說完，從前方水面下竄出了一條巨大的鐵灰色鋼鐵蜈蚣。

「噫！」那一瞬間，齊格跌下座位。

蜈蚣光是露出水面的身軀就高約三公尺，他的每一個體節都是一個小鐵盒，鐵盒中伸出了無數隻像幼童一樣的小手，像是在求救一樣扭動著。

而黑眼鏡則是反差地露出老練、可靠的表情，他將被雨淋得溼透的水手服上衣俐落地脫下，他的肩膀上掛著兩條皮帶槍套，壯碩的手臂交叉，「咖鏘」一聲，雙手緊握手槍，判斷的時間只有不到一秒，他將槍口指向了蜈蚣頭部與體節。

砰砰砰砰！黑眼鏡不知道連開了幾槍，貢多拉因為反作用力而搖來晃去，齊格只能驚呆地緊緊抓住船緣。

「這不是我每天、每天的……」他不解地望著黑眼鏡手中的武器。

隨著黑眼鏡的攻勢，蜈蚣的頭部搖搖欲墜，但它沒有就此撤退，反而更加狂暴地扭動，金屬與金屬互相摩擦，發出了刺耳的聲響，瞬間，那些幼童的小手一齊向外伸展，沐浴在黑雨之中，雨水在小黑手中成型，化為各式各樣的槍枝。

「齊格！趕快用雨傘擋住！」

手槍、狙擊槍、散彈槍、步槍、衝鋒槍……那些幼童的小手，彷彿受到指揮一樣，整齊劃一地瞄準齊格和黑眼鏡，同時發射，子彈與驟雨一同襲來，當它們接觸到齊格的雨傘時，全部化為黑色的液體。

「這些噁心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啊？黑眼鏡！」

齊格回頭看向黑眼鏡，而黑眼鏡金色的頭髮、白皙的皮膚、繫在脖子上的領巾、紅白色的坦克背心……無一不沾著那漆黑的液體。

「嗚嗚……齊塔、包包頭……」黑眼鏡發出哽咽的聲音，黑色的淚水沿著臉頰流淌，令人看了觸目驚心。

「黑眼鏡！你還好嗎？」然後齊格突然想到什麼一樣：「你剛剛說齊塔？你認識姐姐嗎？你知道姐姐去哪裡了嗎？」

黑眼鏡沒有回答，整個人像是洩了氣的氣球，他直接放開了雙槍，蹲了下來，任憑黑水的子彈打在自己身上。

「我要逃跑……不然我會被殺掉……嗚嗚……」他抱著自己的頭發出意味不明的呻吟。

貢多拉劇烈搖晃，齊格不得不放開雨傘，緊抓貢多拉的邊緣：「你在做什麼啦！趕快想想辦法！」

沒想到，黑眼鏡像個嬰兒放聲大哭：「嗚哇哇哇哇！」

齊格呆滯地看著脫序的黑眼鏡，然而哭聲只持續不到十秒，黑眼鏡便安靜了下來。

「……好！」他站了起來、將身上的黑水甩掉，一邊抹去淚水。

「喂，你沒事吧？」

「嗯！剛剛被黑雨淋到，別人的意識跑進我裡面，不過排出去就沒事了。」土耳其藍的雙眼閃耀著自信的光芒，黑眼鏡毅然決然地瞪著蜈蚣、戴上黑色的護目鏡，然後「咻！」地將脖子上的領巾拉開。

瞬間，那條領巾變成了一支長約一點五公尺長的火箭筒，黑眼鏡跨開腿、無視於重量、輕輕鬆鬆地將火箭炮扛在肩膀上。

「抱歉了，清掃部的各位──齊格先生，船要翻了，所以請抓緊了！」

黑眼鏡聚精會神地盯著瞄準鏡，深吸一口氣：「貝雅特莉絲大人，請以我身為矛，將光予以擾動，使其永眠於海底──」

在詠唱咒文後，發射了火箭筒。

那一瞬間，火光四射，蜈蚣的頭消失在黑色的塵霧之中，而貢多拉船也因為後座力整個翻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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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格拿著板手，和十幾個兒童站在同一條生產線上。

金屬碰撞的聲音源源不絕。

擁擠、灰色、瀰漫不健康味道的工廠，有人負責「膛線」、有人負責「擊錘」、有人負責「擊針」、有人負責「板機」。

在別條生產線上，「彈匣」組的少女咽喉像是被痰堵住，不停地咳嗽。

叩、叩、叩，「領班」拄著拐杖，後頭跟著兩名壯碩的男子，穿過走道，掃視著每一名孩童的手上動作。

「瞄具」組的肥胖少年，汗水不斷從額頭、臉頰滴下。

叩、叩、叩，他看到肥胖少年滴下的汗水汙染了「商品」，毫無遲疑地拿拐杖朝少年的小腿揮去。

哀號聲、叫罵聲、毆打聲，迴盪在位於地下室的工廠內，沒有人敢抬起頭看──自己是機械，不該對任何外在刺激起反應。

齊格轉著板手，纖細的小腿微微顫抖，漏出了一點尿沾濕了連身工作服，他夾起雙腿，緊抿著嘴。

「領班先生，齊格想上廁所。」站在齊格身旁，跟他有著一樣米白色頭髮、褐色雙眼的少女──齊塔，舉起了手。

領班停下毆打胖少年的動作，轉頭怒目瞪視著兩人。

然而，齊塔無所畏懼，將進度檢查表遞給領班。

「齊格今天的進度已經達標了，另外這是我的。」

領班看著檢查表與堆在齊塔眼前桌上的「商品」，邊點頭邊說：「妳真是比其他廢物有用多了。」

「趕快去吧！」齊塔拍了拍齊格的肩膀，微笑輕聲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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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嗚嗚！」儘管齊格拚命緊抓貢多拉船，但以小孩的握力完全無法抵抗水流與自己的重量。

他被迫下沉，逐漸被吸入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啊啊，下墜、下墜，就和那天一樣。

姐姐為什麼不在我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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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能在這種地方繼續待下去了。」

齊塔站在工廠頂樓，她米白色的頭髮紮成一束辮子，一陣風吹來，頭髮隨風揚起，她的身後曬著數十條泛黃的被單。

「五月七日郡」，在三百六十五天當中，能曬到太陽的日子只有一百六十天左右。

生鏽的欄杆外，是一望無際的灰色，高高低低的工廠淹沒到地平線，冉冉上升的黑煙像是支撐這個世界的柱子一樣。

「姐姐，妳在說什麼？」齊格將曬乾的被單放入大桶子中。

「你難道沒有想過逃出去嗎？」

「我也想啊，但我們根本逃不出去吧？而且要是被抓回來怎麼辦？一定會被打得很慘，進度沒達標都被打那麼慘，要是逃跑被發現一定……」

「以前年紀比較大、被領班打的人，現在跟在領班身邊打人。」齊塔轉過身來，看著齊格，眼神透露著悲哀：「況且，我們製造的『商品』，是會讓人受傷、奪走別人的生命。」

「『商品』就是『商品』啊，領班不是說過了嗎？就像『車子』就是『車子』一樣。」齊格歪著頭問：「有人開車開不好，就會有人死掉。有人不會使用商品，就會造成別人受傷、死掉。」

齊塔一瞬間露出晦暗的表情，但她面像齊格的時候，仍然做出開朗的笑容：「我聽說，只要穿過工廠前面的那條街、過了橋，就可以到福博森郡，爸爸媽媽以前在那邊工作，只要找到認識他們的人，好好談一談，他們一定會幫助我們！你難道不想過更好的生活嗎？」

「可是我們要怎麼逃出去？領班很可怕耶！」

齊塔的手上握著一串鑰匙，她咖啡色的瞳眸散發著陰謀的金色光芒：「我聽到領班講電話，下週三他的客戶要來開會，我們兩個就趁大人沒有在監視的時候……」

「可是，大門都是自動上鎖的啊，姐姐你的鑰匙是頂樓的鑰匙啊！」

「我們不從大門走。」齊塔將一條被單從曬衣桿上抽下，將隨風飄擺的泛黃布料捲成條狀：「從這裡、將被單綁在欄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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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鏡，看來你經歷一場慘烈的戰鬥呢。」

「嘿嘿嘿，漁夫帽老師，等這個人類回去我會跟清掃部一起洗牆壁的。」

「剛剛下了黑雨，你沒事吧？」

「唔嗯，吃到了一些，不過流掉了，等會我也會多喝水吐掉。」

「那麼，味道怎麼樣？」

「小的人類，要變大，感覺要經歷很多辛苦的事，像這位齊格先生和其他小的人類，完全沒有在做愛做的事耶！太可怕了！還好我一出生就長那麼大了。」

「我想你大概又哪裡弄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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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啦！好可怕喔！」十五日的晚上，滿月的月光透著雲撒在兩個人身上。齊格與齊塔站在欄杆邊緣，齊格光是看到腳下的一片黑暗，就不禁嚇得腿軟。

齊塔只是有耐心地說著：「小聲一點。」將數個枕頭往下丟：「沒問題的，就算沒有力氣，枕頭也會接住你。」然後，將被單綁在欄杆上。

齊格緊閉著嘴，抽著鼻子，看了被風吹起的被單繩索，以及彷彿會將人吞噬的一片黑暗，用力地搖了搖頭。

「如果齊格真的沒辦法，也沒有關係。」齊塔抱住了顫抖的齊格，儘管晚風呼呼地吹著，齊塔的信念是不凋零的白百合，她在齊格耳邊輕輕說道：「我絕對會回來找你的，我會拯救這裡所有的人。」

「姐姐？」

「所以請你等我，一定要活到那一天。」

齊塔微微一笑，然後抓著那被單繩索一躍而下，消失在黑暗之中。

「姐姐……」那無盡延伸的黑色深淵倒映在齊格的瞳眸中，他輕輕喚道，但沒有任何回應，突然意識到現實──自己以後就是一個人了，眼淚不受控地湧出，空虛感、孤獨感、無助感一齊湧向心頭。

「不行，我不能每次都這樣。」他將那些感受嚥下，深吸一口氣，抓住了被單繩索，閉起眼睛，心臟撲通撲通跳著，拿出這輩子最多的勇氣，往下一躍──

趴擦！

他只感到空氣從耳邊呼嘯而過，最後「砰！」地一聲，痛楚奪去了他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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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格睜開眼睛，吐出一堆水，眼前是一個戴著漁夫帽的男子以及──

「姐姐！」齊格直覺性地抱住了眼前的少女。

「客人，我不是您的姐姐。」

齊格定睛一看，眼前的少女，一頭金髮、土耳其藍的雙眼、穿著白色水手服與短褲，雖然那端莊成熟的氣質與姐姐相似，但無論體型穿著都是不一樣的人。

齊格立即放開了少女，別過視線用細如蚊蚋的聲音說道：「對不起。」他覺得鼻子酸酸的。

少女站了起來，掬了一個躬：「Virgil，客人恭喜您，突破重重困難到達了貝雅特莉絲廣場，我是您接下來的嚮導──包包頭。」

戴著漁夫帽的男子也一同行禮：「我是漁夫帽，接下來會協助您返回原本世界的相關事宜。」

齊格壓抑著想要大哭的感覺，端詳著兩人，不知為何，包包頭除了氣質跟齊塔很像以外，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又看看漁夫帽，第一次看到金色瞳孔的人，齊格不禁多看了一眼。然而他馬上注意到漁夫帽身後，那個壯碩的身影──

黑眼鏡已經換上乾淨衣服，縮在漁夫帽身後，眼神四處飄移、揪著漁夫帽的衣角，不知道在害怕什麼，跟剛才從容自若、戰鬥時大顯神威的樣子判若兩人。

「黑眼鏡也會一起喔！」漁夫帽笑道，拍拍黑眼鏡的肩膀。

齊格被包包頭與漁夫帽帶領到廣場側邊有棚架的露天咖啡座(而黑眼鏡一路上都駝著背，緊緊抓著漁夫帽水手服的下襬)，一坐下，漁夫帽就說：「我們長話短說吧。」

水滴從棚架上滴落，是反射著陽光、晶瑩剔透的水。

「齊格先生，我喝了一點您的意識，明白了您的處境，您的肉體現在大概正躺在武器工廠旁邊吹冷風，如果您成功回到原本世界，恢復了意識，您打算怎麼做呢？」

原本不明白意識為什麼是用喝的，但想到自己目前的處境，也沒有餘地去挑漁夫帽的語病，齊格縮起身體微微搖頭。

「您從屋頂上掉下來，發出了很大的聲音，領班馬上就會出來查看，若是您姐姐的話，她會怎麼做呢？」

「姐姐會帶我馬上逃走！」

「真是天真啊……包包，能幫我準備一杯水嗎？」漁夫帽嘆了一口氣：「您的肉體若是能跑，就不會來到這裡了，您的姐姐也沒辦法拖著受傷的弟弟一起躲藏。」

「所以說，我們都會被領班抓回去嗎？」

漁夫帽扶著額頭：「您為什麼要逼我說出事實呢？如果我是您的姐姐，我就會自己逃跑了。」

「姐姐才不會這麼做！姐姐她、她……」齊格勃然大怒、用力拍桌，但是那小小的字彙庫裡擠不出任何反駁的字彙，講著講著開始放聲大哭：「嗚嗚……姐姐！不要！我不要一個人……嗚嗚嗚……」他趴在咖啡桌上顫抖著。

漁夫帽似笑非笑地看著泣不成聲的齊格，而剛剛就保持沉默、坐在漁夫帽身旁的黑眼鏡起身，從背後抱住了齊格。

一陣暖意與柔軟包覆住了齊格，他停止哽咽，但眼淚還是不斷流下。

黑眼鏡依然是那張傻呼呼的臉：「齊格先生，您的姐姐真的是個很棒的人，我吃到黑水時有看到喔，所以我能明白，您會一直想在她身邊，也完全無法想像沒有她的世界，但是呢、但是……」他土耳其藍的眼珠子轉來轉去，似乎想不到接下來該怎麼說，他想了想，脫下身上的水手服，遞到齊格面前：「您流好多眼淚，但沒關係，這樣很好，你用我的衣服擦眼淚吧！」

齊格抹了抹眼淚，露出嫌棄的眼神：「誰要啊，感覺很噁心。」

然而，當他與漁夫帽對上視線時，又表現出像是脆弱小鹿的表情：「領班好可怕，我一定會被打死，我不要。」不安的表情逐漸添上了恐懼。

「齊格先生，您能背叛您姐姐嗎？」漁夫帽問道。

「背叛？是什麼意思？」他看了看身旁的黑眼鏡，然而黑眼鏡只是歪著頭。

「抱歉，看來我用了小孩不太懂的字。」漁夫帽微瞇起眼，伸展了身體：「接下來的話，請您跟我一起念一次，就當作您姐姐丟下您一個人逃跑了，想著您不想被處罰、不想被弄痛，請加入你這一生中最大量的感情。」

漁夫帽的金色雙瞳，散發著如魔女一般妖媚的氣質，他緩緩開口念出一長串咒語：「──真的很對不起。

領班對不起，我跟姐姐晚上跑出房間。

領班對不起，我今天上了三次廁所在廁所待了十三分鐘又四十七秒。

領班對不起，今天清點材料時我發現少了三個擊針卻沒有上報。

領班對不起，我真的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為什麼姐姐要半夜把我從床上挖起來。

我不知道為什麼她昨天晾完衣服沒有把鑰匙歸位還跟馬奇多換班。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一直說領班的壞話。

說什麼非法雇用、侵占人權、不當體罰……

監禁、奴役、虐待──這些東西我完全沒在物料清單看過啊！

姐姐帶我去頂樓，然後把我推下樓去。

我好痛，我的腳可能骨折了手也可能扭到──但是我保證我明天也能正常工作、我甚至可以做得比她好！

我已經能獨立拆解與重新組裝『商品』，分辨內部阻氣環與擊錘的磨損程度。

只要補件充足，我可以在標準工時內完成五支P91式的整備作業，不會拖延品保進度。

我知道潤滑油不能沾到引信口，不能用手直接碰火帽，要確認擊針尾端有無裂痕……這些我都記得。

只要您需要，我都可以……

我在這裡的每一天過得既充實又幸福，每日兩包的營養劑是如此美味，所以請您務必放過我！」

「我怎麼可能說這種話？」他睜大眼，茫然已蓋過憤怒的情緒。

「齊格，我絕對會回來找你的。」清朗的聲音從耳邊傳來，齊格循著聲音轉頭，同時不知道為什麼黑眼鏡像受到驚嚇的小貓躲到桌子底下，他巨大的身體讓桌面晃動。

是包包頭！她手上拿著托盤，原本綁在耳後的包包頭現在梳成一束辮子，她緩緩走到桌邊，將水放在齊格面前，然後用那雙如同明鏡清澈的土耳其藍雙眼看著齊格：「……一定要，活到那一天。」

姐姐的身影此時彷彿與包包頭重合，原本想衝上去擁抱她，但是一個想法又使他縮起手。

「姐姐，真的能成功逃走嗎？」他垂著頭嘀咕著。

包包頭只是淡淡微笑。

「相信她吧，如果姐姐的願望是拯救武器工廠的人，你就要活到那一天，為她打開領班辦公室的門。」漁夫帽說著。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齊格先生，您是否思考過明明姐姐跟您在同一個環境下長大，為什麼姐姐知道的事比你多很多呢？」

齊格一臉理所當然：「她認得的字比我多啊！算術也比我快！」

漁夫帽微瞇起眼笑著，對著桌子下的黑眼鏡說：「借我一下。」

他站了起來，手上拿著黑眼鏡的手槍，將槍口對準齊格。

「這是500年前的型號，瞄準還得自己來，聽說有一陣子的手槍還有AI輔助瞄準功能，真是不錯。」

齊格呆愣地看著漁夫帽。

「那麼，友情、努力、勝利(死語)──通通都給你★」

砰！漁夫帽帶著與自己不配的俏皮笑容，對著齊格的胸口扣下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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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雅特莉絲廣場，在下過雨後，變成了一大片積水的水鄉澤國，一群穿著水手服的人正掃著水。

「齊格先生，不好意思，我們這邊下過雨都會變這樣。」黑眼鏡習以為常，赤著腳蹦蹦跳跳，無視著被他濺起的水花。

齊格看著積水的水面，映照著湛藍色的天空，白色如羽毛般的雲朵緩緩飄移，是他未見過的美麗景色，但是映在他瞳孔上的只有比剛才更深沉的晦暗。

「手槍、狙擊槍、散彈槍、步槍、衝鋒槍……」

「齊格先生，您懂好多單字喔！」

齊格撫著胸口，那個部位直到剛才都還是一個破洞、不停流出水來。

漁夫帽的子彈打進他的胸口時，許多影像、聲音、觸感如雷電一樣貫穿他的腦海。

「這世界上我不知道的事情真的好多。」他攤開雙手，感受著被黑眼鏡腳步濺起的小水滴，喃喃自語道：「領班他們收養這種沒什麼知識的小朋友騙他們做這種事，我們每天就只是組裝武器，其他東西什麼都不懂，要是我一直在這裡長大，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黑眼鏡回頭，用著擔心的神情說：「齊格先生，還會痛嗎？要不要再叫漁夫帽老師幫您處理一下？」

齊格搖搖頭：「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感覺，要說是痛也不是痛。」

「那應該就是生長痛吧！小的人類變成大的人類好像都會這樣。」

「不，我的外型沒有變大啊……呃，回去前我覺得我必須跟你說，就是那個、對不起。」

「齊格先生，您沒有做對不起我的事啊？」

「黑眼鏡，對不起，我一開始覺得你很笨、很沒用，對你很不禮貌，但是、唔……」他黯淡的雙眼閃過一絲光芒：「黑眼鏡，我覺得你真的很厲害！」

黑眼鏡什麼也沒說，只是把頭上的蛙鏡戴起來，然後露出靦腆的笑容。

「嘿嘿，很多人都這樣誇我呢。」

「你打倒怪物的樣子真的好帥，我想、成為像你這種人，然後幫助姐姐！」

「耶嘿嘿，雖然不太明白，但我很高興。」

黑眼鏡領著齊格進入鐘塔內，踏上階梯後映入眼簾的是空蕩蕩卻沉靜的大廳，四周的牆壁像是書架一樣，好幾個五顏六色的瓶子並排陳列著，一個有著復古感的電梯就在眼前。

黑眼鏡拉開電梯的柵門：「那麼，請進。」

齊格進到電梯內，像是想起什麼一樣：「對了黑眼鏡，有件事我很好奇──你和包包頭，是雙胞胎嗎？」

聽到那個名字的一瞬間，黑眼鏡愣住了，他面露難色，一邊關上柵門：「人類，好像會稱這種現象是雙胞胎嗎？但我是Virgil，不是人類。」

「可是你們不是長得跟人類一樣嗎？」

「人類是由母親所生下的，但我們是在生育部統一被製造出來的。我是627號，包包頭是628號。」

黑眼鏡設定著電梯按鈕一邊轉動著手把輪軸，電梯開始上升。

「人類如果被刀子砍、被槍射，會流血、內臟會跑出來、然後死掉。但是我們如果遇到一樣的事，只是流出水來，再泡泡水就可以修補。」他的語氣反常地毫無抑揚頓挫。

「咦？」

「包包頭很可怕。」黑眼鏡低下頭，粗壯的四肢微微顫抖：「在意識界裡我們是特別的，因為生育部不會做出長得如此相像的兩個個體，而且喝過一些人類的意識後，我發現一件很可怕的事。」

齊格發覺自己的意識正在被往上吸，漸漸聽不到黑眼鏡的聲音。

「我們如果跟人類一樣有血緣關係的概念，是不是類似於人類的存在？那麼我們會不會有一天就跟人類一樣死亡……為什麼只有我們兩個這樣？我們是不是被做錯了？但身為人類的您應該無法明白吧？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有時候我也會懷疑自己是不是跟您一樣，是個誤入意識界的人類？」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3zjlPQwQ2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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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with 逃家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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