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氏乍聞此言,霎時一怔,猶如春風驟擾心湖微瀾。「清妍,你說…想學管家?」聲線裡揉進一絲驚愕,目光卻極柔軟地落於姜清妍那稚氣未脫卻堅毅的臉龐。
恰於此時,徐嬤嬤自外間處置完瑣事歸返,聽得分明,臉上頓時猶如春花初綻,盛放歡愉。
「老奴觀之,此議絕妙!小姐若能為夫人分擔府務,實乃天大幸事!夫人近日頭風纏綿,偏府內諸事又難以擱手。再則,小姐這年歲,也確是該習學內帷之道了。」語中欣慰殷切,彷彿已窺見姜家後繼有人的清輝。
湯氏聆聽徐嬤嬤勸言,心底漸起盤算。是了,清妍已然十有四齡,身為高門嫡女,此際啟蒙管家實屬合宜。他日出閣,身為當家主母,豈能僅通曉琴棋書畫?
念及此,湯氏緩緩頷首:「清妍,你當真想透了?掌家理事,表面風光,實則艱辛。金銀出納、人情往來,千頭萬緒皆須通曉。這份苦楚…你可甘願承受?」話語裡既含期許,亦裹憂心。
「為了娘親,清妍定當勉力,絕不言棄。」姜清妍莞爾,螓首輕倚湯氏肩畔,鼻端縈繞母親身上淡雅的馨香。她嬌聲道:「娘親可得悉心教導,莫要藏私哦。女兒必當速速習得,好教娘寬心靜養。」眸中光華流轉,閃爍著不容動搖的決心。
湯氏被逗得展顏,指尖輕點女兒俏鼻:「那往後每日辰時,你便來紫藤閣共進早膳,自帳簿起始研習,可行?」語調盈滿寵溺與信重。
姜清妍連連應諾,是真心渴求精進。她意欲證明己身,非止於通曉詩文的閨秀,更是能執掌中饋的女主人。
此訊傳至姜媛媛耳中,當日又添兩只粉身碎骨的花瓶。湯氏莫非忘卻?這府裡尚存她這位大小姐!她未來可是要攀龍附鳳、成為皇親貴胄的,闔府上下皆需仰其鼻息!湯氏眼中竟唯見姜清妍一人,全然將她棄如敝屣!
胸中怨毒烈焰灼灼焚燒,卻又莫可奈何。
老夫人與姜陶亦對此流露不滿,然試探數句,見湯氏全無帶上姜媛媛之意,只得悻悻作罷。雖心懷芥蒂,亦無計可施。
姜清妍初始尚訝異彼等竟未作妖生事。待習得查看帳目精髓,方窺透端倪:何來善心寬容,分明是心有忌憚,懼怕那不能見光的根底被挖出……
碩大國公府,竟如一朵寄生於湯氏嫁妝之上的奢靡虛花。姜陶那點微薄俸祿,僅似滄海投粟,轉瞬即被驚人開銷吞噬殆盡。
府中縱有店舖田莊進項,奈何開支鋪張更勝猛虎:老夫人處,人參燕窩如流水;姜陶所用文房,件件皆非凡品。平日練字揮毫的桃花箋薄如蟬翼,價比千金,遑論山珍海錯、四季綾羅、珠翠環佩?無一不是揮霍如土。
若當真觸怒湯氏,徹底清算,憑他等自身,豈堪承載這等潑天靡費?
姜清妍覽閱帳冊,胸中翻湧怒濤,又是氣憤填膺,又是悲涼自嘲。她與母親,真真是一脈相承的癡愚戀愛腦!湯氏以嫁妝貼補國公府無底洞,她前生竟如出一轍,以嫁妝填喂那安侯府的深淵!
憶昔老輩尚在,國公府與侯府何等煊赫?當今陛下有意抑制,世家俱顯頹勢。然安侯夫人、老夫人、姜陶之流,早已習染奢靡,無從體諒“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之理。一面倚仗情分吸血啃髓,一面還要端著體面高姿,當真荒謬可笑!
姜清妍正自賬冊翻動間心生慨歎,驀地,一行字跡鎖住她的視線。彷彿受無形絲線牽引,她反復比照前後數月之帳,隨即傳喚帳房管事。
帳房見是姜清妍傳喚,暗道黃毛丫頭能懂些什麼?面上便浮起不耐之色:「小姐若有不明之處,何妨先請教嬤嬤。府中賬務繁冗瑣碎,恐無餘暇細細講解。」話裡話外,皆是嫌她耽誤工夫。
姜清妍鳳目微眯,眸光如電,直射那腦滿腸肥的帳房。無視其怠慢,單刀直入詰問:
「此項支出作何解?緣何隔三差五,便有百兩紋銀送往桂花巷這戶人家?」帳房循指望去,擰眉細思片刻,撇著嘴道:「回小姐,那是老爺名下的一處鋪面,許是營生不善,故需貼補。」
「哦?此鋪經營為何物?為何長久未見起色?」姜清妍步步緊逼。帳房先生頓時語塞,支支吾吾,詞不達意,如被扼喉般狼狽,再無掩飾餘地。
姜清妍唇角牽起一抹寒峭弧度,冷若霜刃:「好一個一問三不知!你身為掌櫃銀錢之人,豈能懵懂無覺?百兩紋銀,夠尋常人家耗用多久?一家鋪子,不但不能生利,反需常年累月巨額填補,你便是如此擔當職守的?」
話音未落,皓腕陡揚,手中茶盞已朝帳房腳邊狠狠摜去!「砰」然脆響,瓷片四濺!
帳房駭得猛一哆嗦,再抬首觸及姜清妍那雙幽黑如潭、迸射寒意的眼眸,心膽俱喪,雙膝一軟,撲通跪倒在地。
帳房仍欲申辯,姜清妍卻已指向另一處:「此處菜價,亦大有蹊蹺!」聲若金石,字字誅心。
「冬令價昂,尚可說得通。然夏令菜蔬豐沛,何以價紋絲不動?時下未聞旱澇天災,不若將那供菜商喚來對質,瞧瞧這層層中飽,究竟落入了誰的口袋!」
一襲晴藍彈墨穿花軟煙紗裙的姜清妍,宛如幽谷沁泉;淡紅漸變披帛似霞光曳地;面覆銀紗,唯露一雙貴氣逼人、精光四射的星眸。
身影立於帳房間,氣勢凜然如鋒。
他萬萬不曾料到,如此精微紕漏,竟也無從遁形於她眼底。
湯氏一貫寬厚待人,反倒縱容了他的私慾膨脹。今朝踢到鐵板,方知悔之晚矣。他顫巍巍伸出雙手:「小姐,此、此事實有誤會……」
「休得多言。」姜清妍斷然截話,聲如堅冰,「我姜國公府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然此刻你尚不能走,我自會另聘高明。屆時,若這窟窿填不上,便等著鐵窗度日罷!」語罷,轉身即走。
帳房驚急之下,竟欲出手拉扯姜清妍的衣袖!然其臂肘與膝蓋處彷彿被無形罡風襲中,劇痛驟至,整條臂膀瞬間麻痹,整個人「咚」地一聲轟然仆倒,哀嚎衝喉而出!
淩雲冷眼斜睨,暗嗤道:腌臢潑才,也配以髒手觸碰小姐衣角?若非身在府中,此刻便讓你身首異處!
姜清妍對那醜態視若無睹,僅吩咐下人將其拘押看管,免再生亂。自她洞悉此帳貓膩起,此人今日之下場便已註定。
那雙清澈冰寒的眸底,唯餘對這府邸齷齪的一絲冷絕與了然於胸的譏嘲。
「桂花巷」三字在她舌尖反覆盤旋。
這條暗香浮動的巷弄,分明常見庶姐姜媛媛的身影出沒其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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