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集 - 日記

二月十一日天氣晴

親愛的日記

還記得爸爸過世的那天嗎？

我仍舊忘不了。

女兒跪在父親靈前，她的神情空洞，紅潤的臉頰變得蒼白，小小的雙手糾纏著，就好像是對於爺爺的思念一般，複雜，且難抒。

那是一個月以前的事了，小小孩也許不懂的什麼叫悲傷，也許不知道什麼叫死亡，天真的，跟白紙一樣。

但是她卻知道，知道她再也見不著爺爺了。

身為家中唯一的男人，我的淚水是顯得多麼矜持，原本我以為我不會潰堤的。

輓歌響起時，種種兒時的回憶，他嬉戲時掛在嘴邊的笑意，他訓誡時不怒而威的模樣，他為了家計而苦惱的皺眉，好多好多，成串的回憶如漣漪般擴散在心頭。

然而我沒有落淚。

是女兒的舉動使我破防。

上次提過的，她對廚藝有極大的天賦，平時總喜歡跟著她媽媽一起做飯，自己一人也能搞出些簡單的食物。

告別式結束的那晚。

我的女兒小可煮了一盤糖醋排骨，那道菜是她跟妻子學來的，是她會的第一道菜。

她剛剛在學這道菜的時候，我永遠忘不了那滋味，醋加多了，剛上桌就散發著陣陣的酸味，排骨焦了，苦脆的口感揉上了酸過頭的醬汁，我足足灌了2杯水，杯口落下來的水珠沾在我手上，冰冰的。

如今再次嚐到這道菜，酸甜的比例是如此適宜，排骨仍舊是脆的，卻是恰到好處的。

以一個6歲小孩的廚藝來說，真的堪稱完美。

遺憾是我依舊難以嚐到美味。

因為在我下班回到家的時候，我看見了桌上，左邊的位子，多了一副碗筷。

準確來說，是“恢復”了。

那組碗筷的樣式老舊，碗的邊緣是被歲月所啃食的痕跡，泛著淡淡的黃痕。

那是爸爸的餐具。

打他去世以來的酸楚化作一股熱流，湧上了我的眼眶，我的心在強烈的跳動。

小可是個孩子，她只能以這麼直接的方式，赤裸裸的，把對爺爺的思念加以執行。

至於為什麼我嚐不到排骨的美味？酸甜滑過了我緊繃且顫抖的喉嚨，卻被硬生生灼成了苦澀。

我拚命的咬著米飯，葡萄糖的甜味充斥在口腔，然而我最怕的事還是發生了——

飯是鹹的，苦的。

「爺爺，好吃嗎？」

二月十一日天氣陰

日記啊日記。

你能想像嗎？小可竟然拋出了那樣令人窒息的問題。

就連我那年邁的母親都不可思議，老淚早已縱橫在她佈滿皺褶的臉上。

孩子的媽似乎有些不以為意，甚至悠哉的將碎骨吐在那副碗筷之中。

我是真心想制止的，儼然小可不怎麼在意，也許她覺得那是在替爺爺夾菜。

當晚入眠前，我還是跟妻子提過的，小可是在思念爺爺，那樣的舉動太殘忍，他不忍。

「會嗎？我以為她只是要拿碗來吐骨頭。」她是這麼說的。

而我也不好再多說，孩子快樂就好，對嗎？

說到這裡，這是媽出門的第2個禮拜了，也不知道她在日本過的怎麼樣。

爸才剛過世沒有多久，媽媽的大嬸團們已經蓄勢待發的要出國旅遊了，她們想讓她轉換心情，吸點新鮮空氣。

家裡的其他人自是舉雙手贊成的，讓她一個年近古稀的老人家，成天看著家中新擺上的神主牌，那是多大的刺激啊！

「要去多久？」用著生疏的閩南語，我是這麼問她的，字字句句，我都記得清楚。

為什麼呢？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說閩南語的？其實我也不知道。

只不過跟母親溝通的語言也就只有它了，那麼我又有多久沒有跟她好好說過話了？

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老婦人聳聳肩，「阿娟她們說去到爽為止。」

我不由得嗤笑了起來，怎麼可能不知道，那肯定是調皮的阿娟嬸因為想去久一點，怕被拒絕才用的說法。

不過媽媽完全沒有手機，這等同於是要跟她完全斷聯，而且時間未知，令人難安。

後來我還是答應了，她們一群老人的自由團，總不會出事的。

我為什麼會想到這件事呢？因為知道了她即將要出遠門的小可有了反應。

從媽媽在準備行李的那一天起，每頓晚餐總有一道佳餚，是外頭餐廳所煮不出來，皇帝所品味不到的——

「阿嬤，好吃嗎？」

她向來是個安靜的孩子，小學裡的她也總是自己一個人，不語，不鬧。

但是家裡的人都很疼愛她。

如果套句流行的用語，那她真的是塊貼心的小棉襖。

能換來她問的這麼一句，媽她也是滿足了。

噢。

順帶一提，那天的晚餐裡面沒有肉。

我怎麼記得的？

因為我破例吃了宵夜，蔬菜太容易讓人餓肚子了。

二月十一日天氣雨

那陣子的晚餐裡，還是沒有肉。

這都不知道第幾天了，我向妻子抱怨著。

「又不是沒有錢買肉，還是妳要突然告訴我我們家中有誰得了不治之症，需要龐大的醫療費？」至少電視劇是這麼演的。

我知道自己的口氣絕對稱不上和善，但也不到要吵架的程度。

只是受夠了清淡的晚餐。

那些青菜在我眼裡看來一點也不健康，反倒還讓我感到絲絲反胃，尤其是那油亮油亮的樣子。

如果說真的有什麼困難，那我可以不吃，但是孩子要長大，媽媽又需要補充營養，連她都來跟我抱怨了，整整3天沒有肉類又怎麼可以！

或者早餐跟午餐其實有肉，只是媽沒告訴我而已。

畢竟她本來就沒有多喜歡我妻子。

「偶爾吃點清淡的，不好嗎？」她說。

不好嗎？其實不錯。

我想起來了，到底為什麼我會跟媽那麼生疏呢？因為她老是在欺負我的妻子。

當年結成這婚姻的時候，她也很糾結吧。

女人的紛爭實在很可怕，我一點也不想捲入，久之，我也懶得再去跟紛爭的發起者相處，那只會引發下一場紛爭。

但妻子的反應確實讓我很訝異。

她被我嘲諷了，難道不該生氣嗎？她被我兇了，難道不該反駁嗎？為什麼她如此的雲淡風輕。

這可不是我認識的她。

也可能是我不夠了解她。

不夠了解她？我被這個想法怔住了好久，對自己的枕邊人不了解？

肯定是我陪媽她看太多八點檔了。

隔天的晚餐還是沒有肉，我鬱悶了一下。

直到媽媽出國的那天晚上，我也還是沒能在晚餐吃上一口有嚼勁的東西，例如肉。

「阿嬤，好吃嗎？」小可最後問了一次。

二月十一日暴風雨

那是媽出國的第一周，我總算得以在餐桌上看見葷食。

也沒有心思再去追究前陣子的素食晚餐。

總之，我吃到肉了。

然而我高興不了多久。

前幾天吃飯的時候，家裡的桌子上又多了一副碗筷，正確的說，是多擺了一副。

媽媽出國了，不用擺上的。

「阿嬤，好吃嗎？」小可又問了一次。

我忍不住皺起眉頭，責備般的看著她，「阿嬤只是出國而已呦。」

要是以後每有一個人消失在她眼前，她都用這樣的方式對待……

我不想養成這種壞習慣。

小女孩的心思細膩，瞬間就懂了我的慍意，改以委屈的瞅著我，「放骨頭嘛。」

妻子不語，一抹微妙的笑意卻早已浮上她的嘴角，斜挑著的眉像是在說“就說吧!”

這讓我想到了當初追她的理由。

因為她總是像這樣，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某個角落，笑看著人群的互動，戲弄著杯觥交錯的花花世界，很美。

我夾了一塊炸肉，不假思索的咬下。滾燙的肉汁澆在我的舌尖，鮮美嗎?應該吧，因為太燙了，我來不及享受。

享受了6天的葷食晚餐，終於在第七天，也就是昨晚，沒有肉了。

「爸爸，我想吃肉。」小可發難了。

二月十一日

噢，日記。

記得我說過我不了解妻子嗎?我終於找到答案了。

就好比說是現在，我渾身無力，被綁在廚房的椅子上，看著妻子深情的眸光，我突然又不認識她了。

我發誓這絕對不是什麼閨房情趣，而是我貨真價實的被下藥，綁住。

嗯，下藥，至少我現在渾身無力。

薄如蟬翼的刀片是冰冷的，柔情的滑過我尚且溫熱的肌膚，一寸、一寸，撕裂出紅痕。

痛嗎？倒也不。我想她給我打了麻醉，很貼心。

左手早在我醒來時就被卸下了。

該不可思議嗎？也許吧！

但是不可思議是給活人用的，而現在的我可以被判定為死亡。

看看地上那淹沒我腳踝的鮮血，它們被臉盆承載著，我猜妻子想吃炒血吧。

說不定在她眼裡這其實是豬血糕？會用什麼吃法呢？撒花粉生嗎？加醬油膏嗎？妻子是北部人，那肯定是花生粉了。

噢，她把我的大腿給切下來了，我看到她握著刀的手指已經泛白。

親愛的，休息一下吧！切人是很費力的。

掙扎嗎？那也不用。

畢竟我現在已經沒有左手跟右腿了，還有，我根本連說話都辦不到，只能閉眼。

還有睜眼。

嘿！她把我的大腿削去了大部份的肉，那些可都是五花肉，市場賣的不便宜啊！這傻姑娘。

恐懼嗎？假如你忽略掉我跟蒟蒻一樣抖動的身體，那麼我會大膽的說，我不害怕。

說真的，臨死的時候你大概只會想到自己今天早上還沒有刷牙。

好吧，反正我是這樣。

醒來也一陣子了，透過被窗櫺分割的玻璃，我隱約看到阿娟嬸了。

看來媽媽早就回國了，只是我沒能見到。

妻子開始在處理我斷裂的腿，我突然想到媽媽以前最愛吃的牛腱，她總是告訴阿嬤我喜歡吃，然後自己卻嗑個大半。

這就是人生跑馬燈嗎？

好想再吃一點啊……我也還沒真正的品嚐到小可的糖醋排骨。

對了！小可！

不知道我的小甜心現在在哪裡呢。她總是跟個天使一樣，溫暖人間。

我的天使啊，爸爸上了天堂，又或者是下了地獄，妳還會守護我嗎？

我想我必須掙扎了。為了小可的安危。

該怎麼做呢？即便被打了麻醉，但我還是可以感覺到體力逐漸在流逝，隨著血液。

「可以灌香腸呢。」她是這麼說的。

曾幾何時，那個小小的，甜美的身影，老早就站在我身側了。

只是我顧著思考，沒有看到。

很謝謝她讓我免了心思去思考怎麼逃脫。

值得一提的是，我在死前解開了我最後一個疑惑，那就是為什麼我會有吃不到肉的空窗期，那大概是因為吃完了。

什麼意思呢？

聽聽我女兒怎麼說吧！

「爸爸，好吃嗎？」

「爸爸好吃嗎？」

黑暗，襲捲了我。

二月十二日天氣晴

「你，好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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