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被姜清妍這番話堵得無言以對,一時怔愣當場。
她怎竟忘了這一節?
往昔時日,為了在湯氏與姜清妍面前維繫那吃素禮佛的清高體面,每逢這對母女踏足逸養院用膳,她便會特意吩咐廚房減少葷腥菜色,擺出一副清心寡慾的模樣。
湯氏待人向來寬厚大方,對待婆母更是無可挑剔,珍稀補品、日常開銷從不過多盤詰,這份寬縱竟讓老夫人與姜媛媛的日子過得日益滋潤奢華,失了分寸。
如今姜清妍竟將此事擺到了明面上來考問!她怎拉得下這張老臉,直承自己就是要頓頓珍饈滿桌、餐餐山珍海味不重樣呢?
姜媛媛眼見老夫人節節敗退,心下更急,只得掩面抽泣著轉移目標:「妹妹……那我身邊的大丫鬟紫琪……又所犯何錯?難道也是因為貪圖口腹之慾、吃得太多,才被發賣了嗎?」
「論飯量麼,紫琪姑娘確實不小,胃口能頂得上我身邊兩個貼身丫鬟的份例了。」姜清妍一臉認真地點頭承認,瞧著姜媛媛被她這歪理噎得說不出話,強自壓下嘴角笑意,話鋒隨之一轉,「不過,我倒也不至於因為一個丫鬟食量大了點就發落於人。」
「姐姐,妳可知那紫琪光是在這個月裡,就打砸損毀了多少器物?」姜清妍眸光微冷,細數道,「損毀清單如下:一整套青花瓷茶壺連杯、一整組紫砂壺茶具、外加插花瓶、美人瓶各一對、兩個大型白瓷花瓶,並一些零散碗碟。細細核價,總計竟高達——五百四十一兩白銀!」她盯著姜媛媛瞬間發白的臉,加重語氣:「便是將紫琪發賣個五次,也遠遠不夠賠償這筆損失!」
「這……紫琪行事……確是有些魯莽笨拙……」姜媛媛喉頭發緊,強辯道,「往後我必定嚴加管教……可……可她自幼服侍於我,十幾年的主僕情分……非比尋常,我也習慣了她的伺候。妹妹……可否看在姐姐的薄面上……饒過她這一回?」
「姐姐,妳便是太過於心慈手軟了!這份心軟,恰是妹妹要替妳整治下人的緣由!」姜清妍臉上現出痛心疾首、仗義執言的憤慨神色,「這等情形,還能稱作‘不小心’嗎?這明擺著就是惡奴欺主,恃寵生驕,有恃無恐!」
她話語銳利如刀,「姐姐莫怪我講話直白!對待手下這些奴僕,該敲打的便要狠狠敲打,該發賣的便決不能姑息!我知道姐姐宅心仁厚,但一味縱容寬宥,只會讓他們愈加忘形,最終爬到主子頭上作威作福!」
語畢,姜清妍更是轉向老夫人,一臉虛心請教:「祖母,您說,孫兒這番話……可在理麼?」
老夫人心中雖有不虞,但事已至此,姜清妍佔足了道理,只能順著話頭道:「媛媛,妳這孩子,就是心腸太軟太善了!這等不成器的刁奴,留著也是禍害!趕明兒,祖母再給妳挑個稱心稱手的新丫鬟便是!」
在她眼中,一個月就糟蹋了五百多兩銀子!這筆錢若是給她,能買多少上等玉飾啊!這等奴婢,打死都不為過!
姜媛媛聽到祖母竟也站在姜清妍那邊,氣得臉色幾乎要扭曲起來。
明面上句句誇她善良心軟,可實際上呢?這字字句句,直指她馭下無方、治家不嚴,才會放任貼身婢女如此膽大妄為、肆意浪費!
更令她心底滴血的是——她的心腹大丫鬟,先前因姜清妍在湯氏面前挑唆,已遭發賣了一個!如今,剩下這僅有的一個紫琪,又被姜清妍尋著由頭發落!如今只剩下芷蘭這個旁人安插過來的,懷著攀附心思的二五仔杵在跟前!這簡直是要讓她淪為孤立無援的光桿主子,連個可供驅策的心腹之人都沒有了!
姜清妍!實在是欺人太甚!
「妹妹,我……」姜媛媛胸口起伏,還欲掙扎辯駁。
「媛媛姐,妳且寬心。」姜清妍卻搶先一步,裝作貼心模樣,「我知道妳與紫琪主僕情深,豈忍她流落至不堪之地?」她安撫道,「我已事先打點好人牙子,定會將紫琪歸置到一處安穩的所在,斷不會教她受什麼苦楚,也算是……全了妳們一場主僕情義。」
她抬眸,眼中似有真誠,「至於扮黑臉、惹姐姐傷心的這個『惡人』……便由妹妹我來當吧!」一副甘為姜媛媛承擔委屈的模樣。
望著姜清妍那張寫滿「處處為妳著想」的假惺惺面孔,姜媛媛只覺一股惡氣堵在胸口,幾乎要嘔出血來!她從齒縫間艱難地迸出幾個字:「那……還真是要多謝……妹妹『費心』了!」
「嘿嘿!姐姐太客氣啦!咱們姐妹間,何必言謝呢!」姜清妍臉上綻開無辜燦爛的笑容,彷彿真心實意為姐姐辦成了一樁好事。
經此一役,老夫人與姜媛媛表面只得偃旗息鼓,但暗中卻過上了百般不適、如陷水火的日子——種種憋悶,偏又無處訴說,啞巴吃黃連,有苦道不出。
平心而論,姜清妍定下的膳食規格其實並不寒酸,京都許多官宦人家的用度甚至還及不上此刻的國公府。只是這二人奢靡享受成了習慣,驟然回歸平常富庶之家的份例,竟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渾身不舒坦起來。
姜陶亦是後知後覺地察覺出不對勁。
往日,他書房中備的筆墨紙硯,件件皆是名貴之物;一日三餐,擺上桌的亦是花樣繁多、精緻考究的珍饈;每月還要購置不少詩詞古籍、名人字畫,以裝點他「博學」的門面。可如今,卻是處處受掣肘,樣樣要申領!
他喚來管事詢問,管事瞧著國公爺那陰沉得快滴水的臉色,心驚膽戰地遲疑了半晌,才壓低嗓音稟告:「回……回稟國公爺……二小姐……二小姐她……仔細梳理了府中各項進項……發現莊子鋪面的出息……連同……連同國公爺您……的俸祿……似乎……有些……不敷開支……所以……所以就……下令縮減府中用度了……」
姜陶聞言,只覺一股邪火「騰」地衝上腦門,怒不可遏!他當即抬腳,狠狠踹向身旁一張烏木矮几,只聽「哐當」一聲巨響,桌腳應聲而裂!
「好你個姜清妍!」他暴怒咆哮!這話是什麼意思?嫌他這個國公爺俸祿微薄,撐不起門面了嗎?!
「國公爺息怒!國公爺息怒!」管事嚇得渾身發抖,瞥了眼被踢斷的桌腳,還是鼓足勇氣低聲提醒道,「二、二小姐還說……各房每月的擺飾器物添換……也不能……不能超過三件……」話音未落,便覺一股凜冽的殺氣撲面而來,管事再不敢抬頭看姜陶那足以噬人的眼神,唯恐下一個被踢死的便是自己!
姜陶聞言,更是氣得雙目圓睜!他怒氣沖沖抓起書案上那方雕工精緻的端硯便要砸下去——這可是湯氏嫁妝裡的絕世好物!手掌高高揚起,卻在半空停滯住,終究不爭氣地……又輕輕放了回去。
他捨不得啊!萬一摔壞了這寶貝疙瘩,姜清妍那個小煞星斷然不會再補他一方更好的!
「滾!給我滾出去!」滿腔邪火無處發泄的姜陶,只能對著管事發出無能的狂怒吼叫!
「是!是!小的這就滾!這就滾!」管事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
管事一走,姜陶更像一隻被戳破肚囊的氣球,又像一隻無頭的蒼蠅,在寬敞的書房裡來回暴走疾行,額角青筋畢露,汗水都氣了出來!
屋裡值錢的擺設他樣樣都想砸爛,卻又樣樣都下不去手!最後憋屈至極,只得遷怒於一旁高几上擺放的一盆半人高的牡丹花,狠狠將花盆掀翻在地!看著滿地狼藉的泥土和折斷的花枝,他心中憋悶更盛,立時起身,直奔逸養院尋老夫人商議對策去了。
他堂堂國公爺,一家之主!竟在自己府邸裡活得如此窩囊憋屈!簡直是奇恥大辱!
再放任這丫頭不管,還得了?!
於是乎,姜陶、老夫人,連同被拔光了爪牙的姜媛媛,三人聚在逸養院中密議了足足小半日,終於絞盡腦汁,盤算出一個能讓姜清妍狠狠栽個大跟頭、吃盡苦頭的毒計!
而即將被算計的姜清妍,這幾日倒是怡然自得。
她慵懶地半臥在美人榻上,纖纖玉指撥弄著算盤珠子,細細核算帳目間節省出的開支,一邊享用著沁香遞上的、切得精緻玲瓏的新鮮蔬果,心情很是暢快。
雖然仍需靠著嫁妝補貼維持府中運轉,但各項開支如此大刀闊斧一縮減,省下的銀錢數目,著實可觀,絕非小數!
沁香在一旁執著素白團扇,輕柔地為小姐搖扇送風。她凝視著美人榻上姿態慵懶、眉目如畫的小姐,只覺得小姐近日愈發容光煥發。那眉似新月輕彎、眸蘊秋水含情;肌膚細膩如頂級白玉,瑩瑩生輝;那份身居閨閣也難掩的高華氣度,配著這份慵懶神態,直讓人移不開眼,恨不得將她的一顰一笑都細細描畫下來。
只是……沁香心底深處,卻始終盤旋著一絲憂慮與不解:小姐如此針鋒相對地與府中其他幾位主子硬抗,究竟……是何必呢?若能相安無事,豈不更好?
倘若姜清妍知曉沁香此刻心中所想,大約也唯有報以一聲苦澀嘆息吧。
她與娘親湯氏,在這狼子野心、貪婪無度的國公府眾人眼中,不過是待宰的肥羊羔!
即便她溫順得像頭綿羊,難道就能免於被剝皮拆骨、榨乾最後一滴血的命運嗎?
前生經歷早以血淚昭示:乖巧順從,全然無用!唯有讓別人低下頭顱,聽從她的言語行事,方有一線生機!
然而,這片刻的靜謐安寧,忽地被一陣急風驟雨般的腳步聲打破。
只見玲瓏急匆匆地跑了進來,她額上滲著汗珠,髮絲因奔跑而顯得有些凌亂,微微散落下幾縷,一張小臉上滿是驚怒交加的神情:「小姐!不好了!外頭……外頭不知怎地,竟瘋傳起一些污糟不堪的流言蜚語!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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