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四秒,足够我爱上你。”
据说,精密钟表的两个齿轮,最少每零点四秒就要咬合一次。这每一次的咬合,都像是一次恋恋不舍的相拥。可短暂的相拥过后,便又是长久的分离。就像两个近在咫尺的人,每每相逢,未等问候一句,就已经匆匆离去。
在东京这个淡漠的城市里,很多人都是如此,快节奏的步伐让他们与即将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断的错过、错过、错过。
那些因为匆忙而错失的人和事像细水般涓涓不断,这其中,花鸟迁就,又是几个春秋。
突然有一天,没有任何征兆地,他回身抓住了和他擦肩而过的青年。看着那双毫无温度的湖蓝色瞳孔,他突然不知所措起来。
【一】
下雪了。
雪花好像是天空中掉落的鸽子羽毛一样,悠悠荡荡地飘到一批批上班族的肩头。新宿街头的广告牌上看上去竟也不再纷乱,被雪复盖着,格外整齐划一。
黑子今早出门迟了些,所幸住所离地铁口不远,裹紧大衣就往地铁的方向冲。而等他好不容易跑到地铁站里,从寒冷中脱身,只一停一顿,衣服上便是湿漉漉的一片。黑子看着地铁进站的倒计时牌,默默盘算着怎么才能利用薄弱的存在感和视线误导让老板忽视他的存在。
“现在正处于上班高峰期,本站属于换乘车站,客流量较大,请诸位乘客先下后上,有序乘车,谢谢合作。”
广播过后,远处便响起地铁进站带动的急速风声。黑子看着徐徐停下的地铁,暗暗叹了口气。从车窗向里望去,里面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一直堵到了车门口,车门打开后竟然也没人下车。前面的几位乘客二话不说就挤了上去,等轮到黑子时车门口已经没有任何下脚的地方了。关门的铃声没有再给他尴尬的时间,直接催促着冰冷的地铁发动前行。
“……”黑子一头黑线地看着空荡荡的地铁道,心想要不然今天请假算了。可等他拨完老板的号码,才蓦地想起地铁站里没有信号。
心情好糟。
昨天的时候,女友跟他提出分手。女友是父亲同事的女儿,温柔漂亮,偶尔喜欢撒娇,很让黑子的父母喜爱。可是面对她的时候,黑子总也拿不出太多的热情。她喜欢的东西他会买下当做礼物,她喜欢听的话他会说给她听,她喜欢的活动他会陪她参与。可是也仅此而已。所以昨天的她给他发了短信。
“哲君,其实不是喜欢我吧。”
“我感觉,哲君对我……就像、就像哥哥一样……”
……感觉有点对不起她。
正想着该找个机会好好道个歉,新一班地铁就进站了。心中的念头不由放了放,和别人一起手忙脚乱地挤到车门外。一出一进的车门瞬间变得拥挤异常。推搡中黑子背包的带子不知叫谁扯了一下,“簌”地落地。他急忙去捡,头却被一个坚硬的物事撞了一下,重心不稳地歪倒。有人与他擦肩而过,好心地扶了他一下。
“请当心。”
他迈进车门抬头想要道谢,却不见了那人的身影。
“咔。”
一个机械的声音不受控地闯进了他的脑海。待他从莫名地怔忪中回过神,再回忆起刚刚那个人的声音时,心里已是一片茫然。
不是熟悉的声音……可是为什么觉得似曾相识?
【二】
白昼隐去。下了一整日的雪好像混淆了时间,让人觉得这一天格外匆匆。
赤司走进观光梯里,看了一眼身边的管家,道:“父亲大人有没有向你提起,这是位什么样的小姐?”
“回少爷,老爷并没有说,但因为少爷每次都会问类似的问题,我便私自调查了一下小姐的喜好。樱井泽绘,二十三岁,身高一米六零,美国芝加哥大学金融学毕业生。喜欢甜食,尤其是乾酪味马卡龙,最喜欢的书籍是亚当·斯密的《国富论》,擅长高尔夫、游泳,喜欢优雅沉静温和的男人,配偶的理想身高是一米七八……”
赤司眯了眯眼睛,蓦然问道:“礼物准备了么,高桥?”
“是,少爷。”管家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盒,“五枚乾酪马卡龙。”
赤司接过,抬起头,随意地看往窗外。
夜色笼罩下的东京犹如光明之海,丛丛点点的莹黄色灯光以东京塔为中心弥漫向黑暗,好像大批大批的萤火虫,成群结对的扑向有河塘的地方。可即使是这样温暖的万家灯火,在有些人的眼中也是了无生趣。赤司面无表情地望着观光梯外那个由钢筋水泥架构出来的城市,突然感觉自己也好像变成了一个冰冷的机器人,机械地在这片更加冰冷的土地上为家族奔波劳碌。
今年二十六岁的赤司已经是财团旗下一家著名电器公司的总经理,但却仍旧是孤身一人。父亲自今年年初起就不断为他安排相亲,各个财团的大小姐自然不必说了。可是不管是沙龙、私人舞会,还是烛光晚餐,让双方都满意的情况完全没有出现。这也并不是因为两个人眼光有多么高,只能说家族的利益影响了爱情中感性的成分。“政治联姻”,不管如何,都不会让人心生惬意。
赤司看了看表,转头对管家说:“还有,今天早上的经历让我感觉自己就像三明治里动弹不得的生菜。如果下次车还没有及时修的话,”他淡淡地瞥了低着头道歉的管家一眼,“你知道后果。”
尽管那种交通工具给国民带来了便利,可是他实在不能忍受地铁上窒息一般的感觉。
“不过,那孩子的身体也未免太单薄了一点吧……这样说起来,那样的感觉,好熟悉……”
观光梯门打开,他侧身避过进来的男女,走了几步,却突然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一样又回过头。
“咔。”从时空的罅隙里,蓦地传来了一个细微但清脆的声音,稳稳地敲击在两个人的胸口。像是一颗种子得了晨露的滋养,默默地孕育出幼小的芽儿一样,那个瞬间,也有什么东西,偷偷地在他们身体里生发。
看到已经关闭的电梯门,赤司微微一愣。
“少爷?”管家俯身轻声提醒,“有什么事吗?”
“……不,”赤司淡淡地说,“没什么。”
【三】
“哲君?”
黑子回过神来,对着女孩摇摇头,说:“没什么,稍微有些在意刚才那个人。”
“诶?不确认下没关系嘛?”女孩看着已经开始下降的电梯,露出了困扰的神色。
黑子摆手表示没关系。“今天的餐点还合胃口么?”
女孩点头。
“请允许我再次向小杏道歉。”黑子看着女孩,认真地说。
女孩笑着摇头。“没关系啦,明明是我提出来,却要哲君道歉什么的……这种事怎么可以……”
仅有两人的观光电梯里格外安静,女孩笑过后背靠巨大的落地窗,低头玩着手袋的彩色丝绳。黑色的长发混同着身后的夜色,好像要被那深邃的空间吞没。
黑子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女孩的头发。“小杏的话,一定可以找到更好地人的。最过分的人是我,之前一直在以朦朦胧胧的态度和你交往,小杏的感情,都没有好好回应。”
“不、不是那样的!”女孩有些着急地抬起头,“不是哲君的错!只是、只是,哲君太温柔了,反而让我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反正、反正哲君不用觉得抱歉啦。”
电梯停下。女孩率先跑出门。
“哲君有了女朋友要带她去游乐园玩哦,别的就算了,摩天轮一定要坐哦~”他愣住了。
女孩俏皮地笑着,把手背在身后。“我啊,最喜欢摩天轮了~”
……
送走小杏,黑子在大厦的台阶前站了很久。女孩的话让他想到了几年前的事。
台场摩天轮缓缓转动,洋红、藕荷、鹅黄、宝蓝的色光映照深蓝色的天际,从舱内看去,好像星月也被染上了颜色。黑子收回目光,看向身边的人。明天,这个人就要远赴美国,所以他来与自己告别。
“哲也还是一脸认真啊,”他的手指划过黑子淡淡的眉毛,满意地看着对方泛红的耳根,“不过只有我知道,哲也被触碰到的时候会露出这样可爱的表情。”
“征君,请不要这样。”黑子轻轻推开赤司的手指,下巴却在下一秒被对方捏住,抬眸看去,却对上了他灼灼的目光。
他静静地看了黑子半晌,然后叹了口气,吻上了他的唇。这一次他吻得极有耐心,不似往日的激烈。一开始是蜻蜓点水般的细啄,而后温柔但不容置疑地勾勒出他唇瓣的形状、舔舐他的唇齿,最后一寸寸地探入温热的舌,和他的小舌缠绵。
彼此的气息传达到对方的口中,黑子整个人都好像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像一只小兽,莫名地贪恋这唇齿之间的温存。
“今天的征君有点不一样。”
黑子调整着呼吸,说出心里的疑惑。
赤司托着下巴,笑眯眯地指着自己幽红色的眼睛。“现在不是‘他’哦,和哲也告别吻,果然还是我来比较好。”
黑子垂下头,抵在他的喉间。“嗯。”言语间是难得的顺从。
赤司听到那闷闷的声音,难以言说的痛楚像潮水一般涨落。他抱住少年的头,又轻轻地亲了下他浅蓝色的头发。
“我会回来的。”
……
黑子抬起头,看了看天空。随后转身再次进了观光梯。
【四】
曾经,那个人这样告诉过他,“哲也,如果难过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就去那个最高的地方。只要你站在那里,用你那双淡漠的眼睛俯视这座城市,我便与你同在。”
那时的他,听到这话,并没有多想,只是把它看做一句承诺,一句会让自己心安的爱语。
观光梯在朦胧的夜色中缓缓升高,眼中世界的模样从极具体的部分渐而变为全貌。渺小而宏大的城市匍匐在黑子的脚下,他试着看向那片墨色中的不眠夜,想找到哪怕一点那个人曾经反复体会过的感觉。他曾经是不是也站在自己现在的位置上,居高临下地俯瞰这座冰冷的城市呢?
想到这里,黑子不禁苦笑了一下。他有什么资格去想这些事呢?大学四年级,他从绿间那里听闻赤司在美国订婚的事,大病一场,差点不能毕业。病好后,心灰意冷的他同意父母一直以来的建议,和小杏交往。可一年后,又听说赤司订婚取消。
“小赤司同我说,他当时是为了家族在美国的利益以及长远发展,才配合父亲利用大家族之间的联姻站稳脚跟,他根本也没见过那家的小姐,取消婚约是计划之中的事。”
还没等他从这个令人痛苦的消息中恢复过来,女友便拉着他去了热带乐园。乘坐云霄飞车的时候,他因为跑去买冰淇淋而错过了乘坐的机会。待到女友下来,一张小脸已经吓得发白,他无奈地把女孩搂到怀里安慰。然而一转头,却看到五年未见的赤司一脸平静地站在大堆的气球下方。
他愣愣地看着赤司,说不出话。
赤司平静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偎在他怀里的女孩,突然松开了已经攥得骨节发白的手,笑了笑,转身向小贩买了一个气球。再转过脸时,异色瞳中已经遍是自嘲的颜色。
“哲也,我放你走。”无声地做完口型后,手指一松,那个糖果气球就头也不回地飞向了高空。黑子别过脸,躲开赤司的目光,故意将女孩抱得更紧,而眼泪也在那一瞬间滴落。
我不怕你的误会,你也并没有误会什么。征君,你没有做错什么,而我却辜负了那些曾经共同走过的时光。
对不起。
黑子走出观光梯,走进顶层的空中花园里,把被勾起的回忆尽数交付给漆黑的夜风。米黄色的大衣灌了风,在空旷的平台中猎猎作响。额前的碎发被气流扬起,露出干净的额头。脸上万年不变的淡漠神情此时略显忧伤,看上去有一种孤寂的美感。
一旁的女服务生红着脸犹豫了再犹豫,最终鼓起勇气走上前,轻声道:“先生……不好意思,我们被包场了,您……”
“包场?”黑子愣了愣,“可是我刚才在这里吃饭的时候好像还并没有吧。”
“诶,是这样没错,但您实际上是在那位先生到来之前的最后一位客人。那位先生就是……啊他出去了……”女服务生有些为难地说道。说真的,她实在不愿意得罪面前这位温柔的先生。
“哦,我明白了。我现在就离开。”
“真、真是太谢谢您的理解了!”女服务生立刻红着脸做了一个告别礼。
在盥洗室门口,赤司愣愣地看着远处那个文质彬彬的青年从面前经过。
“咔。”
在错身而过的瞬间,赤司转身抓住了他的手。
黑子错愕地回头,下一瞬间,那双幽红色的眼睛便使他哑了。他看着带有些许陌生气息的赤司,什么都说不出口。
对方显然也有些不知所措,瞳孔里闪着含义不明的光。
“……哲也。”
【五】
从莫名其妙地重逢,到自己被强制性地带到对方的车内,黑子默默地看了下手表。
只过了10分钟。
对方途中还一脸无所谓地打了个电话,把顶楼上的小姐完全丢给了一个叫“高桥”的人。
但黑子此时却没有时间感慨那人糟糕的运气,因为此时此刻自己身边的人正捧着自己的脸用唇描摹。他几度想要推开,可是对方温暖的怀抱让他有些恍惚,好像一瞬间回到了他们相识相知的国中时代,不由得眷恋了起来。
赤司的唇到了黑子嘴边,却只是轻轻一个印记,并没有加深那个吻。他拉远自己与黑子的距离,捂住黑子的嘴,低声说道:“你不要说话,先听我说。之前的事,是我的不好。我没有事先跟你讲清楚订婚的事。可能你不知道,我早就没有婚约了……”
“……呜知……道……”黑子勉强发出了声音。
“你知道了?”赤司皱眉,放下了捂在黑子脸上的手,“什么时候知道的……”
黑子淡淡地说道:“去游乐园的前一天晚上。”
“是这样……不过既然你那时便知道了,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事先说明,游乐场那天的事我还是很生气的。”
黑子身体一僵,默默地别开了头,可是赤司却笑着把他的头扳了回来。
“不过,如果是‘我’的话,那天绝对不会放你走的。”
黑子茫然地看着赤司的脸。赤司笑笑,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幽红色的双瞳映入眼帘,黑子恍然大悟。
原来,赤司到美国的时候,为了保证家族的利益和地位,“只许胜利站在身侧”的第二人格开启,处处以家族为第一考虑,制定了一系列的计划。而留在国内的黑子便被放在次要的地位,也就没有说明订婚事件的原委。
“那天在游乐园,‘他’和我一样,都非常生气,但如果是‘我’,绝对不会做出那种‘既然失败就放弃掉’的事。”赤司苦笑着摇摇头,“但偏偏‘我’没能阻止‘他’。所以,当时的事,我也有错。”
赤司伸出手,将那个单薄的青年紧紧抱在怀里,就像多年前的那一天,他与他分别,那时的他们,还是少年人的模样。
“那么现在,我想知道,”赤司凑到黑子耳边,轻轻地说道,“为什么有了女朋友?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你真的喜欢她吗?爱她吗?或者……哲也,你还爱我吗?”
“我……”黑子哽咽了一下,脸颊上闪过两道水痕。他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他们的重逢,无数次在睡梦中预见到他们相见时的对白,可是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够被他揽在怀里,更未想过,自己竟然还有机会说出那几个简单的音符。
“我有了女朋友是因为你有了未婚妻,不等你回来是怕你不再回来,我不喜欢她,我不爱她。征君……”
两条劲瘦的手臂从赤司的怀抱里挣出,环上了赤司的背。
“征君,我爱你。”
他的声音因为感冒而变得有些沙哑,还带着一点哭腔。可是对方一点都没有在意,反而捧住他的脸,用两个拇指抹去他脸上的泪痕。他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哭什么?难道是在担心你爱的人是个傻瓜,听不懂你的告白么?
“我在美国的时候,认识了一位瑞士的机械师。有一天,在我们谈及自己的国家时,他说,‘少爷,您知道么?在我们国家,钟表的齿轮原本是一秒钟咬合一次的。可是后来,一位女机械师说,“真是可怜,明明在第一次相拥时便爱上了对方的灵魂,却在相拥过后迟迟不能相见。我们为什么不能把咬合的间隔时间缩短一点呢?”所以,到现在,我们国家为了那两个齿轮的幸福,将他们相见的间隔足足缩短了零点六秒。而事实证明,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你看,瑞士的钟表因为这个零点四秒,精确度享誉世界。’
“哲也,从早晨在地铁中你我的擦肩而过,到刚刚那两次漫不经心地错过,我们之间经历了足足三个零点四秒啊,若如他所说,第一个零点四秒,就足够我爱上你。而接下来的两个,无非是让我把对你的爱,深深烙在骨血里。
“哲也,现在,你是我的。你再也躲不开、逃不掉,也再也没有人能从我这里把你抢走。”
说完,赤司便托住黑子的后脑吻了上去。
如果按一年有三千万秒钟来算,那么在此之后,赤司征十郎先生与黑子哲也先生,又度过了几十亿个零点四秒。
或许,那就是一生一世的真正长度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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