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這裡是客廳,旁邊比較小的空間是廚房。浴室、儲藏間分別是角落這兩個小格子,很好辨認的。”
輕輕比劃過紙上方才所提及的房間,兩名少年坐在午休時間大體上沒有其他人活動的天臺,地板上攤開兩張大約繪製的屋內配置圖。重點處、隔間、走道都細心地做上記號。
征也以雙手分別壓在圖紙的角落,用鉛筆稍稍圈起尚未講解的幾個地方,身旁的征哲單手扶著下顎,似乎是在專注地聆聽、記憶。距離兩張房間格局圖不遠處,兩管小小的透明瓶子在陽光的照射之下不時透出幾道不尋常的紅光與藍光,對照乳白色的水泥地顯得突兀異常。
“……這邊的和室是平時父親下棋的地方、假日的時候沒意外應該會被要求對弈一整個下午……,最後,那裡是父親的書房。”
確認過大致上沒有甚麼遺漏,該注意的、自己與父親的生活習慣也提醒了幾次,少年這才鬆口氣地放下緊握的筆。他發現手心微微出著汗。
“我的那邊也大概是那個樣子,辛苦了。”
漂亮的紅眸微微一瞇,征哲收起對方為他準備的地圖及注意事項,並把自己的那份塞到他手中。征也卻若有所思地輕皺了眉,擔憂著甚麼似的。身旁的雙生兄弟輕輕笑出聲,伸手嘗試揉開少年糾在一起的眉頭。
“在擔心被發現的事嗎。”
“是的,事實上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任何事能瞞過父親的眼睛。說謊這種行為馬上就會被拆穿的。”
“放心吧。”惡作劇般地彈一下額後收回停留的指,對方有些不滿地以掌摀住微泛紅的眉心。“這次騙的可是……一整個人吶,怎麼想都不合理的。”
當黑子征哲表達兩人交換身分的提議時,赤司征也不得不承認這樣荒謬的想法也曾在自己腦海中一閃而逝。的確,擁有相似的外型,他們便能夠以對方的身分來接觸素未謀面的親人。他想知道,到底是怎麼樣的人,才能讓自己以狠戾的君王著稱的父親露出那般溫柔的神情。與對身為小孩子的自己的寵溺不同,那是……只屬於最特別之人的依戀。
赤髮的青年不會對年幼的孩子說多餘的事情,有些東西對他的年紀來說還太早。赤司征十郎的過去,征也了解的好少好少。但是,現在的他卻燃起了窺探這一切的想法──因為黑子征哲的出現,分離了七年之久的雙胞手足,為此引發他對父親與母親之間歷經之事的好奇。
──征哲的疑惑跟自己是一樣的,他理解到。
“交換……身分?”
“我啊……很想知道哦,自己的「父親」是什麼樣的人,你也是吧。如果說,雙胞胎的外型可以做到這樣的事,你不想嘗試嗎?”
──這是理由之一。澄澈的紅瞳暗了暗,他更想瞭解的,是那兩個人分別帶著自己與征也分隔兩地的原因。就征也的描述與記憶裡黑子哲也對這個話題的迴避,明顯地,他們同樣都不願觸及與對方有關的點滴。困惑如漩渦一般在心底越攪越深,預感卻向黑暗中閃爍微弱光芒的燭火,告訴他這次的行動即將帶來的轉機。然而黑子征哲的直覺也向來準確,或許就如同他能一眼發現身旁少年的洞察力一樣令人信服。
大致處理完簡單的家居問題後,接著即將面對的才是交換行動最大的障礙──
“每天至少要清洗一次,睡前請務必記得取下來,否則容易傷害視神經。”
征也拾起擺在地面上那兩管小小的透明瓶子,將散發淺藍色透明光澤的那管遞給征哲,接過後他將那小東西移至眼前仔細觀察。玻璃材質的瓶身裡頭是一對小巧的變色片。
兩人在外貌上唯一的差異──瞳色,不是一個輕易可以解決的問題。不管怎麼說先天基因上的特徵突然在一夕之間改變怎麼想都不合哩,只有一個辦法了。視力維持得不錯的雙生兄弟並沒有在耳上掛著鏡架的習慣,更不論是直接接觸眼球的隱形眼鏡了,戴上美瞳對兩人來說都是初嘗試、可能的話絕對不想接觸的那種。
最普通的變色片在市場上還是有著一定的價格,對兩個小學的孩子來說負擔過於沉重,於是,征也想到了那個可能會有這方面的專門通路的人。他以學校的話劇演出需求為由,向半分懷疑都沒有的黃瀨涼太那裡弄到一紅一藍兩副精緻的變色片──看起來是經過特殊處理的,當事人強調戴上後不會有任何刺痛及不適,並且,與自然的瞳色相比,沒有一絲違和。
的確是價值不斐的高級,涼太哥哥在這方面的眼光果然值得信任。看著面前與自己一模一樣的淺藍色雙眸,默默有股欺騙人的罪惡感的少年也撐開眼皮帶上自己赤紅色的那一副。
“對視線好像沒有甚麼影響,話說回來……”
征哲眨了眨眼適應異物的附著,然後打趣地凝視現在與自己瞳色對調的少年。
“果然眼睛的顏色影響到氣場了嗎?存在感上升了呢。”
這是繼瞳色之後的第二個疑慮。就根本上來說,這對雙胞胎實際上是兩個極端的存在──,一個透明的有如空氣,不注意而移開視線下一秒可能就不小心與四周環境融為一體。另一個,那雙閃爍著烈焰一般光彩的紅眸卻耀眼的令人無法忽視。這樣的現象出現在一對孿生子身上著實不正常,不過既然是個既定的事實,有甚麼補救方法可行是當下讓兩兄弟比較苦惱的。
“有回自己搭晚班電車回家不小心睡著了,醒過來時四周一片漆黑,沒有半個乘客,電車貌似也停駛了。那時候身上碰巧沒有帶著電話,等了一陣子、以為自己當天得在那裡過夜,不曉得為甚麼車上的燈又亮起來,車門也被控制而開啟。然後、我看到父親用古怪的表情走進車內,一句話都沒說就把我抱著帶回家,只記得看到好像是站員還是車掌的叔叔一副害怕的樣子拼命道歉......。那天回到家很晚很晚,因為在車上等得很睏其實在回家途中也就趴在父親身上睡著了,事後聽那天剛好到家裡作客的真太郎哥哥解釋才知道原來是電車開到終點站以後,車掌叔叔巡車檢查沒發現我還在坐位上,就關了車子下班。是在家裡久久等不到人的父親到車站要求他們再啟動電車一次的,車掌叔叔只說他那時候明明沒有在那個座位上看到任何人……。還有幾次大概就是放學被反鎖在教室裡……”
“……所以現在這個世界上能發現你的存在的除了我、爸,還有其他人嗎?”
“征哲君請不要再挖苦我了,班主任點名也是會點到我的。”
“但是每次舉手出聲都會被嚇到的吧。”
“……。”
黑子征哲對於這個透明少年能夠如此平淡自若地看待自己活過的這十年感到欣慰和……佩服。他不知道的是,有個與他共同生活七年的人在少年時代隨時隨地搞失蹤的程度比起眼前的孩子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能在籃球場上活用自如、創造出那個時候中學籃球界最強隊伍的夢幻第六人傳說。他更不會知道,這兩個案例都是某個居心叵測的人精心栽培之下的最高傑作。
“總而言之,盡量避開視線就好了。有這東西的遮掩應該可以暫時瞞一陣子。”
征哲伸手比了比自己的眼睛。看著與自己相同的湛藍,征也覺得十分新鮮,原來自己的顏色罩在這個人的神情上是這種感覺,只是,好像還少了些甚麼。於是他伸出雙手的食指,覆上對方細長的眉。
“征哲君的表情太嚴肅了,平常的我,應該是這個樣子。”調整到適合的角度,原先帶有一絲絲鋒芒的面容隨即轉為柔和、平淡,他滿意的微微一笑,“好多了。請務必小心,父親有過人的洞察力,任何小細節幾乎逃不過他的眼睛。”
征哲也笑了,嘴角漾起好看的弧度。模仿剛才對方的動作,他同樣將征也的五官調整成自己平時的樣子。
“就這麼看著自己的臉還真有點不習慣,平常就覺得不適應了,現在一模一樣的感覺更是彆扭。”露出古怪的神色,一陣稍強的風把對方柔細的髮絲吹亂了,他替被瀏海阻礙視線的兄弟順了順不安份的髮。“動作倒是還好,表情......,能維持多久就盡量維持。特別是跟爸說話、吃飯、或是有長時間面對面接觸的時候。”
一瞬間的靜默令征也感到不解。
“征哲君?”
“……爸的興趣,是觀察人類。”
“那個……黑子君?”
午後的陽光暖暖的灑在玻璃窗上,並將教室內也渲染出一幅溫和的景象,兩隻小小的鳥兒在窗台上打轉嬉戲,發出啾啾啾的可愛啼聲。
靦腆的女孩子鼓起勇氣,下定決心今天一定要與自己心儀的對象說到話。怯怯地開口換了聲對方的名字。
少年有些疑惑地自手中正在閱讀的文學作品抬起頭來注視同班同學,“……原田同學?”
“那個、昨天我和媽媽一起做了餅乾!如果黑子君不介意的話……”
倏忽之間,一道來歷不明的視線中斷女孩子的下文,嚇了一跳,她趕緊抬頭來回尋找那股令人錯愕的目光。但是她發現,教室中其他孩子都在各自進行手邊的事情、聊天、睡覺、閱讀,並沒有任何人在關注他們。
“那我就不客氣了,謝謝你,原田同學。”
接過對方雙手遞上來精緻小包裝,少年回以一個算是柔和的微笑。發現自己獲得心儀對象難得一見的溫柔與笑容,女孩覺得自己的心臟怦怦怦得快要跳出來了,興奮之餘也就無暇顧及方才那道似乎帶有警告意味的視線。直到心頭小鹿亂撞的她不經意瞥見少年座位斜後方的角落,正一個人靜靜看著書的黑髮男孩。那雙淺藍色的眸子如同平靜的水面一般,看出任何情緒,他只是專注地盯著面前的文字。
我們班上……有那個人嗎?女孩困惑地想道,細細的觀察少年秀氣的面容,她覺得有些似曾相識,淺淺的疑惑縈繞在心頭。
哪裡有點奇怪,自己也說不上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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