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銳的針刺破肌膚的感覺只有一瞬，但蔓延開來的酸脹感隨著苯二氮平流入手臂。那是和一般針劑完全不同的感受，像過度運動的痠痛感不斷侵入神經，又像電鑽在已經蛀掉的牙齒上鑽著。面無表情地看著一處，生理性的眼淚卻不受控地溢出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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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過一句話「打一劑希望麻痺痛苦」，可惜鎮定劑不會讓人感受到希望，只會讓人沉睡，醒時還是待在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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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畫面在一片刺眼的亮白過後逐漸清晰，淺綠色的被單幾乎佔滿了整個畫面的下半部。露出被角的四肢和胸口被厚實的磁扣式約束帶捆住，需要特殊的磁鐵才能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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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被關進保護室時的事了。無數次，無數次也都回憶般地崩散。好像記憶猶新又好似很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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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能踩死上個季節最後一片落葉便入院了，但今年暖冬，著實是熱，沒有換季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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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白的病房僅一張床、桌子和嵌在牆上的櫃子。這裡是「治療室Ｉ」。初來幾天因身體狀況不佳而從健保房被送進這裡。輪椅代替我的步伐，在房間和大廳滾動。門窄得輪椅進出都卡頓一下，總需要有人幫忙推。這也是我第一次使用便盆。坐在上面排泄再把底下的桶子拿去清洗。叫人鈴被放在床邊以便隨時呼叫護理師，我卻礙於不願麻煩他人總是遲疑去按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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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只能依靠他人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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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天空忽然紫壓壓地整片沉了下來，太陽沒入地平線，灰紫混進了橘黃。枯樹的影貼在上面好似一幅油彩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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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黏稠的過去爬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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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發生了很多事，但我看過有人發生的事比你還嚴重。」我看到住院醫師的嘴裡吐出像黑色黏液般的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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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笑著回了一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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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只要世界上有人發生比我還慘的事，那我的病就不算什麼，甚至不用被醫治。沒有人會重視我的狀況，他們認為只要放著病就會自己痊癒，或者沒有好也無所謂，反正只是不足掛齒的小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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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從樓頂墜落、被海水淹沒之後，他們能在遺書裡看到自己的名字，傷害過我的醫生，每一個，都是加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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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我已能下床走路。步伐不穩，但能自己領飯、上廁所。睡前仍會被綁上腹約帶，防止夜晚下床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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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的時候縮在床上抱著熊娃娃愣神，有人喊了我的名字才慢悠悠地起身，汲著拖鞋移步到護理站旁的桌子領午餐。避開人群，一人躲進房間。掀開餐盒的蓋子，看了眼。又是這些難吃的菜色，倒胃口。勉強咽了幾口便索性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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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下去血壓可能還是上不來，一口飯卻吃得極為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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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公要劈人時，第一個便會是我吧。血壓什麼的並不重要，總歸會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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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晚上，我回健保房了。血壓從舒張壓40，收縮壓60逐日回升到50，100。原先需要輪椅代步的我也能自己洗澡了，叫人鈴也不再是必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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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保房有三人一間、四人一間。我住的07房是三人同房。一床是情緒相當不穩的高中生，因常常發作影響到其他病人而遭受非議。二床是我的病友，一年前便相識，同房純屬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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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晚，一床的病人忽然大聲地笑了起來。「剛才的笑聲不是我發出來的。」他又開口，隨後便大聲咆哮，嘴裡操著髒話和「去死去死」「自殺自殺」。本來打算以睡眠逃避不適的我被嚇醒，渾身顫抖。隔壁床的病友緊緊抱住我，像用包布巾裹住嬰孩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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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究是潰堤了，一陣鼻酸後眼淚就跟著流了出來。我沙啞地擠出一句話：「我想去外面。」像是最後的求救。病友扶著我走出房間，短短的直線距離我早已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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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把我帶到四面皆是玻璃的空間，我在坐下的同時不自覺地反抗起來，「不要碰我！走開走開！」。病友用力抓住我掙扎的軀幹。淚水早已糊了滿臉，微睜的眼睛逆光看見有人走近我面前。是當晚照顧我的護理師。她抱緊我，我靠在他懷裡全身止不住地痙攣，顧不得眼淚和鼻水沾染上她潔白的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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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分鐘的全身震顫消緩後，我步履蹣跚地被扶回房間，嘴角還控制不住地抽蓄。一床的病人早已被綁進保護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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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床的女孩子天天發作，我總被影響。身體早就瀕臨界線，不過一直在隱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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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主治醫生來巡房，我和他傾吐，卻仍收到稱讚自己忍耐的回覆。當日早上，我的護理師也在會談時說了，忍耐是我的選擇，這是個好選擇。我哭了，那不是我的選擇，那不過是身不由己。為什麼自己總是優先照顧他人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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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醫師話落我便臉色大變，緊緊抱住自己的頭縮成一團，腦神經凸凸跳動，我用力地拍打著。一下，兩下，無數下。隔著一層水似地我的叫聲聽起來很遠，好像混雜著碎語，但我聽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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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理人員很快圍了進來，把我壓制住。他們訓練有素地抓住我的四肢、頭部。我劇烈地反抗，這時我聽見自己在喊，「我受不了了」，「憑什麼都是我在忍耐」。有人往我的嘴裡塞布條，我撕心裂肺地叫著：「我好難過！我好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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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很快把我的四肢綁在床欄上，胸口固定住無法抬起上半身，鎮定劑也被注進體內。我靈魂抽離地看著這一切發生，眼神麻木且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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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騷動後，我坐在床邊，隔著菱形的鐵窗，身上披著外套，腿上蓋著毛毯。窗外一片霧濛濛，灰藍藍的。風吹得樹葉擺動，似乎聞到空氣中冷冽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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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一角可以看見精神部大樓進出口的守衛室。每天下午四點多，零星的家屬沿著弧形的小路走著，這幕總讓我感到壓抑。不知是他們的表情模糊失焦看起來漠然，或是畫面透露出的無聲像被掐住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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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留的陪客床空落落，我想起已經不來的母親，上面的被子和枕頭都被抱了回去。誰也能抱走我？拜託讓我離開這裡，離開這座瘋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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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廳的沙發往上看，斜面屋頂的天花板上面有樑。為什麼精神病房的設計有樑？那上面究竟垂掛過什麼？（不過現在任何繩線都被禁止攜入，毛巾也有限制長短。）斜面下的牆鑿了兩個大窗口，玻璃外是一片藍，像是一張畫般地不真實。正午時仰望，一道白光亮晃晃的，眼睛像蒙上一塊白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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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病房的一個下午，我貓在大廳一排沙發的其中一張裡。午後的陽光透過側面的玻璃照在我身上。我不確定自己看起來是不是在發光，從房間走出來的病友對我說：「你看起來好脆弱，好像一碰就要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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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自己已經消失在那一刻，如同那一刻的我已經消失於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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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狀況好了，醫師批准外出四小時。能見愛人，能滑手機，我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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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接我出病房時，我好興奮。表面不露聲色，卻早已偷偷打了好幾次電話確認時間。踏出精神病房，我忍不住躍起，抱住他的脖子。那是這段時間笑得最燦爛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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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病房時我們十指交扣地牽著手，穿著厚重的毛呢外套。我哼著日文小曲，心情不錯。短暫的見面，也是短暫的離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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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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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迸散，我迷茫地動了下手腳，卻發現四肢被縛住無法動彈。眼前的畫面逐漸清晰，純白的空間和身上一件醫療用太空被，啊，原來我在保護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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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定劑的效果逐漸退去，思緒也越發清晰。上臂傳來酸脹感，被束縛的關節也發出鈍痛。記憶混亂，我已經忘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感覺既近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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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會再進來嗎？我是指這棟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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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海裡浮現摩爾曼斯克的雪地裡一座鞦韆。鞦韆每次向前都像風要把我推搡進前方的深海裡，整個世界只有藍和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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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在上面盪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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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狗評價：超我跟本我共同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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