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七月半，農曆鬼月正酣。
傳說這一天鬼門大開，陰陽界線模糊，但真正讓人窒息的，是那股彷彿從地獄深處湧出的悶熱，將整座城市蒸煮得像一口滾沸的大鍋。空氣黏稠得宛如老廟中未乾的朱砂，連夜風都失去了流動的能力，凝滯在狹窄的巷弄間，散發著歲月積累的腐朽氣息。
凌晨一點十八分，剛送完最後一單外送的劉正明，騎著那台排氣管破了洞的偉士牌老機車，鑽進萬華區靠近龍山寺的小巷。機車的前燈早已半罷工，時亮時暗，在墻上投下顫抖的黃光，像是一隻不安的鬼火。明明剛換過機油，引擎卻總是發出不正常的「喀噠喀噠」聲，像有人在敲打一口裂了縫的老鐘。
「又來了...」劉正明嘆了口氣，伸手拍了拍機車的油箱，「老伙計，再撐一下，這個月底一定給你換零件。」他的語氣像是在安撫一個脾氣古怪的老朋友，而非一台機器。機車似乎聽懂了主人的請求，抖動了幾下後，聲音竟然真的小了一些。
他是這一帶的「老面孔」，可機車的噪音依然引來幾聲不滿的咒罵——其中一聲彷彿從牆內傳出，而非窗口——和一隻倉皇逃竄的野貓，那貓的眼睛在暗夜中泛著詭異的藍光，不像尋常貓眼的反光。牠在劉正明面前佇立了幾秒，尾巴詭異地分叉，像兩條細小的蛇在空中舞動，接著一個翻身，鑽入一扇半掩的鐵門內。
「奇怪，林伯的鐵捲門今天怎麼沒拉下來？」劉正明喃喃自語，眉頭微蹙。林伯是附近開了四十多年的中藥行老闆，出了名的謹慎，每天晚上八點準時關門，連過年都不例外。
這裡的紅磚老牆斑駁龜裂，每道裂痕都像是被時間啃噬的傷口，向內延伸出細小的黑色紋路，若隱若現；牆上貼著半褪色的符咒，其中有些用生鏽的圖釘固定，釘眼周圍滲出暗褐色痕跡，恍若凝固的血跡；窄巷盡頭的小廟角落，一尊石獅子眼睛缺了一顆，傳說在每月十五的午夜，那只獨眼會滴下石淚，滴在誰身上，誰就會在來年消失。
空氣中混雜著檀香、艾草、中藥行的藥材味、快炒店殘留的辣椒油氣，以及一絲靈骨塔晚間焚燒紙錢的獨特焦香。劉正明總覺得這些氣味在夜深人靜時會結合成某種無形的存在，纏繞在行人肩頭，低語著隱晦不明的話語。
「哎唷，腰都快斷了啦！」二十九歲的劉正明伸了個懶腰，腰椎發出不堪重負的抗議聲，像老舊電風扇轉動時的「喀喀」雜音。整整十二小時的工地粗活，加上六小時的機車外送，他的肌肉像被拉扯過度的橡皮筋，痠痛不已。最近他總覺得自己的身體在加速老化，像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蠶食，每天早上都能在枕頭上發現更多脫落的頭髮。
他不自覺地揉了揉左肩，那裡有個褪不掉的黑青，自從三個月前那場離奇的車禍後就一直在那裡。大雨天裡，一台不知從何處冒出的黑色轎車幾乎將他撞飛，卻在千鈞一髮之際詭異地停下，只輕輕擦過他的肩膀。更奇怪的是，那台車明明停在他面前不到一公尺，駕駛座卻空無一人。事後警察調查，那車牌竟是十五年前已報廢的舊車號。
「沒事，只是撞到...對，一定是撞到...」他試圖說服自己，但潛意識知道那黑青不是普通的撞傷——它有時會隱隱作痛，痛感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皮下蠕動，而且形狀一天天在變，似乎在漸漸成形，朝著某個他不敢深思的方向發展。
薪水袋比家裡漏水的水龍頭還慘，滴滴答答永遠不夠用。劉正明的腦海裡又浮現了那一疊帳單——房租、水電費、下個月到期的機車貸款，還有最讓他揪心的——家雯的醫療費。
他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向那棟屋頂還堆著雜物的老公寓，心思卻飄到病床上的家雯。明天又是洗腎日，他得請假陪她去醫院。每一次看著她被針頭刺入的手臂上那片瘀青，都像有人在他心上刻了一刀。積欠的房租、藥費單和欠款通知書在腦中堆積如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家雯啊，妳上輩子是不是欠我的？害我這輩子要還你這麼多...」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在月光下顯得格外蒼白。其實真相是反過來的，是他欠了家雯的——三年前那場火災本該是他被困在裡面，家雯卻為了救他，導致腎功能嚴重受損。
劉正明在公寓斑駁的樓梯間短暫停下腳步，顫抖的手摸向右邊襯衫口袋，取出一面皺巴巴的小圓鏡——那是家雯送他的生日禮物，她說這是開過光的「辟邪鏡」，能驅散不潔之物。鏡中的自己憔悴不堪，眼下濃重的黑圈像烙印，皮膚蠟黃，三十出頭的年紀看起來卻像四十多歲。
最近他越發頻繁地查看自己的臉，總覺得那上面正發生某種難以形容的變化。尤其是左眼下方那顆從小就有的痣，似乎在慢慢擴大，周圍的皮膚也變得微微凹陷，像是某種符號正在浮現。
「幻覺...一定是太累了。」他喃喃自語，收起鏡子。「家雯的藥費還欠十幾萬，哪有閒工夫在這裡鬼扯蛋。」
轉過一個堆滿回收紙箱和詭異排列成圓形的空酒瓶的暗角——劉正明每次經過都會疑惑：這些瓶子是誰擺成這樣的？明明昨天才被他隨意堆放，今天卻又神秘地排成一個完美的圓，而且從不被清潔工收走——夜色突然變得更加濃稠，像是倒入清水中的濃墨，連巷口那盞隔三差五就會無故熄滅的路燈都顯得異常黯淡，光圈中彷彿混入了某種會吸光的物質。
空氣中有一絲不屬於夏夜的寒意，輕掠過劉正明裸露的手臂，激起一片雞皮疙瘩。他分明聽到有人在低聲吟誦什麼，聲音忽遠忽近，像是從四面八方同時傳來。那聲音不男不女，語調古怪，像是某種他聽不懂的古老經文或咒語。
劉正明恍惚間覺得周圍的空氣凝結了，像是行走在某種看不見的膠質物中，每一步都需要額外的力氣。他眨了眨酸澀的眼睛，猛地撞上一個不知何時出現在眼前的人影。
「啊！歹勢啦！目睭花花沒看清楚。」劉正明一個踉蹌，連聲道歉，台語脫口而出，「這巷子什麼時候變這麼暗啦？政府那些管電的，是要省到連路燈都關是嗎？」
「無妨，劉先生。」
這聲音冷靜得不合常理，平穩得像被時間遺忘的古井中的死水。明明是濕熱得能擰出汗的夏夜，說話之人的氣息卻帶著一絲異常的寒涼，如同冬至前夕從北海岸吹來的風，捎帶著海鹽的氣息。
更詭異的是，他的吐息中混雜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檀香，像是老廟中未熄的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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