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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脚下沿着台阶可以走进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这座山并不陡峭,台阶也非常平缓,有一条小溪沿着山坡潺潺流淌,水声淙淙。枯叶与落花洒落在地上,也洒落在水里,溪水带着它们一路蜿蜒而去,很快就消失在茂密的树丛和长满青苔的山石后面。拾级而上便能走到山上的一处凉亭,站在凉亭中极目远眺,在另外一侧的山坡上有一座木屋,瓦片铺成的挺拔屋顶像是孤岛一样飘荡在大片的苍翠上。木屋孤零零的建在山林中,旁边有两间偏房和一个不大的院子,但隔着巨大而茂密的树冠根本无法窥得院中一角。
住在此处的人很少会去那院子附近,我好奇的向他们打听院子里究竟住着什么人,但大家对这座院子似乎不愿多提,都只是摆摆手劝我不要太靠近那里的好。说实话我虽然敬畏神鬼,但那院子每日傍晚都会升起阵阵炊烟,每每想到这里我便觉得安心了几分。
我本是为了画画才来到此地采风,可现在对那座院子的好奇已经完全占据了我的心,不过生性胆小的我仍然不敢太过于靠近那座院子。万一真是鬼神所在呢?我如此劝诫着自己。其实我也说不明究竟为什么不愿意前往那里,许是因为害怕冒犯了住在院落里的人,又许是怕万一有些什么神怪之事,我一不参禅二不修道,若是真的发生些什么恐怕我只有当场被神鬼杀掉吧。
除去那座院子以外,这里的其他地方也算的上山清水秀,景色美不胜收。溪水蜿蜒曲折从山泉中来又流到山下的村子中去,村子里几条小河穿过,经常能看到有蹲在河边洗衣洗菜的妇人和光着屁股在水中玩耍的孩子。我逐渐开始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我画画的地方也越来越靠近那座村落,纵然脑子中回荡着村民的告诫,可同时也回荡着注入河水中的溪流如琴瑟和鸣般的声响,叮叮咚咚。
越来越浓重的好奇心最终还是驱使我背着画板走近了院子,几枝木板拼凑的栅栏和柴门竖立在眼前,里有几只慵懒的猫咪趴在地上晒着太阳。我叩打柴扉却无人应答,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我推开了柴门走进院子里面。四下环视,除了一大两小的三个连廊木屋以外就只有一口水井矗立在院子当中。每个茅草屋的窗棂上都贴着上好的白纸,哪怕有丝毫的裂缝也被花朵样式的贴花粘的结结实实,没有丝毫入风。纸张看起来像是和纸,粗糙的纤维像是利用最古老的和传统的方式将浆液倒入水中再凝结而成的纸张,其工艺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言明,但这颜色和质感我确实十分熟悉,曾经住在京都的朋友带来数张和纸赠送与我,然而至今我仍未舍得书写只字点墨。
那天刚刚下过小雨,山林间雨雾叆叇,整个院落当中漂浮着雨后的雾霭,阳光透过雾气后变得极其不真实,目力所及都变得一片模糊。我走到一间小屋的门口,房门紧闭,这里大概是生火做饭的厨房,窗棂被油烟熏得有些发黑,但窗纸还是如雪一样的洁白,这洁白而完整的颜色让人心旷神怡。院子正中是一座木质的二层小楼,我透过门缝向里面看进去,只能看到一张画案和几支毛笔。二楼的窗户开着,我踮着脚仰起头看向开着的窗户,除了天花板以外什么都看不到。
我想住在这里的人大概是出门了,去镇子上采购一些青菜或是其他什么。抱着此次无缘的遗憾,在逗留了片刻后我打算告辞回去村子里,在我转身要走的时候院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麻黄色布衣的女子挎着篮子走了进来,里面果然放着一些青菜。她看到我站在院子里也有些吃惊,我们两个站在原地四目相对,我像是被人抓获的窃贼一样如芒在背,雨雾让她看起来很不真切。片刻之后我打破了这份宁静,我向她致歉,表示自己并没有恶意,只是来山上画画,途经此处向讨碗水喝,并且侧过身把身后的画板和手里提着的工具箱展示给她。或许是因为看到了画板,她也不再那么紧张,紧绷着的身子放松了下来,脸上的表情也逐渐温柔起来。
她把篮子放在水井旁,招呼我坐下,于是我坐在了房子门口那个用石板勉强拼成的两级台阶上。她把盛满净水的大碗递给我,我接过水的时候才看清她的样子,她的头发很长,松散的挽在脑后,细弱的锁骨在领口若隐若现,眉目间充盈着清冷却热诚,纤弱却坚强,隐忍又高傲。我接过水以后她对着我笑了笑就坐到井边开始清洗篮子里面的青菜,她神色专注,仔细的把菜叶翻开清洗里面的泥沙,井水的水珠挂在菜叶和她的手上显得晶莹剔透。我好奇的询问她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里,她轻轻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一边洗菜一边笑起来,她笑起来的时候没有声音,只是弯着嘴角露出牙齿,低着头,眼睛眯成一条线,时而用手背掩着口鼻,时而直白的露出表情。
我一直坐到傍晚,晚霞的日光从树林间垂下来,融化在林间的雾霭当中,悲伤的暮色从山的另一侧涌了过来,包围了这一方天地。她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看着阴晦的黄昏,说,“天色不早,你该回去了。”我才猛然醒悟过来我已再次叨扰了一整个下午,一男一女如这般长时间共处于一个院落确实有很多失仪失礼之处,我连连道歉,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把我送到院子的门口,轻轻关上了柴门,把我隔绝在院落之外。我站在小路的尽头再次看向那座院落,隔着雾霭显得极其不真实,若隐若现的甚至分不清楚它是不是真的存在。
沿着石头铺成的小路一直走到山下,我仍然不舍的回头看向山坡上的那一片密林,雾霭已经渐渐散去了,可我还是分不清那里是不是真的有一座院落,巨大的阔叶植物层层叠叠,整个山坡都披上了绿色的斗篷,在月光的掩映下闪着神秘的色泽。我的脑子里回荡着村子里说山上有狐仙居住的传言,我记得住在我隔壁的阿婆神秘兮兮的告诉过我,这些狐仙会把误入山林的旅人骗到自家的宅院,再热情款待他们,等到他们酒足饭饱之后毫无防备的睡下以后,这些狐仙就会来吸食他们的精气,而当他们醒来以后就会发现自己躺在乱坟堆,吃的山珍海味也全都是泥巴和石头,就算腹中如何难受也难以将其呕吐出来。我不知道山上的女子是不是狐仙,不过她也没有邀请我留下吃过晚饭,只是喝了两碗水而已,我想她大概不是传说中的那种狐仙。
回去以后我躺在房间里的小床上难以入眠,虫鸣的声音从窗外传到房间里,月光照耀着树叶上的露水,窗台上的昙花正开的美丽,白色的花瓣完全打开,伴着风中的草香与月光翩然起舞。我披着外套走到连廊上去吸烟,脑子里仍然回想着山上的女子,她的侧脸很美,颌骨的曲线像一条漫着雨水的深巷,上面铺着爬满浅绿色青苔的石板;那双灿烂的眼睛里开满了子夜的昙花,而她穿行其中仿佛有一抹红色掠过叶底。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了,隔壁的阿婆好心的给我准备了一些简单的饭菜,我草草的吃过午饭,打算背起画板再去山上走走,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院子里的阿婆叫住了我,她嘱咐我千万不要靠近那座院子,村子里的人也从来不敢靠过去。我应了一声就出门了,沿着被杂草覆盖的山路蜿蜒上行,我远远地看着那座院子,终究还是没有过去。不知是因为相信了阿婆的话,还是因为我确实也没有如此旺盛的好奇心去知晓那院子和那女子。我在山上随便找了个风景还算不错的地方,树叶掩映,黄色,红色,绿色,棕色的树叶交映在一起,无法一言以蔽之是什么颜色,它们像是被打翻了的调料盒,大片秋天的色彩染满了整个山坡,我支上画板调好颜料,打算把这里的秋天用画布裹起来带回喧闹的都市。我一口气画到晚霞把天空和山坡都染成大火的颜色,望着面前画布上还未完成的画,此时我只觉得上面的每一个线条每一个色彩都是那么丑陋,我越看越觉得我用画布裹住的不是山谷的秋天而是狐仙的泥巴和石头。这是第一次我望着自己的画手足无措,画面上的山色仿佛变得狰狞,那些红色的秋叶也都变成了淋漓的鲜血,张开丑陋的大嘴嘲笑我的故作姿态,那些汇聚成溪流的鲜血从胸中涌出,又百转千折的注入火烧一般的晚霞当中。我一把扯下画布,丢盔卸甲的逃回村子里,一屁股坐在饭馆的长凳上,老板一边过来招呼我,一边招呼着老板娘给我倒了三两温热的黄酒。我吃着切好的酱牛肉,大口的灌下了二两黄酒,杯子里的酒倒映着我空洞而苍白的面容,直到酒劲从腹中融化到血管中我才觉得平静一些。
一连几天我都没有再上山画画,更没有去那座院子。那天晚上老板和老板娘问我是不是去了那座院子,我告诉他们我去了,看到一个女子,他们叹着气不停的摇着头,说我这是中了邪了,中了那狐仙的邪,改日他们去村外的城隍庙帮我烧烧香,再让我花点钱供奉一盏灯,请个江湖高人来驱驱邪就好了。我谢绝了他们的好意,我说,我自己改天去城隍庙里烧香供灯就好了,不用劳烦你们了。走的时候他们一路嘱咐我切记要去烧香,这种神怪之事马虎不得。我虽然答应了下来,可事实上几天过去了我都没有出门,更别提去城隍庙烧香了。我把这里的所见所闻写在信里,拜托住在村子西边的小哥去镇上的时候帮我寄走,我把关于这片山谷和村落的景致与见闻都在信中告诉了我的朋友,尤其是关于那座院落描述的尤为仔细。或许写这封信的原因只是希望能够找人诉说关于那座院子的事情,我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但总是对那里念念不忘。我开始不想画画,也不想再上山去,于是我每天都会去打二两小酒倒在锡制酒壶里面,每日蹲在田间看着奔跑的孩子和忙碌的夫妇,直到晚霞中飘荡起炊烟才不紧不慢的回到住着的房子里。借着酒劲,连洗漱都没有就直接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一夜无梦的睡眠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每天上午看到明晃晃的太阳我都记不起昨夜究竟有没有做梦,我不禁像个失心疯一样放声大笑。我经常被自己的笑声惊醒,从我走着坐着时做着的梦中惊醒,我看着云彩漂浮在天上蓝色的大海里面,像是油污堆积的泡沫。我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心态面对山上的庭院以及庭院中的那个女子。我把自己的头深深的埋在土地里,堆积的土包像是埋葬眷恋的坟包,我丑陋的身体则刚好是歪曲破损的墓碑。我希望自己逃开她,每一天都能离她更远一点,我害怕看到她的眼睛,她的神情和容貌像是一个漩涡一样拉着我跌落向一个无止境的深渊之中。
日子久了我反而不知道我到底是想逃开什么,是逃开她还是逃开那种在一瞬间产生的爱恋,亦或是逃开我在山上那些杂乱而扭曲的线条和色块。抱着这样难以为继的心态我开始整日在村子里无所事事,除了喝酒就是蹲在田间地头,夜色苍茫之时便沉醉的在破木床上入睡。就这样浑浑噩噩的度过了很多天,我才发觉已经到了我该回去的时候了,撕下的日历被揉成一团又一团的废纸丢在垃圾桶里,时间也就这样被揉进了垃圾桶,倒进了垃圾堆。我想去那座院子里和她告别,我披上衣服踩着蛐蛐的叫声走上了蜿蜒崎岖的小路。此时已是子夜时分,我恐怕她已经睡下了,但这样也好,我站在院子外面无声的向她辞行也就心满意足了。月光铺在这片山林里,那些阔叶植物在月光下影影绰绰,我接着斑驳的月光在弯曲的小路上蹒跚而行。院子里空无一人,破旧的柴门也没有上锁,二层的小木楼上仍然亮着灯,我站在院子外面犹豫不决,草丛里蛐蛐的叫声一刻不停,二楼的窗户里映出她的身影,她一动不动的坐在窗前,不知是在缝补刺绣还是读诗赋词。其实我一直觉得这个院子有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此时仔细的观察我才发现问题所在,如此破旧的院落却有着样式标准的二层小楼,气派的房顶在一山的苍翠中鹤立鸡群,月光洒下来抚摸着青色的瓦片,屋脊高傲的翘起飞檐,连廊也像极了繁华都城里的亭台楼阁,屋檐下垂挂的风铃摇摆不停,随着晚风发出清脆如泉水落潭的叮咚声响。
站在院子前面的我惊讶的说不出话,想必她一定是大家闺秀隐居至此,又或许她真的是仙子临凡,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的感到胆怯,我不敢敲响柴门,更不敢跨进庭院。于是我打算就此掉头,就算是我在庭院外面向她无声的辞行,我打定了主意正默默地告别,她却推开了窗户,问我,这么晚了,你来有什么事吗?我听到她的声音惊诧的抬起头,她在二楼的窗户里望着我。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和面容,但却能听到她清冷的声音,我如实的告诉她今夜我来此的目的。听完之后她沉默了片刻,便关上了窗户,我低头苦笑,这样的做法的确是太过于唐突了,我于深夜到访独居女子的住处也确实不合乎礼仪。长舒了一口气,脑子里还在胡乱想着的时候,二层木楼的大门打开了,她提着一盏油灯向我走来。我呆呆的看着她在油灯的光中若隐若现的样子,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穿着一件简单的麻布连衣长裙,步步生莲。她打开了柴门,说,进来坐吧,夜风寒气重,当心着凉。
我有些发懵,但还是随着她进去了木楼,她讲我引到书房,又为我倒了一杯浓浓的热茶,一时间我也分不清扑鼻的是茶香还是她的芬芳。她也倒了一杯茶坐在我的对面,我们相对而坐,四目相视。我四下打量以掩饰我心中的紧张,她的书房里有几个书柜,里面放着满满的古籍,画案上摆着笔墨纸砚,书桌上有茶壶茶盏和一壶浊酒,在房间的角落上摆着一架古琴,其他地方零碎的点缀着一些花草和瓷器,我不懂这些,自然也难以分辨这些琴瑟与瓷器的真伪与价值。只是它们错落有致的摆放在房间里,每一样都恰好在最舒服的位置上,哪怕只是稍稍左右都谬之千里,更不要说更换位置了。她问我为什么要来向她告别,我支支吾吾的难以回答,若说是一见钟情只怕无法令人信服,甚至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可若说毫无欣赏之意却又断然不是,如果非要说的话,大概是我对她的欣赏之情往常少见,但若是这般直说恐怕又过于晦涩和令人生疑,我思索半晌,只得告诉她,我一直以来希望为她作画,却又觉得突兀所以难以启齿。这倒并非是有意欺骗,而是我心中确有这种想法,当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有这种想法,于是我干脆把这个作为理由告诉了她,况且我明日便要启程返家,只怕是再难有机会,所以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再见她一次,就算不能作画也好向她告别。
她一字一句的听我说完,笑了起来,脸上有一个浅的几乎看不出来的酒窝,她笑着摇了摇头,“这不是你的理由。”她说的非常笃定,笃定的让我难以招架,毕竟这的确不是理由,我自己自然知道这不是理由,但她如何得知呢?我只得苦笑,放下手中的茶盏开始实话实说,“这的确不是全部的理由。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是想到明日便要返程就觉得非常失落,想着至少要和你再见一次,向你告别。”她为我续满茶水便一言不发的继续听着,我也把我在村里听到的神怪之说与我今日的担忧与无所事事一并告诉了她,她时而认真的倾听,时而掩着嘴轻轻笑着,时而皱着眉头思索,时而又露出同情的神色。说完之后我反而觉得心中通透,可我自己也非常清楚这只是一时之痛快,那些本身就压抑在心中的东西变得越来越压抑,随着一字一句的诉说那些沉重变得更加沉重。当我说完之后房间里就陷入了沉默,蜡烛的火光摇曳不定,她的神色就躲藏在烛光的影子背后,在我眼里也同样的摇曳不定,我再次开始自责,这些说法太过于荒唐,这做法也太过于唐突。不过既然已经如此了,我也干脆再次向她提出了作画的希望,我想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也的确太过可惜了。让我没想到的是她答应了我的要求,她起身走到画案前面斟满了一杯酒,酒水有些浑浊,香气四溢,想来一定是陈年佳酿,斟满酒后她开始细细研墨并嘱咐我仔细的想想要画些什么。我吃惊之后便走过去接过了她手中研墨的工作,一边研墨一边仔细的思索该如何下笔,她把朱砂和其他颜料都摆放在桌子上,自己则坐在了那架古琴后面,素手轻弹,乐曲揽着月色卧在画纸上面。那琴声中天鼓啼鸣松叶摇摆,百花绽放泉水叮咚,春风如诗落雨如赋。
我眼中的画纸也不再是一片空荡荡的洁白,而是皎洁的月光被长袖善舞的乐曲揽在怀里,一如美人卧榻那样侧身在这一片空洞的画纸上。这幅画我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停顿,几只毛笔在纸上翩若惊鸿,我知道这不是我在用笔去画,而是笔带着我的手在舞,纸上的线条与色彩就是笔尖的舞步,那些大块的留白就像是她未曾出口的词句。曲毕而画成,仙子从云端飞下于木屋抚琴的景象跃然纸上,就连琴声中的天鼓啼叫与春风落雨的诗词歌赋都入木三分,虽是画中没有天鼓与百花却仍然能看到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亦能听到飘荡于云上的嘹亮啼叫。我捧着这幅令人难以置信的画作送到她的面前,邀请她为这幅画作诗,她摇着头站起身,“这是你的画,理应由你来提诗。”说罢她把毛笔递给我,我接过毛笔仍然十分期望能留下她的手笔,我们相视一会,她似乎爱怜又似乎难过的接过毛笔,在上面写下了一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诗句。虽然这句诗与这幅画的确完全没有关系,但她既然固执的在上面写下了这句诗,我也没再多说什么。我只顾着欣赏这幅画作,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以至于现在想来已无法记住她当时的神色与双眸。我本希望把这幅画赠送与她,可她却百般推辞,最终还是放入纸筒递给了我。我确实也十分喜爱这幅画作,也就没有太过推辞,现在想来若是没有带走恐怕才是毕生的遗憾。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我离开了那座院落,她仍然送我到院子门口,目送我走过转角,透过茂密的阔叶树林我看不清她的身影,却能看到门口有一盏灯火若隐若现的光芒。
回到家里之后我迫不及待的邀请了我的好友前来欣赏这幅画作,我甚至不舍得将它从纸筒中拿出,害怕无意中损伤了这幅画。我一直等到朋友们齐聚一堂的时候才郑重其事的取出纸筒,双手将它放在画案上,虔诚的拿出画纸,但奇怪的是上面早已没有了乐曲揽着月光的精妙绝伦,甚至连一丁点线条与色彩都没有,但若说是白纸却也不尽然,上面在她提诗的地方仍然留着那一行清秀的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朋友们哄堂大笑,调侃着我只是在编故事给他们听,最终也只是夸奖了一番字写得不错。我非常诧异的看着空白的画纸,难以接受,大概是她不希望给我留下任何一点记忆,又或许是她不希望被人所打扰,所以我不应该将它展示于众人面前。想到这里我又不禁想起了村子里关于狐仙的传言,可我既没有在乱坟中醒来也没有吐出泥巴和石头,那一晚她在烛火后面的笑容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虽然苦思不得结果,不过随着时间的流淌我也就逐渐淡忘了这件事情,只是偶尔在昙花开放的时候会想起那个山村和那座院落,但时过境迁也只得付之一笑。我曾也想过再回那座山村,但是一来路途遥远,二来确实事务缠身,甚至都无法寻求澄澈的心境与灵感,更不要说长途跋涉的回到那披着苍翠的山林之中了。纵然心中惦念可也无能为力,每每想起也只能暗自感叹。
当我摆脱俗事再次重回山林的时候已经是许多年以后了。我重新回到了那座山村的时候,已经没人认得出我了,曾经住在隔壁的阿婆已经去世了,田间也换上了许多新面孔,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还是在田间玩耍的孩子,如今已经是皮肤黢黑身体精壮的男子了,那些梳着辫子的姑娘也已经嫁为人妇生儿育女,我仍然打了一壶黄酒坐在田间地头,看着那些男子扛着锄头赶着黄牛在地里挥汗如雨,而姑娘们则把饭菜送到地里,对着这些年轻人笑笑就回去忙自己的活计,新的孩子们在古旧的田间肆意奔跑,而他们仍然告诉我与曾经我听到的相同的神怪之说,“山上有狐仙,你可当心点。”村子里唯独我仍然熟悉的是饭馆的老板和老板娘,如今他们已是皱纹堆累,在粗糙的脸上如沟壑一般藏匿着人生的故事,他们也如同曾经那样热情的给我打酒,并且神秘兮兮的给我说山上有狐仙的事情。
我特地等了一个昙花开放的雨天,踩着漫山遍野的雨雾和蛐蛐的叫声走上狭窄的小路。可我找遍了山野都未曾找到那座院子,我一直走到太阳从山坡的另一边懒懒的爬上来,那本该熟悉的地方却只有一片杂草。我一连在山上找了几天都没能找到那座院子,更没有找到她,我沮丧的回到饭馆,多打了几两浊酒,喝了个一醉方休。一连几天都是如此,打酒,喝酒,睡觉。甚至许多我不认识的人都认为我是个远道而来的酒鬼,是个怪人。我也懒得多做解释,只是每天拿着锡制酒壶上山寻找,找到酒壶空了就回去睡觉。就这样一直到我准备返程的前一天,我在饭馆要了二斤黄酒,也不打算再上山寻找,只想醉到我离开的时候。老板娘还是像曾经那样热情,她没有认出我,只是看我每日饮酒颇多便宽慰了我几句,那时我已经喝得半醉,听完了以后放声大笑,这笑声把她吓了一跳,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向她询问关于山上的院子,老板娘仔细思索了半晌,说,“我从小就在这,从来没听说过这山上有过大院子。”我连忙向她询问那些神怪之说,那些村民上次的时候告诉我千万不要接近那个院子,老板娘听了以后倒是点了点头,“原来是有个破院子,里面有几间草屋,早些的时候那里是有家人家,我小的时候老爷子就去世了,紧跟着老太太也走了。唉,这一家也没个一儿半女的,那破院子就荒在那了,这不一荒就是几十年,前两年的时候烧了场大火,就你刚走没多久的事,村里也就顺势给拆了。”
临走的时候我去村外的城隍庙上了香磕了头,又给我的酒壶打满了黄酒埋在了那座院子本该在的地方,我站在院子门口的位置默默地向她辞行。虽然未曾下雪,但我想我和她仍然可以共饮一杯。我走的时候就像是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没有人还认得我,或许人来人往时过境迁,我一个过客也只不过像是泥土里腐烂的树叶一样,又像是山坡上的院落一样无人知晓。抱着共饮的满足和未曾谋面的遗憾我回到了自己的家,回去以后我立刻把那张空白的画纸连通上面的诗句投入火盆中,看着画纸在火焰中逐渐变成灰烬我反而觉得心中很踏实,就像我看到她站在柴门外被烛火映照的笑容一样踏实。
虽然我仍会偶尔想起她和那副画,但我却也没有再向任何人提起关于那个院子和她的只言片语,也再也没有去过那个村子和那个披着苍翠的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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