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國》 - 【五】前夜

　　「瀞玄居」位處百橋城以南六十里處。

　　一般情況下少年必須尋找停泊點乘坐天舟，但在左執事陪同下，他們只須飛天就行。

　　在丘頂與七生狐道別後，左執事和少年站在涼亭前的草地上。她將手伸向少年，眼瞳的光彩變得更加耀眼，倏忽間，少年受無形力量抬舉至空中，左執事亦隨他浮於空中。

　　當左執事一拉起少年的手，他眼前的景象便瞬間朦朧起來，他感受到強大推力，餘光能見雲群被拉成一條條羊毛卷，但整個過程他卻沒有任何前進的感覺，五官也沒有被劇烈風速給吹散。

　　全程不及數秒，他顫握著左執事的手緩緩飄降，足尖在紅橋前安然著地。

　　他們來到了瀞玄居，這是臥梅的山間別墅。一座紅橋跨過佈滿蓮花浮燈的蓮藕池，水岸對側橫躺著一棟長屋，右面屋壁全敞，延伸出一座立在池面上的露天陽臺。

　　小侍女一邊快步走來，一邊雀躍說道：

　　「來得正好！臥梅說左執事會帶一位外國人到訪。」

　　「打擾了。」

　　左執事和少年走過紅橋，進入長屋中間的正房。

　　臥梅端坐於絲竹的音色中，靜思內觀，連品茶的餘興都沒有，正門旁的侍女默默看著綠茶涼盡。半晌後，臥梅睜眼，表情是難解的淡定。眉心間，數條微小的鯉魚精靈悠悠旋繞著中心的柔輝，形成一株漩渦。

　　臥梅，一位大先知。據左執事所說，其芳齡已過四百。

　　她的銀髮過腰，一束銀絲披於左肩，深邃眼眸在明燈中輝映著寒梅色彩。定格在二十來歲的面容雖姣好，但左眼窩下有一面淺灰色膚痕，左眼也已白化。

　　左執事站在門口處和臥梅對望，臥梅對她嫣然一笑，轉而將目光投在少年身上。

　　少年耐心地等待臥梅開口。

　　她的眉尖微垂，凝視少年的目光十分慈祥。其玉身懸浮起來，飄出座位，如蜻蜓點水在空氣中，在無形的靜水中游移。

　　「來。」

　　他們來到陽臺上。池水內有鱒魚嬉戲，密林深處響起蛙蟬聲，一顆近月和兩顆遠月的柔光在夜中交融。

　　「汝可知，吾等兩地無法正常相見是因為何故？因為振頻。永夜和爾等的振頻相異至無法互相接觸的程度。永夜的能量比起爾等世界的能量還通暢且輕盈，因其流動速度更高，振頻是較高的，因此，人們無法走進爾等的世界，因其能量甚是黏稠且沉重。爾等之中的一般人也無法走進永夜，因彼等無法承受高頻能量，故在汝前往灰霧之林的途中，汝的朋友們才會頭暈目眩。」

　　少年感覺自己已化作清風，是臥梅的話聲將其捕獲，它感受這尤為空靈的嗓音，將它形塑成一個新生的人。

　　「昔時，在東人初來乍到的帝國時期，彼等曾揚言要建立永恆的國度，然而『絕陽劫』發生了，此乃文明的創傷，造就業力。有一批人選擇逃避，在黑夜攜手打造國度，彼等沒有因受傷而更接近爾等的世界，也為此自豪。」

　　少年聽到了振翅聲。一隻烏鶇駐足在臥梅的纖手上，她接續著說：

　　「今時，此刻，在土地，或說地母神的催促下，彼等正憶起自己的問題。」

　　少年沒有任何思考，但是一字一句都紮實地刻印在心上。

　　「永夜徒為一個剎那。在汝以為的漫長千秋當中，汝想必認為永夜的訪客不計其數，實則不然。——汝是第一位過客，也會是最後一位。」

　　★

　　百橋城的某處邊境有座空島群，盤踞在高空中俯望人間。空島群周圍飛行著大大小小的天舟，蠶絲般的飛瀑沒有盡頭，柳絮柏葉攀附於四方崖壁上，島中山水長期受雲霧纏綿。最高處的主島中央便是「流雲閣」所在。

　　閣內一處大廳房中，十數名女子在十尺長的長几邊飲茶笑論，回音自門隙遊蕩出房外。

　　少年身前站著左執事，其衣容不知何時已變換成一身藍黃袈裟。

　　左執事與少年相覷一陣，表情嚴肅，領著他走過一條又長又暗的迂迴步道。某處可聞流水潺潺，但附近並沒有溪河。少年每走幾步，耳邊都會敲響起聲似木魚和風鈴的聲音。他們在闇中接近一團紅燭的光，少年近看才知是一名少女捧著不知為何物的籃子裡頭所發出的紅光，幽光照滿少女的面容，她隻眼未眨，只以死寂的注目回應，沒有任何言語，唯獨附近如舊門閉鎖般詭異的鳥鳴聲在替她說話。

　　他們終於走到盡頭。明亮的長房外廊，凹折屋角的簷下，少年能見拉門敞開一條縫隙，裡頭的笑談聲聽來有十數人。

　　「這部分也準備好之後，我們就能去宿泊了。」

　　少年聞言嚥了嚥口水。

　　他們邁步向前，左執事逕直拉開房門，那瞬間，話聲戛然而止，所有女子同步望來，靜止不動，活像堆滿桌邊的娃娃。他們每位皆身著純白袈裟，披著長直黑髮。每一雙眼的焦點都在少年身上。少年見到此景不禁打起哆嗦。

　　左執事走進房內，幾位女子敬仰地稱呼左執事。一位女子碎步走來，熱切地看著她：

　　「我們的會議剛結束。」

　　「如果可以，你們就開始吧。結束之後我自然會來帶他離開。」

　　「外國人嗎？」女子好奇地瞄了少年一眼：

　　「真的帶來了。臥梅的預言正在實現呢。」

　　「什麼預言？」少年不解地問道。

　　「你已經心裡有數了。」左執事說。

　　預言是先知的職責，少年清楚這件事。他在飛鳥的話語中感受到命運既定的脈絡；在七生狐的警示下首次揭開潛藏的危機；臥梅斬釘截鐵地宣告永夜必將走向末路，她能知道永夜的結局，自然也能知道他會出現在這的事，而這一切會怎麼發生，以及終點實際的情況，他還尚未知曉，只知道自己將親眼見證。

　　突然間，他猛然抓住了一絲閃過的念頭：臥梅提及的絕陽劫，也就是文明早期使男性死亡的瘟疫，其造成的業力雖為土地能量遽動的原因之一，但與作為男性出現的他難道沒有任何關聯嗎？

　　少年快忘了，作為一名男性，他在此地是多麼突兀的存在。

　　「就快了，你很快就會知道真相。」不意外地，左執事正讀著他的內心。

　　「你準備好了嗎？」女子對少年微笑。

　　「嗯。」

　　他將使用女性軀體，在永夜中生活。

　　★

　　流雲閣中央的實驗室內擺滿各種以水晶製成的儀器，幾名身著純白袈裟的少女換上了貼身的白浴袍，身體外包裹著一層隱形膜，泛起微微虹彩。

　　室內中心空曠，兩側擺放著兩個膠囊艙，一個躺著少女的軀體，一個則坐著清醒的少年，兩者皆一絲不掛。

　　少女們褪去他身上的衣服，包含腕上的那副手鐲。許多小手伸來，有的抬起他的手臂；有的掌玩他的頭髮；有的輕抓他的後頸；有的用手指劃過他的背溝，少年全身上下都被仔細摸透。

　　他說服自己這是在接受身體評測，直到一位少女說：

　　「這就是男性的身軀嗎？」

　　少年絲毫未感到冒犯，相反地，他覺得有趣，也覺得滄桑。整個文明在心靈與物質技術上取得非凡成就，在遇見一位男性時，卻如幼年期不諳世事的孩童一般天真無知。

　　他原以為自己會因裸身而再度感到自卑。在作為男性這方面，少年是自卑的，這與他的文明所施壓的性別角色有關。他想起自己對老師的表白，他覺得自己弱小。身體是其次，最主要的莫非是自己所散發的氣質，並不是因為言行比較像女性性別角色，而是具備著會被視為懦弱的特質。

　　在他的表白中，他始終不敢說出來的是，即便自卑，他也不想成為女性，因為他的文明社會認為女性是與那些懦弱特質擁有最多掛勾的人，也容易因此受到不公對待。那是個歌頌著男性的世界，而他也為此反感。

　　在左執事的提議下，少年選擇體驗女性軀體。他欣然做出這個選擇，畢竟此地人們並不屬於他的文明。

　　轉移開始了。

　　少年躺在密閉的艙中，緩緩閉上雙眼。

　　眼中的黑暗逐漸顯現出一顆暖陽，及暖陽四周的淵黑，以寥寥星辰作為背景，遠眺而下的星球正徐徐轉動。他身在星辰的懷抱中，俯瞰著夕霞下的陸海，群雲是一片片的薄絲綢，谷溝是一條條的傷疤，大洋泛著乾淨透徹的青紫波光。

　　這就是他的文明與東人所共居的行星嗎？

　　某一刻，他感受自己向後仰翻，俯衝墜落，星球的弧形輪廓漸快地攤平開來，山海沙盤一瞬間便立體放大，他翻回正面視角，汪洋大海就在面前，他順風而下，像是被什麼牽引著，在夕照的海面上不急不徐地筆直滑翔。

　　眼前的橙海一望無際，一片靜寂，他離從容無聲的波浪只有一抹鼻尖的距離。

　　他感到相當自在，這份安寧甚至勝過於永夜所能體會的氛圍。

　　「……你卻從未給予過自己。」

　　少年心裡響起老師的聲音。

　　自從兩人告別之後究竟過了多久？即使從體感判斷，少年也毫無頭緒，但是當他回想起家鄉的一切時，卻只覺得已是好久以前的事，彷彿記憶是從歷史文獻中復得的。

　　他從海面扶搖直上，消失在一陣光暈中。

　　強烈卻柔和的光芒消散，他回到眼皮底下的黑暗。

　　睜開雙眼，只見一位少女捧著圓碟狀的儀器，儀器中間的晶體對著他發出輝光，光芒在他身上形成橫條，從頭到腳掃過全身。

　　「偽身的狀況良好。」

　　「偽身」，這是少年的新綽號。

　　左執事分秒不差地回來了，那身藍黃袈裟在實驗室裡格外醒目。

　　先前接應左執事的那位女子也到場了，她的名字是「蒔蘿」，是實驗室的負責人。

　　艙罩開啟了，偽身四肢僵硬地走下，視線模糊，重心失衡，雙腳使不上力。他痛苦地蹲到地上，不適感仍在作用。

　　「你正在調節舊有身體的慣性，以適應新的身體。過一陣子就會好起來的。」一位少女說明。

　　左執事和蒔蘿來到另一個艙前，少年的軀體已經是無主的狀態。

　　「預言之所以是預言，也是因為左執事正在做出這些選擇呢。」

　　「是啊。」

　　「終於要帶去了嗎？」

　　「送往該送的地方吧。有勞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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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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