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喬正一
自從母親被診斷出失智症和心臟衰竭後,幾乎每年都會在秋冬交替的季節住院,到現在已經累積七次了。雖然這些日子過得辛苦,但裡頭也充滿了真實且深刻的經歷。所以我決定留下這些陪伴母親住院的點點滴滴,當作是對自己的一份見證與回憶。
每年從國曆的十一月開始,到隔年春節前這一段期間,都是我神經最緊繃的時候。因為這一段時期,母親最容易生病。只要她每年能平安度過,我就像卸下千斤重擔一樣。但每一年我仍像打仗前的備戰一般,整個人都處於警戒狀態。我常告訴我自己,只要當年母親能不生病、不住院,這將是我最大的成就,比任何世俗的功名利祿都還要了不起。
記得有一次,我在醫院看到一位癱瘓在病床上的年輕女病人,頭髮剪成平頭,她的陪病家人是一位年約七十多歲的老父親。隔天快中午時,女病人的母親來探病,不久後,父母竟然吵了起來。我隱約聽到母親抱怨說:「我不能喊累嗎?難道我的身體出狀況都不能說嗎?」那一位老父親後來大概回去休息了,留下母親獨自照顧女兒。但我觀察她的照顧一點也不馬虎,依然很細心。我猜想,那位女病人的意識可能很清楚,只是不知道她聽到年邁的父母因為照顧自己而爭吵,心裡又是什麼滋味?
還有一回,我看見一個大約三十出頭的年輕男生,他的父親躺在病床上無法下床,只能裝著尿袋。我聽到那個男生在講電話,跟對方說自己運氣一直不好,他說有人建議他要多孝順父母才能轉運,於是他才來陪父親。但當護理師請他幫忙換父親快滿出來的尿袋時,他卻裝死裝沒聽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護理師氣到直瞪他,但也拿他沒辦法,只好自己動手幫他父親換。更誇張的是,那個男生之後乾脆離開醫院,留下生病的父親孤單一人躺在急診室裡。
母親真的很幸運,每一次在急診等病房時都能很快轉進普通病房,可我卻看到很多病人在急診室苦等十幾天都還等不到病房,有的甚至被告知發炎指數已經下降到可以出院的程度,就直接被請回家。
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差異?有一次我無意間聽到一位資深男護理師在跟病人的家屬對話,家屬問:「為什麼比我們晚來的病人,卻能比我們早進普通病房?」男護理師說,原因有幾個。第一個是病人的性別,因為病房是分性別安排的,男的跟男的住一間,女的跟女的一間,所以就算有空床,性別不合也不能住進去。
另一個可能的原因是病人或家屬還沒簽下「是否願意插管」的切結書。如果家屬態度不明確,而病人又狀況不穩,甚至可能病危,那麼醫師便很難處理,還不如先讓病人直接留在急診室接受觀察比較好。
我也曾見過一位七十多歲的男病人,住在急診室的留觀區。他的太太白天照顧他,晚上則由子女輪流陪伴,他們已經在急診待了快兩個星期。當家屬問何時能轉病房時,護理師也是對他們說明插管意願書的問題。我猜想這應該是他們頭一次面臨這種生死的大抉擇,因為病人的太太當下整個臉色都變了,但過了一會兒,她還是堅定地說:「我先生有交代過不插管。不過還是想先和孩子們討論後,再做最後的決定。」就這樣,他們還是繼續留在急診室裡。
還有一次,母親因肺炎住進了長青樓的感染科病房。那棟大樓看起來就像飯店一樣,病房新穎、環境舒適。我們很幸運剛好被安排到靠窗的位置,窗外是一大片綠意盎然的花園,景色超美。而且長青樓每層樓都有一個大型的半圓形日光室,病人和家屬可以在那裡曬太陽、看風景,真的讓人心情很好,也有助於病人恢復健康。
雖然有外傭幫忙晚上陪病,但我還是沒回家睡覺。因為就算回去,我也睡不好。倒不如直接留在醫院,萬一有狀況我也能馬上處理。那幾天,我就窩在日光室的椅子上過夜,真的很難睡,整個人超痛苦。有一些病人的家屬看到我這樣睡,覺得很不忍,就勸我乾脆去日光室中間那張沙發上躺一下,反正已經是半夜,除了夜班護理師巡邏外,也沒什麼人出入。只要不妨礙醫護人員的工作、也不吵到病人,護理師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記得有一次,母親因感染肺炎留在急診室觀察,那時有一隻黑色的大蒼蠅一直在她床邊飛來飛去,怎麼趕都趕不走。之後,轉進普通病房的第二天便出現病危的緊急狀況,母親呼吸急促,還帶有濃濃的痰音。護理師發現不對勁,立刻通知值班醫師趕來急救。所幸,經過護理師幫母親抽痰後,她血液中的二氧化碳濃度總算快速下降。詭異的是,那一隻在急診室出現的大蒼蠅,不知何時竟也跟著母親一起來到病房,繼續在她的床邊縈繞盤旋。
之前,我曾替母親向三龍法師求了兩張符令護身保平安,一張是驅邪避煞符,另一張是平安健康符。法師特別叮囑,這兩張符紙絕不能弄濕、弄髒、弄破或毀損,否則符令的保護法力就會失效。簡單說,符令對我們提供了保護,我們也應該相對地保護及尊重它。
就在母親病情最危急的時候,我驚訝地發現她身上的兩張符紙竟然莫名其妙地濕掉了,真的不知何故,或許就像傳說中玉鐲摔碎,表示它已替主人擋了災。我當下自忖,這兩張符令很可能真的幫母親擋下了煞氣,完成了它們的任務,如今他們已功成身退,我由衷感謝它們對母親的守護。之後,母親的病況果真一天天穩定好轉。最神奇的是,那隻黑色的大蒼蠅竟也從此消失,再也沒出現過。
因為母親失智,她住院期間有時會情緒失控、大聲吵鬧,隔壁床的阿婆有時會受不了,大罵一句「靠么」,但她的家屬人很好,很有同理心,他們知道母親有失智的問題,並沒有跟我們計較。
雖然我不是學醫的,但因為長期照顧母親,早已訓練出異於常人的敏銳病識感和觀察力。我判斷那位阿婆其實也有失智的情況。後來,果然不出我所料,她的先生私下跟我說,他的太太確有失智症,只是她打死都不肯去看醫生,因為她認為自己沒問題,也就是所謂的「沒有病識感」。
除此之外,我認為這位阿婆應該還有憂鬱症的傾向,因為,她看起來大概才七十多歲,比母親小十幾歲,但只要一開口,不是抱怨,就是唉聲嘆氣,充滿負能量。她住院快滿兩個月,這一段時間整天都癱在床上不肯起來活動。雖然她有糖尿病、心臟病等慢性病,也可能有脊椎問題,但客觀來看並沒有失能,身體還是能活動的,卻選擇長時間不動,還總是把病房的布簾拉上,與外界隔絕,好像很怕光似的。
她的忍耐度也遠比一般人低很多。舉例來說,母親剛住院時因病情不穩,需要與血氧與心跳等儀器連線,這些機器難免會發出「叮」、「叮」的警示聲。但每當聲音響起,那位阿婆就會抓狂罵人,彷彿受不了任何一點刺激。
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的女兒,一位非常虔誠的基督徒,非常孝順,她幫她的母親把屎把尿、餵食、擦拭身體,這些照護的工作全都由她一手包辦。她有時候還會放些詩歌來安撫母親的情緒,希望能讓母親心情好一點。
當我睡在長青樓病房日光室的沙發上時,有一晚凌晨大約三點,我被一個女人的哭喊聲驚醒,我心想大概是有人走了。果然,後來看到一男一女走出病房打電話,應該是在通知親友或處理後事。
又一晚,大概晚上十一點,一位年約九十六歲的外省籍男性病人往生。他的家屬立刻趕來,與葬儀社商量相關事宜。除了病人的孫女有哭以外,其他人都面無表情,臉上沒有太多悲傷,或許是病人年紀已高,家屬都早已有了心理準備。
陪母親住院的那段時間,我意外地發現自己竟是個「師奶殺手」,因為醫院裡有不少大姊、阿姨對我一見如故,總是熱情地拉著我聊天、掏心掏肺談心,還說我讓她們想起自己的兒子。
有一次,我坐在日光室欣賞窗外的園景,一位約七十幾歲的阿姨主動走過來跟我打招呼,非常熱情地稱讚我一番,搞得我有點不好意思。接著她開始對我傾訴她的心事,她說她的先生三年前過世,她因為太愛先生,在他走後便陷入重度憂鬱。
她說他們夫妻倆感情極好,都是軍人,先生官拜少將,她自己則是上尉。先生年長她十歲,對她呵護備至,處處遷就,讓她像被捧在手心裡。兩人育有三個子女,全都很優秀,成績好到足以考上台大醫學系,只是都不想當醫生,都選擇出國深造,如今全都成了大學的教授。
她與先生退休後,生活優渥,每天遊山玩水、打球、喝下午茶、唱KTV,過得相當愜意。她感慨地說:「人啊,總是在失去了才知道什麼叫珍惜。」先生過世後,她曾一度想不開而服下大量的安眠藥自殺,幸好命不該絕,被孩子及時發現送醫搶救回來。孩子們哭求她別再做傻事,並安排各種活動,希望轉移她的注意力。
但,她說,那些努力都沒用。
接著,她說了一段既玄奇又讓人起雞皮疙瘩的經歷,她說她先生過世後的頭七那一晚,她夢到她的先生回來敲家門,並站在門外對她說:「我要回家了。」她一聽是老公,開心得不得了,於是立刻開門讓他進來,但不管怎麼樣,家裡的燈就是打不開。正當她納悶燈怎麼壞了時,才猛然意識到,是因為她的先生已經不在人世,這時她才驚醒過來。
可自從那一晚之後,她幾乎夜夜都夢到她的先生來找她,並對她說要「帶她一起走」。自此,她的身體與精神狀況便急轉直下,她非常困擾,卻無法阻止這些夢境的出現。她說她求助過與葬儀社配合的道士,道士開壇作法,但完全沒用,還說自己法力不夠,只好轉請該道士在南投的師父出馬。
阿姨說,那位「高人」故作神秘地對她說,前一晚就看到穿軍服的男人在屋外徘徊,接著開始作法,但結果還是無效,阿姨搖頭嘆氣說這一位高人大概就是個神棍。
聽完她的故事後,我對阿姨說:「阿姨,我覺得你夢中的老公不是你真的老公,而是有其他邪靈假扮他來害你。因為,如果他真是很愛妳的老公,又怎麼可能叫你跟他一起走?他應該希望你平安健康好好地活下去,不會這麼自私,也不會說這種讓人害怕的話。」
我接著說:「妳會一直夢見妳的老公,是因為妳心裡的執念就像一把鑰匙開啟了這一扇門,讓外在的邪靈找到機會鑽了進來。如果妳真的愛妳的老公,就應該放手讓他走,讓他好好安息。妳如此一直執著不放手,會讓他無法安心前往該去的地方,這樣,對妳及對他都不好。」
我又說:「有相聚就注定終有別離的一天。你們夫妻情深,是現代難得的神仙眷侶,已足以羨煞眾人。妳該留下這些美好記憶,而不是讓悲傷毀掉妳後面的人生。我相信,就算妳真做傻事,到了黃泉,也找不到他,妳只會成為孤魂野鬼,如此一來,豈不愚不可及?」
我最後對她說:「妳還有三個這麼孝順、這麼愛妳的孩子,妳就算不為自己,也該為他們著想。若你自戕,這會造成他們的心靈有多深的創傷?妳又怎麼忍心呢?這世上,有一種愛,叫做『放手』。真正的愛,是放手讓彼此走向該去的地方,而不是互相牽絆與束縛。阿姨,放手吧。讓妳的先生走得安心,也讓妳自己活得有尊嚴、有意義。如果有緣,你們來生必定還會再續前緣相遇,但現在,妳還沒走完屬於妳的後半生。」
阿姨聽完我的話,眼眶泛淚地說:「聽你這樣說,我心裡真的舒坦多了,很久沒這種感覺了。謝謝你,我會聽你的話,我會好好活下去。」
我聽了也很欣慰。
沒多久,阿姨又跟我說了一件讓我很驚訝的事。她說,他們夫妻有一個共同的好友,曾任高等法院的庭長,他現在應該早已退休多年。我曾聽過這位前庭長的大名,在司法圈裡應該鮮有人不認識。這一位前庭長過去常請他們夫妻吃大餐,從台北最高級的餐廳續攤到北投的溫泉會館,而且他從來不自己付錢,總是有人搶著替他埋單。
她說,這位前庭長在敦化南路有兩棟上百坪的豪宅,每一間都有配備私人的三溫暖,非常奢華,還誇口早在三十多年前他的月收入就已超過三十萬。
我聽了笑著對她說:「阿姨,就算是十四職等最高法院的法官,扣完稅後月薪頂多十六萬,怎麼可能到三十多萬?」
阿姨的學歷是屏東女子中學,在六十多年前能念到那裡,已經相當不容易。雖然她患有憂鬱症,但頭腦卻非常清楚聰明,她沒有失智,她一聽我這樣說,立刻笑了,說:「唉呀,那他大概是他的福報還沒用完吧,若是在今天,他可能早在土城看守所裡了。」
我聽了只是笑笑,沒多說什麼。
後來,阿姨出院了。她離開前還特地來向我道別,我再次叮囑她,一定要放下,為了她自己,也為了她的先生與三個孩子,好好活下去。她鄭重地答應我,說她一定會做到。我也衷心祝願她平安、健康、喜樂。
在日光室,又有一位阿姨常常來找我聊天。她是在照顧一位八十三歲的老先生,不過她並不是老先生的妻子,她說,因為以前老先生對她有恩,所以現在她願意守在病床前,照顧他。
這位老先生有一兒一女,兒子基本上完全不理會父親,女兒倒是經常與這位阿姨聯繫,看來女兒比較關心父親。
阿姨說,老先生以前喜歡跑萬華的茶室,又愛喝酒,這一次因為喝醉跌倒受傷,後來因感染送進急診。原以為只是小病,沒想到轉進普通病房後,竟然連續發燒超過一個月,醫師一直查不出原因。直到後來才確診為腦炎,整個人陷入昏迷,只能靠「正壓呼吸器」維生,全靠這一位阿姨一人照顧他,包含把屎把尿、餵食擦澡。我心想,這一位阿姨年輕時應該也是一位美女,她與老先生之間的情緣,也許真的是一段動人的真愛吧。
病房的清潔阿姨每一天都會來打掃,這一位清潔阿姨也很健談,我們聊得挺投緣。我問她:「聽說有病人往生後,有些醫院會把病床的床墊翻轉…我們醫院也有這樣做嗎?」
清潔阿姨笑著說:「你也知道這種事啊?」
我也笑著回說:「阿姨,就算沒知識也要有常識,沒常識也可以看電視。很多醫護人員經常都會上節目分享醫院的靈異經驗,我也聽說過。」
阿姨說:「你說得沒錯,這種事是真的存在。只是我們醫院的病床現在都是大型電動床,很難翻轉,所以改用轉動整張病床的方式來取代翻床墊。」
後來,又有一位七十幾歲的阿姨住進隔壁床。她對我一見如故,滔滔不絕地與我分享她的人生故事。她是廣東人,很年輕就守寡,育有三個孩子,老大是女兒,其餘兩個是兒子。
她說,她這一生經歷過大風大浪,見識過形形色色的人與事。有一次,她遇到一位神秘男子,自稱精通易經,一見到她便說要送她幾句話,阿姨原本半信半疑,沒想到那男子一開口就說她「早年喪夫」,她當場嚇了一跳,因為他們素不相識。接著,那人又說:「只要妳腳踏實地做人,未來一定後福無量。」
我問她:「什麼叫腳踏實地做人?」阿姨說,那人指的是她不能亂搞男女關係,要她專心把三個孩子拉拔長大。只要她能做得到,她的孩子們未來一定會知恩圖報、孝順她。
結果,她真沒再婚,也沒交男朋友,在工廠打拼,一路把三個孩子拉拔成人。她說,那位先生真的是鐵口直斷,因為她的孩子們現在真的都非常孝順。
她說她住在桃園與中壢交界處,那一帶人雜、環境複雜,她很怕孩子學壞,因此管教非常嚴格。好在孩子們都很爭氣,沒誤入歧途。她的大女兒現在是基督教教會的區長,大兒子做人老實,工作雖然不顯赫,但性格正直。
唯一遺憾的是她的大兒子婚姻不順。婚前就與女友有了女兒,但婚後不到四個月就閃電離婚。阿姨雖然話多,但邏輯跳躍,我怎麼聽也沒聽清楚離婚的原因,不過也不重要,她的大兒子今年四十六歲,因為婚姻創傷,即使親友和教會的弟兄姊妹幫他介紹不少對象,他迄今仍敬謝不敏。
阿姨最驕傲的是她的小兒子,她說我讓她想起她的小兒子,她的小兒子從小就是一個學霸,原本她鼓勵他去考醫學院,但他說他沒興趣,後來他考上台大化工系,畢業後便赴美深造、取得綠卡,現在是美國公民,住在加州理工學院附近。這一次得知她生病住院,為了照顧住院的她,特別請了兩週假回台灣。
阿姨還跟我分享很多稀奇古怪的事,她說二十多年前,新北市某大醫院有一個帥哥病人因發燒昏迷不醒,半夜竟有一個女子爬上床抱著他睡,把她嚇壞了!
我笑著回說:「阿姨,這是都市傳說嗎?那女的是人還是鬼啊?」
她說不是鬼,應該是精神病患。可我說我不信:「阿姨,那可是大醫院欸,怎麼可能讓人半夜隨便爬上病人床?管理也太鬆散了吧?護理師及醫院的警衛難道不會阻止嗎?」
但阿姨卻堅定地說:「這是我親眼看到的,千真萬確!」
我覺得她很有趣,也算有緣。每天中午我去買飯前,都會問她要不要幫她帶點什麼。她喜歡吃核桃麵包及法國麵包,我每次都幫她買,她總是很開心。即使母親晚上有時因譫妄而吵鬧不休,她也從不介意,總是很包容母親。
我們出院前,我買了一塊核桃麵包送給她。她堅持要付錢,我笑著婉拒,並說:「阿姨,妳如果真要謝我,就幫母親祈禱,祝她健康平安、長命百歲。」
剛好那時她的小兒子來探病,他是一位非常虔誠的基督徒,聽說我們要出院了,便主動表示要為母親禱告,他慎重其事地將手放在母親肩上,為她祝禱,我非常感謝他們的善意與祝福。
我記得曾經遇到一對年約六十五到七十歲的夫妻。太太行動不便,需要坐輪椅。她說自己一條腿已經開過刀,這次住院是為了準備另一條腿的手術。她說她的先生是財政部稅務署退休的公務員,而她自己則是中國信託的高階主管。這位太太人很客氣,但看得出來平時應該是個做事幹練、風格強勢的人。如果她說的都是真的,那麼他們夫妻過去確實是社會菁英一族,可不管背景多優越,在生老病死的面前,大家都一樣脆弱與無力。
健康,才是最大的財富;平安,才是最真實的福氣。
還有一次,當我在醫院陪母親住院時,隔壁床的阿姨看我照顧母親這麼周全,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媽媽是不是有很多財產啊?」
我聽了沒生氣,反倒笑著說:「阿姨,母親以前只是水利局的小公務員,雖然有退休金,但自從十八趴被砍之後,每月只剩兩萬出頭,連吃飯都快不夠用了。房子早就是登記在我名下了,您說,我還能從她身上得到什麼好處?」
母親能多次平安度過危機,當然首先要感謝醫師與整個醫療團隊的努力治療與細心照顧。但還有一個關鍵因素,就是照顧者必須具備高度警覺。只要察覺到一點異狀,就得趁病情還沒擴大,搶黃金時間,立刻送醫處理,才有可能有轉機。
多次出入醫院的經驗,讓我在照顧母親的同時,也見識到醫院裡形形色色的人生百態。我最常看到的是三種組合,分別是:家屬和醫護人員吵架、家屬與家屬吵架,還有家屬與病人吵架。
我曾親眼看到一位家屬,在急診室因遲遲等不到病房,與護理師和值班醫師起了衝突。明明護理師已經解釋病房需要等待,但家屬卻認為他們態度不好,直接投訴。醫師與其他護理師趕來調解與勸說,但這一位家屬依然怒氣難消,最後好像帶著病人自行離院。
在內科急救中心,醫護人員幾乎都處於備戰狀態,特別是疫情高峰期間,病床嚴重不足,但急診病人卻不斷湧入。我記得曾有一位家屬不知說了什麼,當場惹怒了急診部的主任,主任當場失控爆氣,大聲怒吼:「我們病床不夠,妳也看到了!妳不爽可以轉院!」一旁的資深護理師連忙上前安撫:「好了,別說了,冷靜。」
我還見過一位老先生被送進急診時,已經OHCA(心跳停止),只有一名外傭陪同,外傭嚇壞了,邊哭邊打電話通知老先生的兒子,但老先生的兒子人在美國,平時只留這個外傭在台照顧老父親。
急診部的主任親自向那位遠在國外的兒子說明情況,我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幕,心裡一陣酸楚,悲憫那一位老父親,在人生的最後一刻,到死也沒能與兒子見上最後一面。
在急診的留觀區,我也遇過許多令人鼻酸的故事。有一位年約四十多歲的太太,一直守在先生身旁。她跟我聊到,她先生原本身體不錯,但十多年前突然昏倒,後來被診斷需要洗腎。原本她的先生還算穩定,可是就在前一年,她的先生身體忽然急轉直下,出現嚴重感染,住進加護病房長達三個多月。
我聽了之後,內心很同情。因為母親也曾住進加護病房,雖然只住了一兩天,但對我這個家屬來說,已經夠煎熬了,試想,如果換作是我也要像那位太太一樣撐三個月,我可能會崩潰。而且加護病房又禁止隨時探視,只要接到病房電話,心臟都會瞬間緊縮,真的是一通電話一場驚魂。
還有一次,我看到一位年輕人,大概二十出頭,整個人呈現癱瘓失能的狀態。陪伴他的婦人並不像是他的母親或其他家人,有可能是台籍看護,那婦人打電話給病人的父親時開了擴音,所以我聽得到一些他們對話的內容,似乎是這個年輕人出了某種不幸的意外,還牽涉到官司,從電話的另一頭父親的聲音聽得出來壓力很大,語氣也帶著沉重的悲傷。
我還遇過一位躺在急診留觀區病床上的阿嬤,患有失智症與被害妄想症,一直大聲嚷嚷說有人要害她。陪伴她的是一位外傭,神情也顯得很疲憊。母親看到這位阿嬤情緒失控,悄悄轉頭對我說:「這個阿嬤腦筋怪怪的,好可怕喔。」我心裡忍不住翻白眼,OS:「拜託,妳有什麼資格說別人?不過話說回來,妳還知道別人有問題,也算難得。」
有一次,我在台北榮總親眼看到一位病人,因為有人給了錯誤的資訊,讓他白跑一趟,氣得衝到第一門診的櫃台,隨手抽了號碼牌就對無辜的行政人員破口大罵。他竟然還說:「我只是想發洩一下情緒而已。」當場讓人傻眼。
另一次,我遇到一位大嬸,一開口就罵人,對誰都是呵斥的語氣,彷彿全世界都欠她一樣,態度極差。
還有一次,我看到一位病人在藥局領藥,不知怎麼的,突然對著藥劑師歇斯底里地大吼,嚇壞了所有在場的人,保全都趕了過來,好在沒出什麼事。
最搞笑的一次是我看到一位阿嬤在藥局排隊領藥,但她的號碼還沒到,就被後面的阿公呵斥:「妳插什麼隊?」阿嬤脾氣火爆,立刻舉起手中的雨傘想要打人。結果阿公一出手就把阿嬤推倒在地。阿嬤不服氣,爬起來繼續攻擊,阿公也毫不退讓,見招拆招,兩位七老八十的長輩當場上演「擂台秀」。
整個場景讓我不禁想起台灣那首兒童歌謠《天黑黑》裡的歌詞:「阿公仔欲煮鹹,阿嬤欲煮淡,兩人打架弄破鼎(鍋子)……」後來,有民眾看不下去,趕緊上前拉開兩人,勸說:「大家都是來醫院看病的人,多一點體諒,少一點火氣啦。」
這種「暴衝」場面在醫院裡真的是司空見慣的家常便飯。後來我聽醫院的員工說,他們都以「隱忍與同理心」來面對這些狀況,儘量體諒病人的不舒服、情緒不穩,不計較、不對嗆。有一次,我聽一位櫃台的大姊說,她在醫院工作多年,脾氣早就被磨得圓融無比,「練就鋼鐵意志」,現在什麼人來罵她都能笑笑帶過。
還有一回,一位年長女性獨自來看診,坐著輪椅、手上大包小包,還用推車推著兩大袋不知裝了什麼東西的行李箱,她看完診後請求門口排班的計程車司機幫忙送她回家,還希望司機能幫她把東西搬到她獨居的四樓公寓,但司機們一個一個都找藉口推託。還好,有熱心的路人幫她叫了一輛台灣大車隊的計程車,她才得以順利上車返家。
我猜這一位老婦人應該有一點輕微的失智現象,而且很可能有典型的「囤積症」,這是一種精神疾病,常發生在獨居長者的身上,因為內心極度缺乏安全感與孤獨,轉化成對物品的強烈執念。
又有一次,母親因感冒引發急性心衰竭,住進了榮總的心臟內科加護病房。有天我去探病時,剛好聽到值班醫師問護理師:「某某床的家屬怎麼都沒來探望?」護理師回答說,病人剛被送進加護病房那天,有家屬陪同,但接下來的五天,一次都沒來探望過。」
有一次,母親住在普通病房,我趁這一段住院期間,替她申請《身心障礙手冊》。但這需要老年精神科醫師的會診與同意證明,住院醫師說蔡佳芬主任會親自來病房看母親,要我一定要待在病房等她。
當天,我從早上一直等到下午,都沒看到蔡主任的身影。隔壁床的家屬跟我說,蔡主任早上有門診,病患多到上百號,應該要忙到下午兩、三點才會結束。
我心想,既然要等那麼久,不如先用輪椅推母親四處走一走,我推她去長青樓一樓的美食區和全家便利商店,但由於母親穿著病服,醫院規定不能進美食區,我只好讓她在大廳等我,我進全家便利商店幫她買布丁和養樂多。
當我買完東西回來時,赫然發現有一位穿白醫袍的女醫師正在和母親說話。我走近一看,竟然是蔡佳芬主任!這真的是太巧、太神奇了。榮總這麼大,母親的病房離長青樓可以說有一段不算短的距離,但我們竟然能在長青樓的一樓大廳「巧遇」蔡主任。
我只能說,母親的醫師緣真的非常好。這一次的奇幻巧遇,讓我心中生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動與信念,我深信,冥冥之中,一定有什麼神奇的力量,一直在默默守護著母親。
母親進出醫院已經超過七次,而我,每一次都成功帶她出院,平安地接她回家,這對我來說固然是最大的欣慰與成就,但說實話,那份沉重的壓力,並沒有真正得到釋放。
我記得第七次出院回家的當晚上十點,我實在太累了,等母親躺上床休息後,我也癱在客廳的沙發上,不到幾分鐘便昏睡過去。接著,我便做了一個極其詭異又驚悚的惡夢。
我夢見自己帶著行李,前往一棟山上的別墅投宿。當時正值深夜,外頭又下著傾盆大雨。別墅裡有一個精神錯亂的殺人犯,發狂似地要追殺我。
就像驚悚恐怖電影的情節一般,我不斷逃亡,左閃右躲,放棄行李,趁瘋狂殺人犯不注意時摸黑逃出別墅,一路從山坡上滾下坡去,滿身都沾滿濕透的泥巴與樹葉,但總算驚險地逃出生天。
當我醒來時我滿身冷汗、心跳加速。但我心裡很清楚,這應該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後來,我忍不住上網查解夢,發現有很多網站都說,如果夢見自己被追趕、被殺、奔逃,或從高處墜落,便代表最近處於強烈焦慮狀態。而這份壓力,就像一層又一層的灰塵,悄悄覆蓋生活的每一個面向,壓得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pS7t6d5x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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