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此言,管事娘子眼底猝然迸裂出希冀的光芒,忙不迭地拚死點頭,那急切的模樣,彷彿下一瞬便要將腦袋磕進青磚地縫裏。
「我此刻解你啞穴。」姜清妍眸光如淬毒的銀針,點點寒星直刺對方心神深處,「問一句,你便老老實實答一句。答得好了,或許能撿回你這條賤命。」她話鋒陡然轉厲,「但若敢妄圖叫嚷、引來旁人——即刻便叫你身首異處,魂飛魄散!聽分明了?」
管事娘子喉間發出斷續而急切的「嗚嗚」之聲,涕淚糊了一臉,那神情懇切得幾乎要將心肝肺腑盡數剜出,血淋淋呈於姜清妍腳下證明忠誠。
凌雲悄無聲息上前,指尖幾縷勁風拂過。管事娘子脖頸一顫,猛地嗆咳出聲,隨即爆發出驚懼顫抖的哭求:「饒命啊二小姐!奴婢、奴婢當真什麼都不知曉啊!」
「你——什麼都不知道?」姜清妍眉梢似有若無地一挑,語調輕柔如冰綢拂過肌膚。
「是!是!奴婢對天發誓!」管事娘子額頭撞擊地面發出沉悶響聲,「奴婢只當那是尋常首飾香粉!方才…方才驚嚇過度才胡言亂語!二小姐明察!求您開恩放奴婢一條狗命吧!」她哀求之聲淒厲刺耳,試圖喚起一絲憐憫。
姜清妍卻忽而逸出一聲幽幽長歎,玉面上緩緩浮起一層薄霜般的遺憾:「如此說來…你這張嘴,便再無開口的用處了。」她冷淡轉身,對玲瓏吩咐:「堵上,捆結實了。
以謀害主子、貪墨公中兩樁大罪,連帶她家裏那些黑心的——闔家老小,立刻發賣!尋京都城最髒最賤、人進去就等於爬進棺材的窯子,給老娘塞進去!一個銅板都不得收回!」
玲瓏微怔,遲疑道:「小姐…不再審訊…」
「不必審。」姜清妍語聲驟冷,斬釘截鐵,「機會,我方才已然施捨過一次,是她自己親手撕碎了扔掉。」那隱於溫柔之下的森寒驟然爆發,「——害我娘親之人,便是幫兇走狗,也死不足惜!千刀萬剮亦難贖其罪!」
她心中冷哂:哪裏是真要問出什麼?不過是要這賤婦經歷一番希望如星火乍燃,復又被她親手掐滅於泥濘之痛!從天堂到地獄的摔打,才夠滋味!至於她是否知曉幕後黑手?呵,此等微末塵埃,恐怕連那毒藥的來路都摸不著邊角。
一方沾滿自身涕淚血污的汗巾被玲瓏狠狠勒入管事娘子口中!腥苦氣味直衝腦髓!早有粗壯婆子應聲而入,如拖死狗般將軟成一灘爛泥的她拽出小廳。
那婆子喉中爆出垂死野獸般的嗚咽,四肢瘋狂卻徒勞地踢騰抓撓,指甲在光潔地磚上劃出刺耳銳響!她那雙瞪得幾乎脫眶而出的眼球裏,映滿了滅頂的絕望與灰白恐懼——直至身影消失在抄手游廊的盡頭,那目光,仍在詰問自身為何要放棄那一線生機!
姜清妍冷聲令下,數名護院迅疾撲向其居所查抄。不消片刻,便搜羅出沉甸甸數匣來路不明的金銀首飾、成色極好的皮料綢緞,更有地契兩張。人贓俱獲,物證如山!管事娘子一門老小,當日便被剝去體面衣裳,草草以粗繩捆縛手腳,如同運送牲口,連踢帶打地押上了開往下賤腌臢之地的騾車,從此賤若塵泥!
湯氏於紫藤閣聞此變故,難掩憂色。姜清妍卻攜著新得的點心果子前去,溫言軟語,只道是奴才貪婪忘本,反噬其主,實乃常事,又拿出新得的小玩意哄得娘親展顏,輕易便將此事翻了過去。
她深知此刻不宜令娘親擔驚受怕,更苦於無憑無據直指幕後元兇,索性將因果顛倒,嚴令管事對外只稱:王管事一家因貪墨庫銀數額巨大,事情敗露後竟狗急跳牆,妄圖以毒物加害主子滅口,實屬惡貫滿盈!
不出半月,便聞風聲:王家娘子發賣路上,未入那下賤之地門檻,便已「暴病身亡」!
此訊如一片枯葉飄落深潭,未在姜清妍心湖掀起半點漣漪。此等爪牙,死不足惜!她深諳打蛇之道,須得一擊正中其藏匿最深的七寸要害!
她太了解姜陶那顆自私至極的黑心——除卻他金尊玉貴的自身,這世上唯有一人是他真正視作命根子、妄圖延續他那骯髒血脈的根基——那便是他唯一的「兒子」,姜浩!
終至戶部尚書薜府設宴之日。姜清妍晨起梳妝,鏡中美人眸光沉靜如古井寒潭。她已備妥萬千機鋒,今日便是要撥開人群、親眼「相一相」那位同父異母的「兄弟」!
雖名為閨閣小宴,行至尚書府後苑湖心島,卻見人影幢幢,少說聚了十幾位鮮衣怒馬的公子與環佩叮噹的閨秀。
尚書府這片匠心獨具的後湖可謂名動京都。碧波蕩漾處,托起一片不小的孤島。島上山石不算奇峻,卻也得造化之功,點綴著幾處玲瓏假山。
蔥蘢古松挺拔如巨傘,蒼翠老柏虯枝探爪,枝葉婆娑的梧桐更是早已在初夏綻放濃綠華蓋,濃蔭匝地,鬱鬱蒼蒼隔絕了塵世喧囂。其上飛簷斗拱,建有一大兩小三座景亭並一座兩層小閣樓「攬月閣」,清幽別致,正宜眾人三五成群,宴飲嬉遊。
眾人沿著蜿蜒的卵石小徑,逶迤行至半山腰上最為開闊軒敞的「秋水亭」。亭中,烏木長案已鋪滿了剔透如玉的冰湃瓜果、色彩繽紛的各式點心與香氣氤氳的熱茶。一群錦繡堆中的人兒品著香茗,啖著美食,笑語喧嘩,當真愜意無比。
薜尚書府內可謂枝繁葉茂。嫡出千金只得薜慕晴一位,為人爽利熱忱;其上有兩位嫡親兄長。府中另有頗受管束的兩位庶出小姐與一位庶出公子。
今日身為主家,薜慕晴穿梭於諸位貴客之間,巧笑倩然,如穿花蝴蝶般為眾人引薦。除卻薛府自家骨肉,更有禮部尚書謝家玉樹臨風的三公子與如珠似寶的二小姐、工部尚書朱家那對頗擅丹青的孿生兄妹、太傅府的兩位以詩才見長的文雅小姐、還有御史臺薛大人那位性情略顯清冷卻明豔逼人的掌珠……
席面皆為薜慕晴素來交好的知交,彼此早有往來,名字家世皆是熟稔於心,只須含笑點頭喚一聲「謝三哥哥」、「朱妹妹」、「林姐姐」,無需繁瑣介紹。唯獨姜清妍是新近入京,且於江南輾轉多年,故而薜慕晴格外用心,引著她認了一圈人,將各人身家性情低聲簡言,指點分明。
無怪眾人目光好奇探究,眼前這位容姿傾城的女子,坊間傳言曾是鄉野之地粗鄙不堪的「村姑」,被嘲不識之無、毫無學養。誰知太后壽宴之上,一曲琴音竟得兩宮鳳駕連聲嘉許,自此聲名鵲起,直如平地春雷震動了京華!
「喏,這位便是咱們京都城的新晉大才女,國公府二小姐姜清妍了!」薜慕晴親熱地挽著姜清妍的胳臂,笑對眾人,「今日大家相識了清妍妹妹,日後可得多多照拂,常相邀約,領她看看咱們京都風物才好!」
她對姜清妍壽宴上一曲《香江花月夜》欽佩不已,加之其國公府嫡出身份貴重,自是存心結納。而姜清妍在京都諸閨秀宴會上首次亮相便選了她這處,無形中更添了薜慕晴顏面,令她待姜清妍越發親近,言辭間處處迴護。
席上諸位貴子淑女皆出身不凡,涵養極佳,絕無故意刁難之輩。幾句妙語、幾番談笑過後,場子已然徹底暖了起來,氣氛活絡融洽。
薜慕晴與姜清妍站在亭邊,遙望湖景說了幾句私房話,驚喜發覺對方不僅毫無所謂「鄉土氣」,反是見識不凡、談吐從容、應對得體,頓生惺惺相惜之感:「清妍妹妹這般人物,何必拘著那些虛禮,日後你便喚我一聲『慕晴』好了!咱們京都閨秀常有些遊園賞花、小聚論詩的活動,妹妹定要多出來走走!說實話,我愛煞了你那日琴音,改日必要尋個清靜地界,向你好好討教一番!」
姜清妍脣角噙著淺淡笑意,輕輕點了點頭。她本性並不冷硬,對薜慕晴這份不摻雜質的真誠熱情亦頗有好感,並未推拒。
此刻,亭中景色最盛之處,薜慕晴一身鵝黃雲錦齊胸襦裙,燦若枝頭新蕊,明媚張揚;姜清妍則是一身斐色玉綾齊腰撒花曳地長裙,清冷素雅如月光瀉地。
兩位佳人並肩而立,一者嬌俏似三春黃鶯鳴翠柳,一者靜美如九秋皓月映寒江,竟是一幅動靜皆宜的天然畫卷。引得亭中諸位年輕貴公子談論起詩文騎射,眼角的餘光卻總也忍不住繞著那一團融融的鵝黃與素雅斐色的身影打轉。
姜清妍垂眸端坐,纖纖素指拈起一枚玉蘭糕點,姿態優雅地輕咬了一小口,面上平靜無波,脣角還噙著得體的淺笑。
然而,那鴉羽般的長睫之下,一雙幽深似秋水的眸子,其眼波的最深處,早已不動聲色地將左前方那個穿寶藍錦緞團花袍、正搖著摺扇裝風流、與人高談闊論的年輕男子——姜浩——牢牢鎖定、細細審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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