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與妖狐上卷 - 第四章父女談心

楓再次醒來時，人已經躺在自家診所的病床上。

「不可以下床亂動喔。妳的傷勢很嚴重，需要好好休息。」

朝陽端著熱騰騰的粥走進病床，把碗放在床邊的桌上後，將手掌貼緊楓的額頭。「嗯⋯⋯燒退得差不多了。妳先喝點粥，等等再吃藥吧。」

楓呆呆地盯著天花板，嘴巴微微開闔幾次，艱難地擠出沙啞的聲音。「我……夢到一隻有著小芷的臉的妖怪，把小芷吃掉了⋯⋯」

「⋯⋯小楓，那是⋯⋯」

「是夢對吧！」

一向冷靜的楓猛然起身，抓著朝陽的雙臂，歇斯底里地大喊著。

「這一定是夢吧！拜託⋯⋯爸爸⋯⋯告訴我⋯⋯這只是場惡夢⋯⋯」

朝陽心疼地擁住楓，小心翼翼安慰著她，深怕說錯一句就會讓楓傷得更重。

「⋯⋯小楓，妳很努力了，小芷的爸爸媽媽都很謝謝妳，不用自責⋯⋯」

「可是我⋯⋯答應小苙，會找到小芷⋯⋯我不是想要這種⋯⋯」

楓蜷縮在朝陽的懷裡不斷啜泣，朝陽沒再說任何一句話，只是溫柔輕拍楓的背，陪著她哭泣，就像八年前，楓得知紅葉去世時的那時候。

妖怪⋯⋯嗎⋯⋯

朝陽陷入沉思，抱著楓的手不自覺加重力道。

拜託了，紅葉⋯⋯請妳守護我們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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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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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臨，楓獨自坐在病床上，透過窗戶望著外頭的景象。

直到這個時間，大家仍在為明天的奉神祭做最後的準備。

「喂！有個燈籠是壞的，誰來幫忙換個。」「火不夠大啊，再添點柴火！」「這樣就好了吧！不用這麼亮⋯⋯」「你說什麼！？」

跟白天一樣的場景、一樣的對話，現在的村民們話語間卻失去活力，甚至是有點心浮氣躁。看來芷遭遇不幸的噩耗已經傳遍整個村莊，大家的內心都不好受。

「為什麼⋯⋯」

還要繼續準備慶典？

楓沒有選擇把後半句話說出口，只是一直默默地看著。

『小楓⋯⋯媽媽她⋯⋯不會再回來了⋯⋯』

『今年的奉神祭，我們一定要辦得非常成功！』

『為什麼⋯⋯！媽媽都不在了啊！為什麼你們笑得出來！媽媽不在也無所謂嗎！』

痛苦的記憶如潮水般襲來，楓忍不住捲起身子，閉起眼睛，用雙手遮住耳朵，企圖阻隔所有的一切。

不管是現在，還是回憶片段，全都不想聽也不想看。

「對不起⋯⋯我知道大家不是這麼想的，不管是媽媽還是小芷，大家都很重視，但是⋯⋯我⋯⋯」

感性與理性的拉扯，已困擾楓許多年，如今類似的情況再次發生，加劇了這番天人交戰。

「小楓？」

「⋯⋯！」

朝陽的一聲呼喚，打斷楓的思考，暫時將她從記憶走馬燈中拉回現實。

「有位客人想見妳喔。」

楓抬頭一看，房外的朝陽身後站著一位婦人。

那位是芷跟苙的媽媽，大家都叫她葵姨，是村裡的裁縫師，村民們的衣服幾乎都有被葵姨的巧手補救過。明明只是三十出頭的年紀，原本烏黑的頭髮卻瞬間白了不少，神情卻憔悴得像是六、七十歲。

葵姨坐到床邊的椅子上，露出和藹的笑容，但雙頰上的淚痕和紅腫的眼睛，無情揭穿了她藏在笑臉後的悲傷。

「楓，妳身體還好嗎？抱歉，本來應該要早點來探望妳的，總不能哭喪著臉來跟恩人道謝吧哈哈⋯⋯」

楓低下頭躲避她的視線，強忍著淚水。「⋯⋯是我該說對不起。」

「別這樣說！」葵姨激動地緊抓楓的手。「聽說大夥發現妳們的時候，昏迷的妳還趴在小芷身上，保護著她⋯⋯真的很感謝妳，直到最後⋯⋯這麼為小芷著想⋯⋯要不是妳東奔西跑，及早發現小芷，她現在⋯⋯身體一定⋯⋯」

肯定⋯⋯會被那隻妖怪啃食殆盡，或是在大雨中，泡在水坑裡逐漸變得浮腫。

一想到乖巧可愛的女兒再也回不來，成了一具冰冷冷的屍體，葵姨終於堅持不住，任由眼淚如雨般落下。「要是⋯⋯我有多努力點⋯⋯小芷那孩子也不用為了三餐而冒險，全是我的錯⋯⋯是我跟她爸爸不爭氣啊！」

「葵姨⋯⋯」

如果⋯⋯嗎⋯⋯跟我一樣，一直想著如果有阻止媽媽回家就好了⋯⋯可是⋯⋯

葵姨傷心欲絕、自責的樣子，楓覺得像是看到曾經的自己。

明明她們無法預知到這一切，明明她們不希望發生這種事情，卻還是一股腦將責任跟過錯往自己身上丟。

楓輕輕地抱住葵姨。

「再自責下去，小芷可是會擔心的喔，請打起精神來⋯⋯小苙還得靠您照顧的。當然，我也會幫忙的⋯⋯」

『妳媽媽看到妳這個樣子，她會擔心的，這件事不是妳的錯，不要再自責了，好好好休息吧。』

楓的腦中閃過一個陌生的聲音。

也有人對我說過這句話嗎⋯⋯是誰？

聽到楓的安慰，哭泣的葵姨才稍微露出一絲微笑。

「⋯⋯說得對，我得為了小苙打起精神來⋯⋯謝謝妳小楓，幸好妳平安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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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葵姨回家後，病床再次陷入一片安靜。

「爸爸⋯⋯」楓率先打破沉默。「如果我再早點找到小芷的話⋯⋯搞不好可以救到她，葵姨就不用體會失去親人的痛苦了。」

朝陽沒有回應。他完全不敢想像，要是楓真的早一步找到芷，現在⋯⋯楓還能這樣坐著在他面前嗎？

身為父母總是自私的，一定會優先擔心自己的孩子，就算是善良的朝陽也一樣。

說不出一句適合的話，朝陽只好繼續低頭不語。

楓拎起墜飾。「妖怪攻擊我的時候，是墜飾突然發光，在周圍燃起藍色火焰把野獸燒死，我才逃過一劫⋯⋯如果我早一點找到小芷，或許有機會用這股力量救她⋯⋯」

楓的眼神黯淡，儘管剛剛嘴上勸婦人不要想太多，可她本人同樣放不下。

「爸爸⋯⋯我可以說點心事嗎？」

「當然。」朝陽坐到床上。「妳想說多少都可以。」

「我⋯⋯直到現在還是不理解。」楓抓緊袖子。

「小時候的我曾想過為什麼⋯⋯媽媽不在了，大家卻還是有辦法照樣開心地參加祭典。因為媽媽只是一位不足掛齒的路人？或是覺得神明比人類重要？那句『為了不辜負紅葉的努力』僅是個將其合理化的藉口等等。」

「當然，我現在不會說比較重視神明這種話，相處這麼久了，大家是怎麼樣的人我非常清楚。一聽到悠樹的求救，都願意馬上放下手邊的工作，投入尋人行列中，知道小芷去世也會感到難過。但⋯⋯為什麼得抱持這樣的心情繼續準備祭典？神明有小氣到不允許停辦一次嗎？」

朝陽聽完楓的坦承告白，終於了解楓這幾年來內心有多麼煎熬。

因為看待事情角度的落差而造成的心結，楓不知該如何去面對善待自己的村民。

既然無法討厭大家，也無法正常相處，那就自己遠離。

這才是楓變得孤僻的真正原因。

朝陽赫然發現他是一位失職的父親，責怪自己怎麼沒能早點發現，亦不曾認真思考過楓個性轉變是因為什麼，只是一昧認為時間會沖淡一切，楓總有一天會恢復以前的樣子。

「⋯⋯小楓，我真的很抱歉。長久以來都沒有注意妳的煩惱⋯⋯我⋯⋯之後一定會再多關心妳的，我保證。」

朝陽再次緊緊抱著楓，決心不再忽視楓任何一絲的轉變。

父母倆敞開心扉，將這些年沒能說出開口的話通通講過一遍後，朝陽開始向楓解釋起奉神祭的意義。

「小楓，妳知道舉辦奉神祭的目的是什麼嗎？」

「不是為了感謝神明嗎？媽媽說絕望的時候，全心全意向神明祈禱，祂就會來幫助我⋯⋯」

可惜我唯一一次的請求，沒有被實現⋯⋯

朝陽搖搖頭。「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人們會向神明訴說各種心願，包含給逝者的祝福，就像傳說中那位少女對神明的祈求。比起悲觀消極，對未來的正向期望更能打動人心對吧。」

「祝福⋯⋯？」

朝陽望著窗外的夜空。

「人死後會投胎轉世？變成孤魂野鬼？前往極樂世界？沒有人知道，所以只能向神明許願，希望祂幫忙照顧好逝者，為逝者指引正確的道路。將悲痛化為祝福，是我們能為逝者做到的最後一件事。」

「我當年一邊在心中想著『紅葉生前這麼盡心盡力準備您的祭典，您不好好照顧她說不過去吧』，一邊將祭典做到最好。畢竟想請別人幫忙，總得給點誠意吧～」

楓反覆思考著朝陽的話，從表情上看來似乎有些釋懷，開口問了另一件她很在意的事。

「人臉妖怪、墜飾變出火焰這些事，爸爸你好像不怎麼驚訝。」

遇到妖怪的事情，楓目前只有跟朝陽說過，說給其他村民知道，可能只會被當作傷心過度而出現的幻覺。沒想到，她做為當事人都覺得不可思議了，朝陽的反應竟會是如此平淡。

「因為我也有過一樣的東西啊。」

「⋯⋯咦？」

楓眨了眨眼，愣了一段時間才緩過來。「爸爸也有狐狸墜飾？」

「曾經有過。」

「爸爸怎麼沒跟我說過？」

「因為不重要。」

「很重要好嗎！」

在楓的眼神壓迫下，朝陽緩緩道出往事，同時默默讚歎楓在兇人這方面的氣質愈來愈像紅葉了。

「從哪說起好呢⋯⋯」

朝陽小時候是個沒有名字的孤兒，他常常會為了一頓溫飽，迫於無奈之下跑到別户人家偷點水果或蔬菜吃。

周遭的人都了解朝陽的處境，只少一兩個東西而已，也就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太過計較，但內心還是很瞧不起朝陽，給他取了「野孩子」、「小偷仔」等等稱呼，而且愈傳愈誇大，搞得朝陽像是個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人。

其實除了偷食物之外，朝陽沒做過其他壞事，他很樂於幫忙別人，偶爾當個打雜賺點外快，並沒有謠言說的那麼不堪。

可偷竊終究是事實，這使得朝陽連個為自己反駁的機會也沒有。

漸漸地，他接不到打雜工作，沒辦法偷到東西，只好窩在樹林裡試著抓些魚跟動物來吃。至於野菜之類，他分辨不了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不敢輕易嘗試。

直到某天，他在池邊抓魚當晚餐時不慎落入水中，千鈞一髮之際被一位白髮大叔救救起。

兩人稍微聊了一會兒，大叔了解情況後，為他取了「朝陽」這名字，每天都會教他一些生活技能，並且給了朝陽一個墜飾，說是暫時借給他的護身符。

大概持續了兩年左右，大叔對朝陽說：「你已經能獨當一面生活，不需要我照顧了，我差不多該離開了。」

聞言，朝陽主動將墜飾還給對方，彼此鄭重告別後再也沒見面。

在那之後的某日，朝陽靠著大叔傳授的醫療知識，救了一位因誤食毒草而昏倒在楓樹下的女子。

兩人從相識發展相戀，許下共度一生的承諾，並有了可愛的女兒。

那位女子，正是楓的母親，紅葉。

「⋯⋯沒有那位大叔的幫忙，我肯定不會有現在的生活。妳媽媽聽完這段故事後，說我是遇到妖狐大人了。當我看到妳身上的墜飾，就知道妳大概也是遇上妖狐出手相助。今天我們能這麼快找到妳跟小芷，也多虧了一隻脖子上有橘色絨毛、長得很特別的小狐狸幫忙帶路。只能說我們深受妖狐大人的庇護呢。」

脖子上有橘色絨毛這個特徵，楓立刻聯想到被牠嚇跑的那隻小狐狸，默默在心裡向牠道歉。

「⋯⋯妖怪真的是存在的嗎？」

雖是這麼問，她都已經親眼目睹到人臉妖怪、墜飾發光變出火焰等等不尋常的事情，再怎麼不真實也只能相信。

「故事說完了，好孩子該睡覺了，我們明天再一起參加祭典，好嗎？」朝陽起身，為楓蓋好被子。

楓猶豫片刻，最後還是點了點頭，向朝陽道聲晚安，闔上眼讓混亂的腦袋稍微休息。

芷的離世、奉神祭的意義、爸爸的過去、妖怪的存在⋯⋯過多的信息量令楓有些吃不消。

睡著前，楓又一次想到那隻明明已經受傷，卻還是保持高姿態，不肯輕易示弱的小狐狸。

可以再見到面就好了⋯⋯要好好道個謝⋯⋯然後，如果神明大人您真的存在，請給予小芷的媽媽，繼續活下去的希望跟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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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父女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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