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出真相之鏡的大廳後,我的腦海依舊一片混亂,奈瑟的話不斷迴響。
我穿過裂界塔幽暗而靜謐的走廊,偶爾瞥見牆壁上的符文與紋路,它們閃爍著淡淡的微光,彷彿試圖訴說著某些久遠的故事。但現在的我無法細聽,只急著找到阿寶,確認他的狀態。
我推開阿寶所在房間的門,房內瀰漫著一股柔和的藥草香氣。阿寶安靜地躺在床上,眼睛緊閉,臉色略顯蒼白,但呼吸平穩。琳亞站在床邊,正細心地替他整理著額頭上的繃帶。
「他……情況怎麼樣?」我輕聲問道。
琳亞抬起頭,眼神帶著溫和卻難掩的擔憂:「他的身體會康復,但他的意識……情況比較複雜。」
我心頭一緊:「複雜?」
「他的記憶被天堂系統嚴重干擾過。」琳亞輕聲解釋,「現在他腦海中的記憶碎片彼此衝突,需要時間才能慢慢拼湊回來。」
我凝視著阿寶蒼白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內疚與擔憂交織。
琳亞沉默了一下,又說:「或許……你能幫助他。」
我抬起頭:「怎麼做?」
她的目光帶著堅定:「你們之間曾經建立過聯繫,你或許能進入他的意識,幫他重新找回被奪走的記憶。」
她的話讓我微微一怔——進入阿寶的意識?這代表著我要再次面對天堂系統與過去的陰影。但看著床上毫無防備的阿寶,我知道我沒有其他選擇。
我點了點頭,語氣中帶著前所未有的決心:「告訴我該怎麼做。」
琳亞向我點點頭,示意我坐在阿寶床邊的小椅子上,自己則在我身後放置一顆微微發光的晶石。
「放輕鬆,慢慢呼吸。」她低聲說道,「你會感受到一股柔和的力量指引你進入他的意識,但你必須記住:你進入的是他的記憶世界,而非現實。無論你在裡面看到什麼,都必須冷靜以對。」
我閉上眼睛,試著穩定呼吸。不一會兒,我感覺到身體逐漸輕盈,意識緩緩脫離身體,像是飄浮在一片廣闊而深邃的虛空之中。
當我再次睜開雙眼,四周不再是裂界塔中那柔和的燈光與藥草香氣。
我站在一片朦朧灰白的虛空中,眼前的世界宛如尚未完成的素描畫:天空一片蒼白,像是紙張被抹去顏色後留下的空白;遠處建築物輪廓模糊而扭曲,不時閃爍著若隱若現的光點。
這裡是阿寶的記憶世界。
我試探地踏出一步,腳下的土地是半透明的,每一步踏出,都激起陣陣水波般的漣漪,映照出記憶碎片與影像。那些影像快速閃過,難以捕捉,我隱約看見阿寶過去的生活片段:穿著天堂制服在街上巡邏、在系統的屏幕前工作,還有某些更遙遠、更模糊的片段。
這個世界似乎在抗拒我的存在,空氣裡瀰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緩緩朝前方走去。
逐漸地,我看見前方出現了一條完整的街道,卻是一種令人不安的整齊與寂靜。街道兩旁的房屋完全相同,每棟建築物都有著相同的門窗、相同的花草裝飾,甚至連窗台上的花朵都完全一致,彷彿天堂刻意追求的極致秩序在此被無限放大。
我一步步向前,經過一棟棟重複的房屋,內心卻越來越沉重。街道盡頭出現一個廣場,中央矗立著一座巨大而冰冷的石碑,上頭雕刻著規整但毫無意義的數字與符號,不斷重複排列著。
石碑前方站著幾個天堂住民,但他們沒有臉孔,臉部是一片空白,就像被刻意抹去一樣。他們動作僵硬地重複著某種行動:走向石碑、抬頭觀看、轉身離開,再次返回原點,如同被困在一個無盡循環中的木偶。
我的胃部翻騰起一股強烈的不適感,這樣的場景既熟悉又陌生,彷彿天堂系統裡無數被格式化後的意識體,阿寶的記憶世界將他內心對系統的抗拒以這種方式展現出來。
我試圖與其中一人對話,但無論如何靠近,他們都毫無反應,只是機械式地重複行動。
就在我感到茫然無措時,遠處忽然傳來一聲輕微的嘆息。我轉過身,看見一棟與其他建築稍有不同的房屋,門半掩著,似乎有一絲微弱的暖黃色燈光從門縫透出。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推開門。
屋內並非我預期中整潔而冰冷的空間,而是充滿了凌亂的書籍與紙張。牆壁上貼滿了各種手繪圖畫和便條,桌面上甚至還放著半杯未喝完的咖啡,彷彿屋主人剛剛離開不久。
我拿起其中一張便條,上頭寫著幾個潦草的字跡:
「他們說這裡是天堂,但我開始懷疑……」
此刻,一道熟悉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
「你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猛然回頭,發現阿寶站在房間的門口。他的神情充滿困惑與防備,彷彿這裡才是真實的他——充滿質疑與自我矛盾,而非我所熟悉的天堂接待者。
我看著他,試著緩和語氣:「阿寶,是我。我來這裡,是為了幫助你找回那些被奪走的東西。」
阿寶的眉頭緊皺,眼底閃過一絲掙扎,隨即慢慢靠近我,低聲問:「你真的能幫我嗎?」
我點頭,目光堅定:「我們會一起試試看。」
阿寶站在我面前許久,像是在努力將我從記憶深處某個模糊的位置拉回來。最終,他的肩膀微微放鬆,語氣也不再那麼緊繃。
「這裡……有些熟悉,也有些陌生。」他環視四周,目光在那些貼滿圖畫與便條的牆上停留,「我想這可能是……我真正的房間,但我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住過這裡。」
我點點頭:「這裡應該是你意識深處未被完全抹除的地方。比起被格式化後的天堂生活,這裡可能更接近你最初的自我。」
阿寶伸手摸了摸一張紙條,上面只寫著兩個字:「選擇」。
他低聲道:「我記得……那時候,我也曾懷疑。我在系統裡工作,看著住民們過著毫無缺憾的人生,但每個人都像在演戲,一樣的生活節奏,一樣的回答……」
他轉向我,眼神終於帶上一絲明亮:「那時候我開始偷記錄。記錄一些住民的反常行為,也記錄我自己的夢。我夢見過……這個房間,還有其他地方,我甚至夢過你。」
我微微一愣:「我?」
阿寶點頭:「在夢裡,你經常出現在一條模糊的道路上,一直在逃,或是尋找什麼。而我站在遠處,看著你,卻走不過去。」
這番話讓我感到脊背一涼,這並非單純的夢境,而可能是兩人意識在潛層的某種共振,就如同「我們」曾暗示的那樣——我與阿寶的命運早已糾纏。
正當我們沉浸在這微妙的氣氛中,房間忽然震動了一下,燈光閃爍。窗外的灰白世界像是水面被撩動,浮現出一道龜裂的縫隙。
阿寶轉頭看去,眼神再度變得警覺:「他們發現我們了。這個地方開始不穩定了……」
我立刻問道:「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離開?」
他沉默片刻,似乎在記憶裡翻找答案。最終他抬頭:「有一個出口,在我記憶的最深處。但要到那裡……我們必須通過一個被封鎖的區域。」
我皺眉:「什麼意思?」
阿寶低聲說:「那是一段我從未敢觸碰的記憶。那裡……可能藏著我當初成為接待者前,被格式化的全部過去。」
我下意識地握緊拳頭:「那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阿寶輕輕點頭,轉身走向那逐漸龜裂的牆面,一步步走得堅定而緩慢。我跟上他的腳步,意識世界的風越來越大,牆上的紙條開始紛紛飛起,像一場記憶風暴。
我們即將進入的,不只是記憶的深層,而是阿寶身份的核心。真正的阿寶,就藏在那之中。
我們踏入那道龜裂的牆面後,整個世界驟然一變。視覺如被捲入一場資料風暴,光與影、聲音與記憶碎片從四面八方襲來。
阿寶身形踉蹌了一下,我連忙扶住他。眼前場景漸漸穩定下來,我們站在一間透明牆體構成的實驗艙外,艙內是一個年幼的孩子,身上貼著監控感測貼片,沉睡在同步模組中。
「這是……你?」我低聲問。
阿寶睜大了眼,似乎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下一秒,視野上方浮現出當年系統監控日誌的殘影:
【接待體原型測試 - 編號:BAO-000】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FTgCiAHVy
【副人格載入進度:89.3%】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cUbR8IDwF
【原始意識抹除狀態:不穩定】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pOPOs68O0
【交叉殘留標記偵測中……】
畫面突然閃爍出錯,一串異常警報迅速掠過:
【裂界干擾源定位中……無法清除標記】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kPv8dTvS7
【暫時封存。轉入預備引導模組】
我聽見自己的呼吸在這段沉靜中變得清晰刺耳。我的目光緩緩轉向阿寶,他的臉色蒼白,雙唇顫抖。
「我……不是選擇成為引導員的。」他低聲說。
「你是被設計成引導員。」我接話,喉頭發乾。
「但我沒有完全被格式化。」阿寶抬起手,看著自己掌心緩緩浮現出的微光圖紋,那不是天堂的語言,而是——我熟悉的——裂界塔符碼。
「你是……接點。」我說出口,心中突然明白了奈瑟為何要保護我們兩人。「你的覺醒,是我來到天堂後才被觸發的?」
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不只是你,我想……那時候就埋下了。」
他指的是畫面中那串訊號標記——裂界干擾。
我終於明白,阿寶不是被選來幫助我,而是我們彼此的存在,從一開始就是被串聯的命運裝置。兩條被拋入系統的變數,在足夠時間後產生回應、共鳴、覺醒。
這不是偶然,也不是奇蹟。
這是設計之中,遺留的錯誤——或者希望。
我睜開眼的瞬間,回到的是熟悉的裂界塔房間,柔和的光線斜斜灑進室內,琳亞正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我們。我的手仍握著阿寶的手,他的指尖微微顫動。
過了一會兒,他的眼皮輕輕一顫,終於睜開了眼睛。
「阿寶!」我坐直身子,語氣中藏不住驚喜。
他茫然地看著我幾秒,隨後微微蹙眉,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額角。
「……我還活著?」他低聲喃喃,聲音有些虛弱。
我點頭:「我們剛剛從你的記憶世界回來。」
阿寶的眼神一閃:「我記得……你進來了。我們在一間房子裡,牆上貼滿了……紙條……然後……」
他話語漸弱,神情變得困惑:「我記得那扇門,但我不記得……門後發生了什麼。」
我沉默不語。那道門背後,是我們未曾跨過的最深層,也是他原始身份的核心。顯然,他的意識仍被某種力量封鎖在那之前。
琳亞走上前來,手中拿著一片泛著藍光的晶片:「這段時間他的腦部活動異常複雜,某些記憶流動像是遭受阻攔,不自然地迴避特定關鍵區塊。」
我點點頭:「他想起來的,只是系統容許他想起來的部分。」
阿寶低頭不語,彷彿內心正經歷著難以言喻的空洞與不甘。
我將手放在他肩上,語氣柔和但堅定:「沒關係。我們會再回去的。等你準備好,我會陪你走進那道門。」
阿寶抬頭看著我,眼中第一次浮現出清晰的情緒——不是迷惘,不是混亂,而是一種微弱卻堅定的信任。
就在這份沉靜之中,房門被輕輕敲響,奈瑟走了進來。
他微微頷首,看了我們一眼,然後走到房間中央,放下一枚小型投影晶片。晶片啟動,空間中浮現出一連串複雜的同步頻道波紋圖。
「情況發生了一些變化。」奈瑟開門見山。
我抬起頭:「天堂找到我們了?」
奈瑟搖頭,但臉色凝重:「不是直接定位到裂界塔的位置,而是——他們感知到了一股從未出現過的同步異常波動。」
他指向投影中某處波紋圖的交界點:「這裡,是天堂同步頻道的一處盲區,本來應該是完全靜默的。但就在你們解除適配碼、阿寶甦醒之後,這裡產生了微弱但穩定的共鳴反應。」
阿寶睜大眼睛,神情再次有些動搖。
「裂界塔能長期藏匿於天堂系統之中,就是因為它依附在這些早期設計遺留的盲區裡。」奈瑟語氣沉穩,「但現在,這條盲區第一次產生了異變。天堂的監控系統無法理解這是什麼,但已經標記為『未授權同步異常』,開始沿著波動擴散的邊界進行掃描。」
我皺起眉:「意思是……是我們自己改變了這裡的狀態?」
奈瑟點頭:「你的適配碼解除,阿寶的部分甦醒,你們兩人身上的同步特徵本就不屬於標準模式。當這兩種異常在裂界塔裡產生交疊時,塔內某些古老的安全機制被喚醒了——這些反應向外擴散,超出了原本盲區的掩護範圍。」
我感覺喉嚨發乾:「天堂一直以來都感知不到這裡,卻因為我們的變化第一次捕捉到蛛絲馬跡。」
奈瑟低聲道:「所以現在,不是塔被發現,而是塔內出現了會被發現的東西。你們帶來了變化,這是事實,也是一種力量。但它同時打破了原有的平衡。」
我緊握拳頭,眼神與阿寶交會。
「那他們多久會找上這裡?」我問。
「我們無法確定。」奈瑟搖搖頭,「可能是一瞬,也可能需要時間。但可以肯定,這條波動會愈發明顯。」
奈瑟沒有說下去,只是靜靜地看著投影上的波紋圖,似乎早已預料到這一刻的到來。
「這一天遲早會來。」他的聲音平穩而冷靜,「我只是沒料到,是因為你們這樣的方式。」
他抬起頭,目光落在我與阿寶之間,帶著一絲柔和的憐憫。
「裂界塔存在的意義,從來不只是藏匿。我們是守門人,但門背後的東西,總有一天會自己發出聲音。」他輕輕合上手中的控制器,投影畫面隨之熄滅。
「天堂已經開始察覺,但真正的危機不在於他們找到這裡,而在於——你的力量。」奈瑟直視著我,語氣沉穩,「你身上的共鳴,是連塔本身都無法完全掩蓋的。只要你還不懂得如何掌握它,這種震蕩就會持續擴大,最終不只是天堂,混沌也會被波及。」
我屏住呼吸,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
奈瑟轉身走到窗邊,指向遠方逐漸穩定下來的同步紋路:「你們不適合再留在這裡。塔本身已經不再安全。我們會啟動遷移程序,把你們轉送至混沌世界的一處安全區域。」
「混沌?」我皺起眉頭。
奈瑟回過身,微微一笑:「不是你之前去過的那個破碎前線,而是我們曾經預留的訓練之地——一個真正為『適配體』準備的修行場域。只有在那裡,你才有可能學會如何與這種力量共處,而不是讓它左右你。」
他的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無法抗拒的堅決。
「阿寶會陪你一起。」奈瑟補充,「他的存在本就是你力量覺醒過程的一部分。你們的同步,已經無法被切斷。」
我深吸一口氣,看向阿寶。他沒有說話,但緩緩點了點頭。
我知道,他跟我一樣,已經無法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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