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清妍此言一出,廳內霎時鴉雀無聲。
張媽媽先是呆愣片刻,隨即才領悟到這話中真意——竟是要革除她的職務!她登時失聲尖叫道:「二小姐!您……您這是要做什麼?不分是非曲直便要攆老奴走?天可憐見,老奴實在冤屈啊!您這般行事,往後還有誰敢替國公府效力?這豈不是要寒透了我們這些忠心老僕的心嗎?」
「既然覺得有冤,」姜清妍語調平緩依舊,卻帶著迫人的威壓,「那我們便好好說道說道吧。」
張媽媽瞠大老眼,雖滿心不服,卻也不敢貿然再辯,只繃緊了臉皮,倒要瞧瞧這位二小姐能說出些什麼花樣來。
「就從這吃食先論起吧。」姜清妍目光轉向張媽媽,「老夫人誠心禮佛,逸養院上下飲食向來以清淡素食為主。可近來幾日的膳食帳目上,都記了些什麼呢?」
她嘴角勾起一絲若有似無的弧度,緩聲念道:「水晶蹄髈、鳳尾魚翅、奶汁角、祥龍雙飛、佛手金卷、繡球乾貝、炒玲瓏雞、奶汁魚片、乾連福海參……」她頓了頓,眼含深意,「請教張媽媽,您可是認定……潛心向佛的老夫人,每日竟能如此鋪張奢靡,吞得下這滿桌的葷腥油膩?」
張媽媽被問得瞠目結舌,她能說老夫人平日裡確實吃得肥甘厚味、所耗甚巨嗎?
姜清妍心知肚明,這老太太不過是每逢兒孫前去請安時,才做出一副茹素清修的樣子罷了。無怪乎平日無事,並不樂見小輩們日日擾她清淨。
可這層窗戶紙……張媽媽敢當眾捅破麼?即便她說出口,老夫人又豈會認帳!
「這……這個……老夫人年事漸高,總需……滋補養身,延年益壽不是……」張媽媽支支吾吾,眼神慌亂地四處飄移。
「哦?是麼?」姜清妍單手支頤,作出一副沉思狀,曼聲道,「可祖母她老人家常常訓誡於我,說女子須得惜福,日常不可鋪張浪費;更該多茹素齋,以減殺生孽債。且言明,素食能使身心調和、經絡通暢、氣血順行,更能助長定力,使人知足少欲——這可是修行禪定、通達智慧不可或缺的根基呢。」
她眼波流轉,忽地揚聲喚道:「沁香,這樣吧,妳且領著張媽媽親往逸養院走一遭,當面請示老夫人——好好問個究竟,看看到底是她老人家每日享用如此豪宴滋補,還是……有些個黑了心肝的刁奴,膽敢從中貪墨剋扣!」
此言甫落,張媽媽已是頭暈目眩,冷汗涔涔。她慌忙搶道:「二小姐!這等瑣事,就不必勞煩驚動老夫人了!求二小姐息怒,奴婢……奴婢立時就去徹查!定是……定是下頭那起子眼皮子淺的賤丫頭背地裡搞鬼!老夫人慈悲為懷,寬宏大度,才讓這些蛀蟲鑽了空子!」
「原來如此。」姜清妍漫不經心地翻動手中冊頁,那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各房近期的餐點菜餚。
她眸光流轉,繼續慢悠悠地道:「這問題嘛,還不止於此處呢。我那媛媛姐姐生得纖纖弱質、嬌小玲瓏,可這胃口……倒著實不小呀!」她指尖劃過紙頁,「瞧瞧——八寶兔丁、玉筍蕨菜、小窩頭、金絲燒、羅漢大蝦、串炸鮮貝、蔥爆牛柳、燉仔雞、鮮蘑菜心……更別提燕窩,每日裡竟要備上整整兩份!這份量……」
她忽然頓住,故作疑惑:「喲?更奇的是,紫藤閣帳上登記的『極品鮑魚』……昨個兒夜膳,我怎麼連半點影兒都未曾見著呢?難不成……是娘親昨夜裡背著我,偷偷加了餐不成?」
隨著姜清妍一句接一句的清點詰問,張媽媽只覺背脊上的冷汗越滲越多,幾乎浸透了裡衫。
「眼下,」姜清妍目光如霜雪般落在張媽媽慘白的臉上,「妳還覺得……這大廚房的開支,全然妥當,一絲紕漏也無麼?」
「小……小姐……」張媽媽渾身哆嗦,連聲音都變了調,「是……是奴婢管束下人不力……奴婢該死!」
聞言,姜清妍倏然綻開笑靨,那笑容如春花初綻,明豔照人,可落在張媽媽驚惶的眼中,卻比索命鬼魅還要令人膽寒。
「來人哪!」姜清妍揚聲,「將這滿口謊話欺上瞞下的刁奴——給我拖下去!咱們國公府,再是富庶,也斷然養不起這等蛀蟲!」
她目光一掃,落在一旁垂手站立的牛媽媽身上,「牛媽媽!從即日起,由妳暫且接管大廚房諸事!限妳明日之內,擬定一份詳實合理的新廚房開銷用度章程呈上來。若辦得妥當,這大廚房管事之位——便由妳接任!」
這牛媽媽乃是大廚房的二把手,多年來屈居張媽媽之下鬱鬱不得志。如今竟得此天賜良機,頓時喜從天降,忙不迭躬身行禮:「謝二小姐信重提攜!老奴定當竭盡所能,必不負小姐所托!」語中感激與激動難以掩飾。
已有僕役上前去拉扯癱軟在地的張媽媽。張媽媽猶如殺豬般淒厲哀嚎,涕淚橫流,不住哭喊「二小姐饒命」,終究被強拖了出去,哀求之聲漸漸遠去。
姜清妍卻猶覺未夠。她視線一轉,落到掌管府中器皿擺設的何管事身上:「何管事,妳是執掌各房器皿陳設添換的主事。據賬冊所載,我那媛媛姐姐房中,僅這一旬之內,便換了五個花瓶,兩套茶具,外加八個碗碟……卻不知此乃何意呀?」語氣清淡,卻暗藏鋒銳。
何管事忙不迭地擦了擦額頭冷汗,躬身稟道:「啟稟二小姐,這……皆因大小姐房中的粗使丫鬟做事毛躁,在灑掃清潔之時,不慎損壞了器物。大小姐寬宏仁厚,未曾追究那奴婢的過錯……」她竭力將責任推給下人,更抬出姜媛媛的「仁善」。
「媛媛姐未免太過心慈手軟了些,倒讓這起糊塗刁奴鑽了空子!」
姜清妍語氣陡然轉冷,「什麼樣的丫鬟能愚蠢至此?如此毛手毛腳、不堪一用,乾脆發賣了,另換個利索穩當的替上!為免日後再生此等事端,傳我令下去:自即日起,各房每月增添或更換的擺設陳器——不得超過三件之數!聽明白了麼?」這「三件」的份例,正好卡在損耗與需用的邊緣。
「是!是!小的遵命!」何管事雖心中叫苦不迭(深知姜媛媛房中是因主子動輒摔砸器物,而非下人失手),可前有張媽媽血淋淋的教訓擺著,她哪裡還敢頂撞半句?
姜清妍端起茶盞,慢條斯理地掃視全場,緩緩道:「至於旁處尚有甚麼疏漏破綻,本小姐今日亦不再一一點破。爾等都退下吧,回去好好合計合計,明日各自擬個裁減用度、嚴查紕漏的切實章程呈上來。」
她聲音陡然轉厲,「若有誰心存僥倖,應付了事,休怪我不講情面——做得好的留下,做不好的,自有能做好的頂上!」語畢,語調又放緩些許,「自然,若有見解獨到,能拿出切實可行好章程的管事……無論是獎賞還是晉升,本小姐都會秉公量情,酌情而定!」
這一番恩威並施、蘿蔔與大棒齊下的手段,直令廳內眾管事心驚膽戰。方才入門時的些許輕鬆乃至輕慢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凜凜寒意,眾人唯唯諾諾連聲應是,再無一人敢小覷這位甫當家便展霹靂手段的二小姐。
一時間,偌大的國公府中,一場由上而下、大刀闊斧的整頓之風,迅速捲起。
首當其衝便體現在了每日的飲食餐點之上。老夫人與姜媛媛二人,平素進食雖不多,但向來奢靡成性,每餐擺盤少則十數道,極盡排場。二人多只每樣略嚐一口,其餘珍饈佳餚便悉數傾倒。
如今,這番奢靡景況卻是萬萬不行了。
姜清妍嚴令:各房主子若只一人用膳,每餐不得超過四菜一湯之數;若有親眷同席,每多一人,則增一菜一湯,以此類推。
至於燕窩、人參、雪蛤等珍貴滋補湯品,則限定各房每日只可享用一份。
唯獨老夫人所居的逸養院,因體念其禮佛,准予每日額外多加一道素齋菜品。
倘若還有人覺得份例不足,可以自己掏銀子命廚房添菜加湯,國公府不再額外支應。
湯氏對此自然是毫無異議。她性情本就溫婉簡樸,日常吃穿用度從未過於豪奢。
姜陶則因近日時常外出應酬,尚不知這府中裁減開支的風潮會如何影響到自身,也就未曾過問置喙。
然而老夫人和姜媛媛那處,卻已然是山呼海嘯,徹底炸開了鍋!
「姜清妍!妳不過是剛剛拿到管家權鑰幾天而已,竟敢如此膽大包天,剋扣我們的吃穿用度!妳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老夫人勃然大怒,手中拐杖敲得地面「砰砰」作響,震得人耳膜嗡嗡作痛。
「祖母!二妹妹縱然管家,可她怎能毫無憑據便發賣了我房裡得力的大丫鬟!這讓孫女今後在下人面前如何立足?」姜媛媛亦紅腫著眼眶,立在老夫人身側,滿臉委屈地傾訴著姜清妍的「惡行」,語帶哽咽,我見猶憐。
不就是演戲麼?誰不會似的!
姜清妍不動聲色地用一方素帕輕輕按了按眼角——那帕子上事先沾染的椒粉,立時辣得她淚水滾滾而下。
「祖母分明心懷慈悲誠心向佛!前幾日孫女前去逸養院請安時,親眼所見您案上不過三四碟精緻素菜,加的那一兩道葷腥也是為了遷就我們才設的!」
她聲音帶著哭腔,卻字字清晰,「可那張媽媽——那黑了心腸的刁奴!竟敢當眾污衊祖母您……說您一餐飯竟要吃三個壯丁的量!這不是胡說八道、敗壞祖母您清名是什麼?定是她作賊心虛,藉此掩蓋其貪墨之事!」
姜清妍淚光漣漣地看向盛怒的老夫人,悲切又困惑地問道:「可孫兒此番揪出了暗中侵害國公府、誣衊祖母的內賊……祖母您為何……為何反倒如此不悅呢?」
ns216.73.217.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