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二十七歲,在出版社當編輯,住在臺北市辛亥路一段的老公寓裡。日子過得像重複播放的黑白錄影帶,靜默、單調,有點磨損。他習慣清晨七點半起床,泡一杯不加糖的濃茶,讀報,然後搭捷運到公司。他活得乾淨俐落,像一頁頁未潤色的稿紙。
她二十三,剛從文化大學畢業,在一家小咖啡店打工——那種藏在巷弄裡、有貓、有黑膠唱片機、名字只有兩個字的咖啡店。她笑起來有點像貓咪曬太陽的樣子,懶洋洋卻讓人無法移開目光。
他第一次遇見她,是個星期二的午後。那天雨停得很突然,天空灰得像濾鏡。他撐著一把有點漏水的傘,走進那家藏在溫州街轉角的咖啡店,身上還帶著潮濕的書卷味。他點了一杯黑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窗外積水映出電線與天色交錯的倒影。
她穿著深藍色圍裙,髮間別著一枚銀色髮夾,為他端上咖啡時輕聲問:「需要加糖嗎?」
他搖搖頭。她點點頭,仍舊順手將兩包白砂糖放在托盤邊角。
從那天開始,他幾乎每天都來。點同一種黑咖啡,坐同一個位子,身上永遠帶著剛印好的書稿與鉛筆香。他從不加糖,但她還是每次都放上那兩包白砂糖。好像是一種沒有意義卻被默默遵守的約定。
沒有客人的時候,她開始主動坐下來,有時靠著他對面的位置,雙手捧著自己的馬克杯,一邊喝咖啡一邊翻著一本書。她總是帶書,有時是詩集,有時是旅遊隨筆,封面經常捲起一點角,像是被日子翻閱過的證據。她看書的時候會輕輕皺眉,像某句話刺中了她的記憶,然後抬頭笑著對他說些無關緊要的事:貓今天不吃飼料了、昨天騎腳踏車差點撞到老人、一直很想去北海道但總是抽不到廉航的特價票。
他不多說話,只靜靜聽著。她的聲音很輕,但語尾有一點甜,像還沒完全溶進去的糖粒。
有一天下午,他問她:「你覺得愛情是甚麼味道?」
她盯著杯底的咖啡渣想了一會兒,說:「像白砂糖吧。一開始吃起來沒甚麼,可是過幾秒,整個舌頭都會被那種甜包住。」
他點點頭。沒有接話。
他一直覺得自己不適合戀愛。像他的黑咖啡一樣,不加糖,也不想。習慣了苦,也害怕甜太濃。
日子就這樣靜靜地過。她不問他的名字,他也沒問她的電話。有些關係就像梅雨季的臺北,一來就是整個月,但你不記得是哪天開始的。
直到某天,他來到咖啡店,坐下後才發現是另一個女生送來咖啡。
「小安今天休假?」他問。
「你不知道嗎?她離職了。說要去北海道,昨天的飛機,好像是早上六點的那班。」
他沒有說話,只低頭看著桌角。那裏沒有白砂糖了。
他坐了很久。咖啡冷了,雨又開始下,細細的,像記憶在發霉。
後來他走到自助區,拿了兩包白砂糖,撕開,倒進咖啡裡,然後再一包。他慢慢攪拌,喝了一口,味道很奇怪。不是單純的甜,而是一種淡淡的失重感,像夢醒後的空氣。
那天下午,他喝得比平時慢。咖啡喝完後,他又從自助區拿了一包白砂糖,小心翼翼地放進口袋裡。
外頭的雨還沒停,騎樓的燈光搖晃。他打開傘,靜靜走進臺北模糊的黃昏裡。口袋裏那包糖發出細微的聲音,像某段尚未溶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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