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十歲就開始夢想著談一場電視劇般的戀愛。
起因是家裡那台磚頭一樣的大電視機,二十年前電視頻道上到處都充斥著剪不斷、理還亂,狗血滿天的長篇電視劇,這些劇動不動就是幾十集,有些更是達到了上百集。我對這些劇癡迷不已,甚至一度被下了遠離電視的禁令。觀看這些劇情往往都是在晚餐時間,坐在餐桌上,一邊吃著如今已經不記得味道的飯菜、一邊看著那些在現在的記憶裡閃閃發光的電視劇。
男女主角和配角們往往外型亮麗,無論背景是校園或者職場、古代或者現代,我全都照看不誤、照單全收。我著迷於那些現實生活中不可能擁有的劇情,車禍、失意、流產、破鏡重圓,當然,最後男女主角往往會克服戀愛路上所有的阻礙,共同演繹一個完美的甜蜜結局,我看了這麼多年電視劇,從來沒有一部是悲劇收場,而對一個用電視劇來認識世界的孩子來說,理所當然地也認為世界上所有的戀情都完美無瑕、閃閃發光。
所以你大可以猜想,當我漸漸長大,發現這個世界並不是那樣,該有多麼失望。
「噢,世界當然不會如你所想,你已經不是個小孩,該長大了。」我知道有些人會這樣說,他們在成長的過程中學會了放棄、犧牲,並且對幼時所堅持過的價值觀和世界觀妥協,人生觀也發生改變。
我不可能不成長,一個人活在社會上,當然會受到社會的影響。我進了學校念了書,學知識和認識朋友,若說十幾年的學習生涯沒有把我身上那份幼稚的部分磨掉,那想必是在騙人。我就和其他社會上生活的千百萬人一樣,接受了顯性或隱性的規範,吞下了傳統,我照著眾人所畫的地圖移動,小學、國中、高中、大學,最後終於成了職場裡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菜鳥小白。
我學會如何在社會上做一個普通人,上班、下班、上班、下班,然後在班與班的間隙中插入諸如出遊或者家務一類的活動,我的生活一成不變,無趣的像灘死水,宛如活在魚缸中的金魚,雖不喜環境,但總不能跳出水,落在乾燥的地面上。
這不是我理想的生活,卻也沒有艱苦到讓我想逃。
無聊,這就是我對生活的評價,我的生活像一顆咬起來沒有甜味的蘋果。
二十三歲之前,我沒有談過戀愛。
對、我看了大概一千萬部電視劇、看了一千萬段以各種不同方式展開但結局殊途同歸的戀愛故事,可是愛看戀愛電視劇和實際談戀愛有什麼關係呢?正如我所說,那些電視劇的情節不大可能發生在現實世界,我的條件也不組以擔當電視劇裡的女主角,甚至連要演路人都很困難。
我不夠美麗、不夠聰明、性格不夠強烈、個性也不討喜,總歸三個字:沒特色。我不引人注目,在班級裡分組時,往往是倒數幾個被揀選的人。我沒有遭受霸凌、其他人也不討厭我,只是人們通常記不得我,在與我說過話後轉身就會忘記我的面貌和談話內容。不止一次,暑假後回到學校時,向同學打招呼,他們要花比平時多幾秒的時間回想我的名字後才回應,我簡直能看見他們腦袋小齒輪轉啊轉,努力從記憶深處落滿灰塵的箱子翻找出上個學期同班那傢伙的名字。
如此平凡、內向的我,當然不可能有充滿粉色泡泡的學生生活,我是戀愛的絕緣體、絕不可能脫單的人,和班上女生聊到戀愛話題時,她們會有默契的忽視我,但在其他話題上表現如常。我想和她們聊電視劇,可是她們對隔壁班的校草上個月新交的女朋友更感興趣,她們已經太成熟,童話故事般的狗血電視劇淪為閒暇時打發時間的用具。她們不會再真心實意的投入劇情、也不會被結局感動得淚流滿面,更不可能想像自己在現實中陷入和電視劇一樣情節的戀愛,換句話說,她們都和我不同。
明知不可能,我仍然嚮往偶像劇一樣的戀愛。
第一任男友是同公司的同事,我們相隔兩個月進入了職場,整間公司除了他,其他人都起碼比我大十歲。我們的排班時間常常在一起,因為其他人都不想要那個時段,做為新人,我們沒什麼挑選的權利。
休息時間我們會聊天,反正沒其他的事可做,而人總是有社交需求。我們一起訂便當和飲料,一起抱怨低的不合理的加班費和難以處理的客人,我們是兩個擺的比較近的小螺絲釘,正好有時間認識彼此。有天他問我有沒有男朋友,我說沒有,他問我要不要交往試試看,我說好,於是我們就在一起了。
沒有鮮花、沒有煙火,連滿天的星星都沒有。我們在狹窄陰暗的貨物走道間確定關係,然後馬上就去處理新的商品,下了班後用手機軟體聊天打發時間,閒暇時一起逛街。我們直到兩個月以後才第一次接吻,坦白講,我沒什麼感覺,那時我就知道這段戀愛談不下去。
要我回想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嗎?嗯,可以說,他和我有一點點像。
他身高和我差不多、身材中等,長得不帥,但也沒有醜到讓人嫌棄,逛街的時候他聊天的內容都是電視上的球類運動,棒球、籃球、足球,他訂了運動頻道,下班時間就坐在租屋處看一群小人追著球到處跑,並對著電視哈哈笑。我和他一起看過幾次球賽,馬上就決定我不喜歡,但既然是他喜歡的,那我願意嘗試,不過我看棒球看到一半睏意就戰勝了清醒,我始終搞不明白好球帶、打擊率或著先發後備,聽著比賽裡的歡呼和笑聲,我昏昏欲睡。
我們的交往期間沒有稱得上熱情似火的時刻,也沒有太大的矛盾,我們最大的爭執是晚餐到底要吃哪家,後來達成協議,一三五我選、二四六他挑,星期日猜拳。交往後三個月,他問我要不要搬去他那邊,我想著可以分攤租金就同意了,搬去他租屋處的那個周末,我們理所當然的上了床。
在我之前他也沒交過女朋友,所以我們的第一次感受不怎麼好,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脫了衣服後我們笨拙地互相探索,他試著挑逗我,但我只能感受到夜晚的空氣在肌膚上殘留的冷意。性這東西可以簡化為器官對器官的插入,那也是那個晚上發生的事,他對著我勃起、插入,搖了幾下,然後射在保險套裡,除了剛進入時有點痛外,其餘的時間我半放空的盯著天花板,期間他還不停問「這樣行嗎」、「爽不爽」,我只想要他趕快結束收拾,就連九局下半膠著的棒球賽都比這事有趣,所以我決定配合他,時不時叫個兩聲假裝有爽到。
完事後我們洗了個澡,他躺到床上不到幾分鐘就睡著了,留我一個人在黑暗中思索這段關係。沒有激情、沒有火花,沒有我在電視或小說中看到的那種觸電的感覺,更像是兩個人太無聊別無選擇待在一塊,而現在就連性愛這檔事也無法帶給我任何樂趣,那麼我到底談這段戀愛做什麼?
我翻了個身瞧著身旁熟睡的男人,嘗試尋找我愛他的地方,反正不是臉或身材這種外貌的東西,也不是錢──我們都一樣是剛出社會一窮二白的新鮮人──更不是因為我們有相同的興趣、嗜好,不,我們離靈魂伴侶遠得很。
我們談戀愛,只是因為剛好在同一個職場還都單身,而且下班後沒事可做。
這不是我要的,可我想要什麼?我熬著夜,聽他的呼吸聲一起一落,好奇他對這段感情的感覺。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樣覺得無聊?剛才他有享受到嗎?或者和我一樣也是假裝愉悅?窗外的月亮慢慢沉下,差不多在日出時,我才睡著,一路睡到中午十二點。醒來的那刻我聞到了雞湯的味道,聽到廚房傳來抽油煙機的聲音,這可不常見,畢竟我倆都不喜歡下廚寧願天天吃外賣。
我醒來下床,雙腿間依稀傳來的痛還在忍受範圍,但我走路還是有些踉蹌。廚房裡他正站在瓦斯爐前哼著歌,聽到我的腳步聲後,他轉頭過來對我笑,還用前所未有的溫柔語調問我餓不餓,那時我感覺到枷鎖層層綑上了我的身體,束縛我的靈魂,這種被沉重的事物壓抑的感覺讓我喘不過氣,他在這時把湯端上桌,這可不是提分手的好時機。
媽的,在餐桌前坐下那一刻我明白,我被困住了。
ns3.144.103.205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