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匡鏘。

一樓傳來大門被打開又合上的碰撞聲，坐在柔軟床鋪上的征也心臟也不禁失常地大大震了一下。

 

“爸”……回來了。

 

沒錯，他現在的身分、自己的雙胞胎兄弟黑子征哲。兩人在偶然的情況下發現與對方的雙生手足關係，並決定在這段期間、交換身分。他們知道這不是一個明智之舉──被發現後遭受質詢與責罰的風險非同小可，兩人先天在性格上的差異又不是那麼容易隱瞞。

即使如此，基於對七年來素未謀面的雙親的渴求與好奇，兩兄弟選擇孤注一擲。

 

想見他、想瞭解他、也想知道他們分開的理由。曾經如此幸福的兩個人、甚至共同收養兩個孩子，無非希望在未來的日子牽著手一起走下去──是什麼，讓他們選擇離別？又是甚麼，讓久違七年再度踏在同一塊陸地上的他們不願重逢？

 

 

推開歐式建築裝飾典雅的木製大門，入眼是乳白色、富麗卻不失高雅的大廳及階梯。戴著美瞳的眸子一瞬間閃閃發亮，迫不及待一窺究竟、卻先小心翼翼探查屋內是否有他人活動的氣息。確認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人尚未返家後，征也開始在偌大的建築內來回穿梭、徹底發揮小孩子的冒險精神。

 

英式風情的大廳、一塵不染的大理石階梯、不比父親遜色的大書房......，這裡的一切對小小的少年來說是多麼地新鮮、多麼地令人愉快。征哲和……爸優雅又不失樸質的品味所布置的裝潢、擺設既舒適又沒有大房子帶給人的壓迫感。

的確有“家”的感覺呢，征也莞爾一笑。

 

附帶一提，在某人半強迫的要求下他還是把原先對黑子哲也的稱呼改了過來，一方面要是一不小心脫口而出就一發不可收拾了，另一方面，某人表示自家父親引以為傲的男兒自尊一定會遭受不小的打擊……。

 

 

征也怯怯地走出征哲的房間，伏在通往一樓的階梯一側視察底下的動靜。腳步聲來來回回的，還有衣物布料細微的摩擦聲沙沙作響，顯然是在安置提包以及外套。緊接著，是一道輕微而不算低沉的男性的呼氣，伴隨放鬆、伸懶腰的小小呻吟。

 

男孩甩甩僵硬的腦袋迫使自己清醒一些，擺上練習無數次、與自家兄弟如出一轍的表情，踏出步伐走下階梯，並小心翼翼、試探性地用對方聽得到的音量喚了聲“爸。”

 

“征哲？”

 

柔和而成熟的男性嗓音。征也終於無比清晰地看見了男子的樣貌，圓睜的藍眸少了照片中少年特有的稚嫩、多了分成年男性的穩重氣質，微尖的臉蛋上漾著平淡的笑容，男孩感受到一股微風輕拂般的溫柔舒適，蓬鬆的髮絲散發出淡淡的水藍色光澤，再搭配稍嫌白皙的膚色，青年的身影帶給人一種恍恍惚惚、透明一般的不確定感。

 

──透明到快要消失的感覺，跟你一樣哦。

熟悉的話語在耳畔迴盪。

 

征哲君說的沒錯呢。

 

當黑子疑惑的叫喚再次傳入耳中時，征也才從自己的思緒中猛然回過神。

 

“征哲？”

 

不知怎麼地，溫熱的暖流忽然竄上男孩得胸口，滿溢的不知名情緒遍布全身上下，戴著美瞳的雙眼微微發熱。

有意識的時候，他已將自己的腦袋貼附上男子溫暖的胸膛，雙臂也不知何時圈住對方不算寬厚的背部。緊緊地，彷彿一輩子，都不想放開。

 

黑子明顯怔住的反應讓征也在下一瞬間暗叫不妙、隨即後悔自己不經大腦思考的衝動。就在他以為馬上就要被揭穿的剎那，意外地，自己的背部也傳來了相同的溫度。

薄荷的清香迴盪在鼻間。

 

“發生甚麼事了嗎？征哲。”

 

安撫地輕輕拍著懷中少年顫抖的身子，雖然少年的反常讓他感到有些錯愕，但黑子還是維持著平靜的笑容試探性地詢問。他不知道的是，自己自然而然流露的溫柔讓少年禁不住地熱淚盈眶，抑制住擤鼻子的衝動，征也訥訥地開口，悶悶的話語自緊貼的身軀間傳入青年耳中。

 

“……沒什麼，只是偶爾想抱一下爸而已。對了，爸……”

他盡可能地模仿征哲平時的說話方式，儘管因為染上鼻音，聽起來有那麼一點彆扭。

 

“歡迎回來。”

 

黑子溫潤的冰藍色眸子先是微微一睜，隨後，他也帶著滿滿的笑意回覆懷中孩子難得的撒嬌。

 

“我回來了，征哲。”

 

這句話在征也耳中聽起來好不真實。

最純粹的擁抱，卻溫暖的讓人流連。

七年的分離為此好像又是那麼地值得。

 

 

黑子征哲面臨了十年的人生以來頭一次的糾結。

抱著一本翻過一半的英國文學窩在沙發上，他一邊打了個這十分鐘以來第五次的哈欠，一邊瞥向沒有半分動靜的門口。牆上掛鐘的時針即將與“11”貼合，已經超過自己平常的睡眠時間一個小時了。

 

好累……好想睡……怎麼還不回來……

 

雖然已經聽征也概述赤司征十郎最近越發深夜才回到家的大致時段，但自己實在不想交換身分的第一天連本人半個影子都沒見到就躺平在被窩裡睡得不醒人事，就算據說這也是雙生兄弟近期來與自己的父親逐漸習慣的相處模式……

 

不行，至少要打聲招呼才能睡。

 

剛想揉一揉酸澀乾燥的眼睛，觸碰到微硬的表面才意識到自己還戴著惱人的美瞳，於是只好哀怨地放下手指繼續有意無意翻閱勉強能夠維持住神智的書籍，並暗暗決定再翻完一個章節、不管怎麼樣都得去睡了，否則隔天一定會沒精神，殊不知這已經是他第三個章節的下定決心了。

 

 

赤司家比他想像中大得多。

一進入玄關，復古的日本式庭院基本上震懾了少年的目光。人造溪不時傳來潺潺流水聲，大片竹林透露濃濃的禪意，可以見識到這個家的主人匠心獨運的設計感、以及對於和式造景的偏好。不過，房屋本身並不完全是一般的日式傳統建築，主要的生活空間還是普通的透天結構。唯一的和室單獨佇立於庭院一角，是赤司專屬的棋房。

 

完全就是有錢人家的品味。悠哉悠哉逛完最後一間盥洗室，征哲默默地發了感想。不過隨後想起自家同樣大的過份的歐式建築，好像也沒有甚麼評論的資格。赤司的書房在平時沒有使用的時候上了鎖，好奇心旺盛的少年只好失望地回到征也色調簡單的房間。他本以為，在那個地方一定可以發現甚麼關於那兩人的過去……

 

 

回憶著初來乍到的情景，而意識也逐漸遠離身體的時候，鑰匙插入孔中扭轉的金屬聲立刻迫使他清醒了大半。征哲像隻受驚嚇而全身的毛都豎起來的大貓一般在沙發上震了一下，心跳漏了好幾拍。但是冷靜如他便在下一秒穩住呼吸，將自己過份僵硬的神情緩和下來轉為自家兄弟的平淡，並且，調整一呼一吸之間的節奏，把身子往沙發裡更加縮進去一點，嘗試降低自身的存在感──

 

隨著門縫在外頭的推力之下逐漸擴大，他只覺得自己的心臟噗通噗通就要跳出來了。

 

然後，只是一瞬間的事情，腋窩處傳來一股不算輕柔、但也不至於傷害自己的力道，下一秒他發現自己的雙腳已經遠離沙發。一回頭，對上的卻不是預想中的赤紅，而是一雙……慵懶的紫色眼睛？

 

“小征也──好小好可愛，好想吃掉哦。”

是跟主人的外貌同樣懶散的語調，但是說出來的內容卻讓征哲感到莫名其妙。仔細一看，少說有兩公尺的高大男人有著與下垂的眼同色系的紫色頭髮，雖然長及肩，它的主人卻豪放不羈地令其隨意披散在耳邊。

 

“敦，拿完資料就快回去。”

 

低沉而不容拒絕的語氣。征哲摒住呼吸，儘管因為高大的男人而阻礙了視線，他還是清楚地知道，現在站在門口散發出令人無法忽視的強烈氣場的人是──

 

“啊──小赤好小氣，我好久沒有跟小征也玩的說。”男人失望地撇了撇嘴，但是隨後，他卻疑惑地轉頭凝視手上抱著的孩子，“好像有哪裡怪怪的？小征也……”

 

征哲在心中暗叫不妙。但是當紫原正想說孩子身上的味道怎麼不是他所熟悉的時候，雙手突然一空，男孩落入一個陌生的懷抱中。

 

“不要讓我說第二次，東西拿了就離開。”

 

明顯比起上回增添了一分怒意，儘管身高上占盡優勢，氣勢絕對贏不了對方的男人只好識相地接過文件、然後道了聲“晚安囉”，並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赤色青年懷中的孩子，走出房間關上門。

客廳內再度歸於寂靜。

 

征哲不自覺鬆了口氣，隨即臂膀上收緊的力道喚回他的注意力，映入眼簾是妖媚的赤金異色瞳。

較照片上稍長的髮絲卻難掩王者的霸氣、甚至成年後使他的雙眸更添一分銳利的光采，深邃的有如深不見底的黑洞，少年時期的娃娃臉幾乎染上歲月賦與的成熟氣息，每一絲都透露出成年男子特有的沉穩力量。

 

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少年因此忽略了赤髮青年眼中有意無意閃過的一道詫異的光。

 

“今天沒有先去睡嗎，征也。”

率先打破靜默的是赤司，富有磁性的聲線縈繞在耳畔，語氣明顯溫柔的多，他注視著男孩臉上深深的倦意。

 

“……是的，在等您回來，父親。”

“──下次就不用等了，你還在成長，太晚睡會影響發育。”

“……是。”

 

疲倦到腦袋早已當機的孩子如釋重負地在父親的照看之下洗漱完畢、然後鑽進想望已久的溫暖被窩把自己裹的扎扎實實，當然，他不會忘記待赤司關上房門後取下阻礙他眼部呼吸的變色片，確認過收進瓶中、塞在枕頭底下不會被發現，最後，安心進入夢鄉。

 

 

靠在門邊思索些甚麼的異色瞳青年，嘴角是止不住的笑意。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