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戰慄地凝視著姜陶,那雙素來盈滿篤定光彩的眸子,此刻唯剩淒怆與懊悔交織。
他深知,姜陶話中之意,便是要他頂下這罪責,將實情徹底掩埋。否則,家中妻小恐將面臨不測之禍。
昔日曾是風光煊赫的管事,店肆客似雲來,月例豐厚,家中開銷從容寬裕,豈料一朝淪作階下之囚。
那些銀錢,原是侯爺贈予媚娘,供其母女奢靡度日之用,而店中收益,更是盡數歸於媚娘之手。每每思及於此,他的心便被生生剜割。滿腔怨懣沸騰,然而他又能如何?
他再無隻言片語的辯駁,僅是默默垂首,任憑兩名衙役將自身押解而去。步履滯重且遲緩,猶如每一步都狠狠踏在自身心口上,痛得撕心裂肺。
「好了,諸位都散了吧,莫要在此處堵著。」衙差邊行邊揚聲驅散。隨著他們的離去,眾人亦漸次散開,唯留下一片闃寂,以及幾縷稀釋如煙的私語。
「清妍,隨我回府。」姜陶的聲音在空落的院中響起,挾帶著不容拂逆的威嚴,「你這堂堂閨秀,不在國公府中安坐,竟外出拋頭露面,莫非還當此處是鄉野之地不成?」話語裏盡是責備與不豫。
「趙先生若是教導無方,便另擇名師與你,好生修習《女則》、《女戒》!」姜陶續道,口吻斬釘截鐵,不容置喙。他深諳孝道大於天,是以根本不給姜清妍半點反詰之機。
「是,父親。」姜清妍順從應聲,聲線雖輕,卻隱含一絲難以察覺的顫動。她心知肚明,今日之事不過暫歇,暗湧的風波遠未平息。
姜陶略顯滿意地頷首,自覺為父的顏面終得保全,遂轉身欲行。
姜清妍面上漾開溫婉笑意,步履輕盈步至媚娘身前,聲如春風拂柳般柔和:「這位夫人,今日實是清妍冒昧失禮。既是誤會已消,而夫人又是家父故友之遺眷,不若隨清妍移步國公府,容我稍盡歉意之心。」
姜陶眉心緊蹙,壓低聲線試圖勸阻:「清妍,莫要胡鬧。今日事冗,眾人皆已疲憊不堪,我等速速歸府,明日備妥厚禮再來致歉豈不更佳?」
媚娘眼底掠過一抹遲疑,她心底實則極盼能隨姜清妍一窺國公府究竟,然瞥見姜陶面色凝重,曉得此時不宜擅專,只得訕訕應和:「姜二小姐,既是誤會一場,我便不計較了。此刻委實身心俱疲,改日再約罷。你快隨令尊歸去才是。」
秋水在側早已嚇得屏息凝神,唯恐稍有不慎便招來注意。
「改日不知何期?不如就定在明朝可好?」姜清妍又輕聲提議,「家父時常訓誡我等待人接物須重禮數,若夫人不肯賞光,清妍心下實在難安。夫人意下如何?」
媚娘為難地望向姜陶,姜陶朝她暗暗搖頭,無奈話已至此,媚娘再難推卻。
更為緊要的,是她自身亦萬分好奇那國公府的光景,亟欲親眼見識那位湯氏如今是何等模樣。一個失了夫君眷顧的女子,還要獨力支撐門楣,想來定是個形容枯槁的黃臉婦人。屆時在她面前,媚娘必會暗自感喟自身福澤與優渥。
「也罷,既承蒙姜二小姐如此盛情相邀,我便明日登門叨擾了。」
姜陶聞此言頓時瞠目,媚娘卻已輕巧地側開臉龐,不欲與他過多糾纏。
姜清妍的笑容燦若春華:「那清妍便在府中掃榻恭候夫人大駕。」
言畢,她領著玲瓏及侍從,隨姜陶一同踏上了歸府之路。
二人甫踏入府門,便被老夫人院中僕婦徑直引往逸養院。院宇深靜,唯獨老夫人沉鈍的杖擊青磚之聲,在寧謐中顯得格外刺耳。
「姜清妍,跪下!」老夫人一聲怒喝,威嚴凜冽,「何人予你偌大膽子,竟敢擅自出府,險些惹上訟事!瞧瞧你這副形容,與鄉野丫頭何異?毫無教養,端的是辱沒國公府門楣!」
顯見得,早有耳目外出打探消息並回府稟告。姜媛媛強抑笑意,佯作焦慮憂愁狀,細聲軟語道:「妹妹,你怎可如此輕率妄為?聞說你時常出外遊蕩,倘若遇上歹人可如何是好?豈非累家人擔憂至死?」
老夫人鼻中冷哼,目露不滿:「正該學學你姊姊這般,方是大家閨範!自今日起,你禁足府中,將《女則》《女戒》各抄錄兩百遍呈交予我!」
正當氣氛劍拔弩張之際,湯氏及時趕至,望見姜清妍跪於地下,眼底儘是疼惜。她緩步上前,柔聲道:「是我讓清妍代我出府查驗的。」
「今日清妍查實帳房偽造帳冊、侵吞銀兩之事,我現已報官。此事,清妍非但無過,反立下功勞,我自會好生獎掖她,無需老夫人費心了。」湯氏一面說著,一面輕柔地將姜清妍攙扶起來。
向來溫馴柔婉的湯氏竟公然頂撞於己,驚得老夫人一時無所反應。她瞠目結舌地瞪著湯氏,半晌說不出話來。
此時,姜陶猛然一掌擊在案上:「湯怡!你怎敢如此同母親言語!」聲如洪雷,滿溢怒焰與不滿。
湯氏倏地轉首,逼視姜陶:「我尚未問你,那首飾鋪子的婦人,究竟是何來歷?」她的語調微微發顫,分明已聽聞外間風言風語,心緒輾轉有所猜疑,卻難以置信眼前事實。
此刻她眼眶泛紅,水霧濛濛。
姜陶口中迸出的言辭隱帶微顫,縱使他勉力維持鎮定,胸中怒火卻似狂潮席捲,幾欲將他淹沒。「結褵數十載,湯怡,你竟……還不信我的為人與真心麼?當真教我失望至極!」字字句句皆似自緊鎖的牙關間迸出,裹挾著無法掩蓋的痛怒。
「老爺……」湯氏被他如此一吼,瞬時怔忡原地,那雙素日溫柔若水的眼眸此刻盈滿迷惘與無措。她欲開口分辨,卻啞然失語,彷彿遭無形巨浪拍得搖搖欲墜。
姜清妍心中冷笑迭起,早已識破姜陶的偽飾。這等惱羞成怒、反咬一口的姿態,與前生的安麟宛如一轍。
分明證據未實,他便顛倒黑白,將罪責推給無辜婦人。然其表相卻仍沉靜如古井水,未掀微瀾。「母親,許是您多心了。那位婦人媚娘,女兒見過,乃是父親已故友人之妻。女兒已邀她明日過府一敘。」她的聲音清柔卻沉穩,每個字都清晰入耳。
「啊?清妍,竟有此事?」湯氏聞言,迷惘地眨了眨眼,似是一時難以釐清這驟然湧入的訊息。
「確是如此,母親。明日我二人一同好生款待於她。那首飾鋪子,本也是父親與她夫君合夥開設,今日倒教我鬧了場笑話。」姜清妍的話語裡藏著一縷不易捉摸的諷謔,卻不失禮數與分寸。
老夫人與姜媛媛在旁聽得瞠目結舌,二人目光緊緊膠著於姜陶。只見他面色陰晴不定地點了頭,那對深瞳暗影浮動,心思深藏難測,唯拋下一句:「好了,我尚有公務。」便拂袖而去,留下一室寂寥與疑雲。
姜媛媛周身戰慄不止,她盯著姜清妍那似笑非笑的臉龐,總覺那笑容背後藏著無盡的譏嘲。她再不敢多言一字,唯將身體緊貼著老夫人,心中塞滿了恐懼與惶惑。
姜清妍居然邀請那個女人到國公府來……她究竟想做什麼?難道她果真懵然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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