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黯吶喊 - （三十一）灰黯鏡像．起｜澄昕

　　民國８４年４月４日，台北某處藝術展覽中心。

　　「麻煩來兩張大人票，兩張兒童票。」

　　身穿花裡胡哨襯衣的爸爸，正拿起昂貴錢包翻找出數張藍色紙幣放在櫃檯處。

　　她好奇地環觀四周，白與黑的格調充斥這空間，距離不遠便有純白階梯直往二樓，然而她仍感這裡過於浩瀚廣闊，置身於此，自身彷彿渺小塵埃一樣。

　　「姐姐？」

　　驀然忘記了身旁還有她的存在，也是澄昕的胞妹，閻夢朧。

　　澄昕牽著夢朧的右手，自她有認知以來，夢朧便如她相同的存在，墨黑散髮下，穿著灰與黑的蕾絲歌德式連身裙，以及黑絲皮靴。

　　唯一差別，可能便是衣領配戴的蝴蝶結。

　　「媽媽，我想先和夢朧先去裡面看看。」

　　澄昕昂首望著兩位大人，閻清源依舊還在櫃檯處辦理手續，而余璐楠站在旁側。

　　那時的媽媽，黑髮麻花辮髮髻，穿有黑白高開叉禮裙，體態優美，俊秀嬌嬈。

　　「那好吧！澄昕你要好好看著妹妹啊！」璐楠頷首，隨後道。

　　「我知道了！我們走吧，夢朧。」

　　「嗯。」

　　就這樣，她牽著夢朧的手，兩人悠然漫步，遊走穿梭此處各種空間，這裡有多種藝術展區，有擺放陳列的雕塑，還有懸掛在牆壁上的畫⋯⋯

　　雖則看不懂，但澄昕也大受震撼，看著那些藝術品，完全合不攏嘴。

　　「嗯？夢朧？」

　　突然，右手感到強大的拉力，澄昕回眸，只見夢朧目不轉睛地凝望前方牆壁。

　　「好美麗。」夢朧說。

　　她彷彿被畫中鬼魅攝魂般，鬆開澄昕的手，無神如機械走向畫前，指尖也不自覺地撫著畫前那玻璃屏障。

　　「⋯⋯灰黯吶喊。」

　　澄昕疑惑，拓頭望去夢朧目光所視的方向，那裡掛有一幅陰慄詭異的灰黯油畫，薄暮、海灘、木橋，還有男子捂著耳朵，扭曲的臉似是驚悚地尖叫著。

　　瞧見下方說明牌子，愛德華．孟克的《吶喊》，黑白石版畫的複製仿畫。

　　澄昕不理解夢朧為何說了這話，因為她對於此畫的感覺只有恐怖。

　　「啊！澄昕、夢朧，終於找到你們了！」

　　驀然從不遠處傳來低沉嗓音，澄昕尋找聲音方向瞧去，清源及璐楠隨之走近至身旁，與她們滙合。

　　「呼⋯⋯澄昕，我都叫你別走太遠了！幸好找到你們。」

　　璐楠微蹲，雙手環抱身旁的夢朧，輕拍她的背，轉頭便怒目盯向澄昕。

　　澄昕被媽媽話語感到不快，瞬間撇臉左手挽著右臂，皺眉思慮，一直耿耿於懷，就像她做什麼事也不對，從出身起直到現在⋯⋯

　　「你也沒說別我走太遠⋯⋯」她獨自呢喃。

　　她並不討厭這個妹妹，更甚認為這是作為「妹妹」的福利，縱然她只比夢朧早出世半小時多點，澄昕跟隨清源的步伐，同時也在觀賞剩下的藝術品。

　　漸漸天色漸近薄暮，澄昕也伴隨家人離開這處藝術館，坐在奧迪Ａ４的後排車箱，引擎聲徐徐響起，不久車子已駕駛在大馬路上。

　　道路上風景倏地劃過，邊緣上的草樹及油柏路如同出現殘影不停切換，唯一不變的，惟有天上那橘黃的天空。

　　澄昕轉眼便瞧去與她坐在身旁的少女，僅見她拿起畫簿及畫筆開始畫起畫來，僅有黑、白、灰的素描，縱使畫風有些生澀，但卻能臨摹出方才畫中的感覺。

　　那幅灰色的《吶喊》。

　　澄昕腦海中不斷浮現當時瞧見那幅畫的畫面，背後總感寒冷，讓她不禁摩擦起雙臂，借此讓身體暖和。

　　夢朧是個奇怪的孩子，這不是澄昕第一次這樣想了，有些時候還能看見夢朧對著空氣說話，給別人的感覺也總是陰陰森森。

　　回到別墅的家裡，過了片刻，僅見窗外天色已晚，夜幕降臨，澄昕洗漱完畢便攤在雙人床的下層，但是她卻不禁被書桌前的光亮及身影吸引注意。

　　出於好奇之際，她抬頭靜靜窺探，夢朧坐在木椅上繼續畫畫，與在車裡畫的不同，那是充滿色彩的畫。

　　「夢朧，你在畫什麼啊？」

　　「欸！姐姐——」

　　夢朧頓時怔住，肩膀微微抖動，回頭仰望而來，轉身便繼續畫著畫。

　　「這是我最近創作的童話故事，名為『凶讀』。」

　　說後，僅見夢朧垂首雙頰呈現紅暈，澄昕睜大雙眼詫異不已，這幅圖畫裡，公主正被七個小矮人分屍，這能算是童話故事麼？

　　「是⋯⋯是嗎？已經很晚了，我們應該早些睡，不然會被媽媽責罵。」澄昕嘴唇微顫，說出這話時，仍強行按耐動蕩不安的內心。

　　而且「凶讀」這個名字，怎麼說也不正常吧！澄昕不禁猶疑思忖，轉身便躺在床上，隨著枱燈被關上剎那，她也閉上雙眼⋯⋯

　　還能漸漸聽到夢朧挪移身軀，並爬著梯子發出的聲音。

　　⋯⋯

　　「姐姐。」

　　本來快將睡著了，但是驀然而來的女聲讓澄昕醒來。

　　「⋯⋯嗯？」她輕哼一聲用作回應。

　　「我⋯⋯是不是很奇怪？」夢朧發出童稚的疑問。

　　「不是。」

　　這種事情，能告訴她嗎？澄昕不敢想像，儘管她只有十一歲，但是她很清楚，她必須守這個秘密，也必須說這個謊言。

　　「是嗎——」夢朧拉長話氣，似在嘆息道。

　　「姐姐⋯⋯謝謝你。」

　　「別想太多了，趕緊睡吧！」

　　澄昕翻身切換成側卧綣縮的姿勢，腦海裡的罪惡感頓時猶生，遲遲不能揮散。

　　那家伙，只有自己唯一的同伴了，澄昕清楚，無論如何她都要站在夢朧身旁，絕不容許她孤單一人。

　　校園欺凌，無論是什麼時候都沒法消停。

　　最初只是單純地言語侵略，畢竟童言無忌，若然身旁有位行事古怪，有別於其他孩子的異類，想必也會退避三舍吧！

　　早上，她牽著夢朧的手抵達國立日昇小學六年丙班的課室前，當踏進第一步後便聽見帶頭的男生們在指桑罵槐，不時便傳來「陰鬱女」或「異端」的稱號。

　　呯！

　　澄昕一掌猛烈拍響帶頭男生的桌子，僅見那短髮爽朗的男孩整個人怔住，澄昕也怒目沖沖瞪著他。

　　沒記錯他是樓蒼煜，這名字有夠難念的，澄昕心想。

　　「什、什麼啊！我說得沒錯啊？你哪裡聽見我在說你們壞話？」蒼煜大吃一驚，稍稍結巴仍大聲放話。

　　「嘖！我勸你好好說話，不然我不會放過你的。」澄昕把聲線壓低，威脅道。

　　只見蒼煜頓時臉紅起來，彷彿被惱羞成怒，臉部發燙還冒著蒸氣。

　　「挖哩勒！你是姐姐齁，麻煩你跟你妹妹說啦！她這樣子真的很恐怖欸！」

　　「你這家伙！」

　　澄昕激動起來，用力推開眼前男生的桌子，正將動手之際，手卻被拉下來，她回眸僅見自己的妹妹低著頭，皺眉搖頭。

　　「算吧！姐姐。」

　　「嘖！」澄昕咂嘴。

　　她步隨夢朧走至屬於自己的坐位，途中還在藐視蒼煜，看著他被嚇到，還要裝作無事的樣子，真像個小丑。

　　然而，回眸於坐在角落處的夢朧，目睹她皺眉難堪的樣子，澄昕不清楚她發生何事，直到小休後，才看見夢朧裙子已然尿濕，她也一動不動地坐著。

　　「啊啊！原來鬼還會尿褲子啊！」

　　「才不是，那是異端魔女呢！」蒼煜訕笑道。

　　「哈哈哈哈哈。」

　　澄昕知曉那是椅子上被塗抹了強力膠，見夢朧哽咽抽泣起來，她沒多想，也沒嫌棄骯髒，花了一番功夫把夢朧從椅子上掙脫。

　　爾後，她淡然走向蒼煜面前。

　　「你、你要幹嘛！」

　　呯！

　　她毫不猶豫地用力掌摑了蒼煜，蒼煜也因慣性跌倒在地上，雙手捂起那紅腫的臉頰，眼角泛淚。

　　「嗚——哇——」忽然他便嚎啕大哭起來。

　　嘖！真要哭也輪不到你吧！澄昕鄙夷地凝望他，轉身便牽起夢朧的手。

　　「我們走吧。」

　　當從班房離開後，澄昕仍拉著夢朧的手前進一小段路。

　　「已——已經夠了——」夢朧抽搭低語道。

　　「嗯？夢朧，你想說什麼——」

　　還沒得澄昕反應回來，牽著夢朧的手卻被用力甩開，澄昕詫異不已，扭頭望著身後的少女，她的臉上掛滿兩行淚水。

　　「我說已經夠了！」

　　夢朧崩潰痛哭，大聲叫喊，聲音所達澄昕耳邊，腦海裡仍回音動蕩。

　　「你不用再管我了！你知道嗎？我最討厭你了！別總是裝著一副正氣凜然的樣子，明明你與他們⋯⋯他們一樣⋯⋯」

　　「都認為我是異端不是嗎！？」

　　「夢朧⋯⋯你到底⋯⋯在說什麼！？」

　　澄昕詫異不已，瞳孔抖動不止，她從沒想過她在自己的妹妹心目中是如此卑劣，為什麼？為什麼夢朧會這樣想的？

　　「別貓哭耗子假慈悲了！你真讓我感到噁心！」

　　話語方落，夢朧便轉身離去，澄昕發愣，所望走廊遠處盡頭，那身影慢慢變得渺小，繼而隱末，徹底失去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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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灰黯鏡像．起｜澄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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