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的地方．錯的人》 - 終章：缺陷之美

我的名字是阿友，今天來送我女朋友Erica的機。

她喜歡戲劇，所以她決定要去英國讀戲劇，要讀這種科目當然是要出國，而且她報讀的戲劇學院一點也不易進，難得她被取錄了，父母也支持她，自然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對她的理想來說，這城市就是錯的地方。

這她的人生來說，我這廢物就是錯的人。

前往機場的路上櫻花爛漫，落英繽紛，我駕著最新買的電動車向機場駛去，粉雪從極光搖曳的天空落下，卻不帶半點寒冷，撲面而來的反而是陣陣春風。

真是完美的天氣，極光下的香港還是這樣乾淨，整齊，美麗。

櫻花與粉雪在我的車子後翻滾，我穿過春風迎著陽光駛進機場的停車場內，臉上的鐵甲奇俠太陽眼鏡當然不帶半點污垢。

「…離境大堂，個邊。」

我找到了前往離境大堂的路，一邊在心中練習著與Erica分別的台詞，始終這將會是我們最後一次親眼見面，親口道別呢。

即使建築再宏偉，即使空姐再漂亮，即使路人再端莊，我也無暇去欣賞，因為我心中只有即將來到的別離，即將與我分開的女神。

這時間，她大概在排隊Check-in吧。

從密密麻麻的航班資訊板中，我瞬間便找到了Erica的班機，鎖到了把行李寄艙的閘口。

我真是天才呢。

「咁遠？」

好像是在離境大堂的另一端。

咦，但是定眼再一看，航班資訊板上的資訊變了，閘口變成了在這兒旁邊呢。

真方便。

我走向那邊的閘口，有為數不少人正在Checkin和把行李寄艙，但是我掃視了幾遍後卻不見Erica的身影。

是我早到了？

還是Erica遲到了？

不，她既然要上機就不會遲到才對，而我也沒有早到，這是…

「阿友。」

身後又再傳來Erica的聲音。

…又再？

甚麼又再。

回看一看，Erica正穿著我說過最漂亮的短裙，絲襪和露肩T恤在那兒等我。

「Erica？」

但是她身邊卻沒有來送別的朋友，沒有來送別的家人，別說是行李，連手袋也沒有一個！

「多謝你專登黎搵我。」

「Erica，點解你…」

「我諗左好耐，我唔應該咁自私為左自己既夢想扔低你去英國。」Erica說，「相比起你，戲劇真係無想像中咁重要，所以我決定左唔過去，留係香港陪你一世。」

「下？但係…」

我還打算和她說別為了我而分心，去英國就忘了我之類的對白，她怎麼可能會自己放棄這得來不易的完夢機會？

對啊，怎可能。

「點解仲要但係？阿友，你唔想我留係你身邊咩？」Erica抱住我，把頭靠到我的胸膛前，一頭啡色長髮瀉下伴著芳香，「你唔係鐘意我既咩。」

「咁…梗係。」

「所以我都鐘意你，為左你…我可以放棄任何野，包括咩戲劇，咩皇家劇團。」

不，Erica不會這樣。

應該說…我希望她可以這樣。

這畫面，那天我在機場期待出現千千萬萬次，希望有一絲可能，有那麼的一絲可能…Erica會為了我而放棄自己的理想。

看吧，我是何等的自私。

看吧，我是何等的自利。

我希望Erica可以扭曲自己，放棄她的自己夢想與原則留在香港和我在一起，眼前的這個現實正是我所期待的。

眼前…？現實？

甚麼那天，說得好像我已經在Erica分離過一樣。

既視感嗎，真是煩死了。

「你真係唔後悔？」我抱住Erica，把頭哄到她耳邊說。

「唔後悔，如果我走左就真係後悔。不過我為你犧牲左咁大，你會娶我架嘛，你應承過我架！」

「嗯，我…」

褲袋中傳來一陣震動。

「鄧鄧凳燈燈凳鄧燈凳～～鄧燈燈凳鄧燈凳～」

為甚麼偏有在這種時候…我看看智能手錶上的顯示，卻是醫院。

「……」

大概是和我媽有關吧。

「對唔住，Erica，醫院打黎…」我輕輕扶開Erica，然後掏出手機接聽電話。

但是卻完全不是我想像中的壞消息。

「姨姨佢無事…？」Erica小心翼翼地問。

「唔該醫生，拜拜。」我掛斷電話，笑得連嘴也幾乎合不上，「醫生話阿媽佢已經好返晒，完全可以出院！」

「真係架！好野！你唔使成日都心掛掛邊度都去唔到喇！」

「係呀！之前你唔係話想去台灣環島遊既！我都可以同你去喇！」

我高興地抱住Erica，感受著身邊的幸福，感受著懷中的溫柔。Erica願意留在香港，和我長相廝守，我媽終於可以出院，我也買了新車，外面有我最愛的極光，粉雪和煙花……

一切何等完美。

一切何等美好。

卻沒有一絲真實感。

「我鐘意既Erica，就算幾困難都會堅持自己既理想，就算幾辛苦都想有出鏡既機會，佢會去每一次試鏡，捉緊每一個被觀眾睇到既機會。」

「你講咩呀阿友，我唔係Erica咩？」

「而且香港係唔會有櫻花，飄雪同極光，將所有我鐘意既野加埋一齊，只會不倫不類。」我說，「賽蓮。」

「邊個係賽蓮？」Erica問。

「呢個Erica即使會盡如我意，但正因為係咁，佢先無可能係真既Erica，到此為止喇，賽蓮。」

Erica放開我站好，隨著她後退，世界的時間好像暫停了一樣。

「你敢話你唔鐘意咁？」賽蓮問。

「鐘意。」我說，「但係…」

「真實對你黎講真係咁重要？」賽蓮說，「即使你既真實係咁令人…無力？」

「……」

我無言以對。

「跟我黎。」

Erica走過來牽起我的手轉身，我一轉身就發現眼前的風景在回首的瞬間改變了。我們從廣寬的機場離境變成了一個班房。

好久沒回來這兒呢。

「認得呢度？」賽蓮問。

「點可能唔認得，我係呢度讀小學。」

班房不是空的，而是坐滿了孩子和站在壁板前的家長。有人在哭，有人在笑，當中有一個孩子的哭聲格外刺耳，甚至使我感到嘔心。

那是我。

「嗚嗚嗚嗚…嗚嗚…」

仆街，這是當年的升中放榜日。

「最好既朋友去名牌英中，而你去既係出名專收垃圾既爛仔中學，唔使一年你地就再無聯絡。」賽蓮說，「難怪喊成咁，你睇下你媽媽，佢個樣仲想喊過你。」

「唔好亂咁睇人既回憶得唔得。」我不忍直視媽媽的表情。

「黎，呢邊。」

賽蓮帶著我走出班房門，本來離開班房門就應該是六樓走廊，可以看到其他班房的入口，可是我與她穿過門框後卻馬上步進了另一個班房。

「唔緊要喎阿友，又唔一定要讀大學先有出路既。」中六班主任安撫我說。

不對，我早就已經不是那年紀…

「我想自己冷靜下，吳Sir。」

班主任旁邊那個人，正是中六的我…所以又是放榜日嗎。

「死亡之卷真係恐怖啊，中文竟然得個１，連IVE都讀唔到。」賽蓮看著我案上的成績表說。

「唔好諗咁耐啦，盡快去報學校，至少留左個位先。」班主任說罷後便消失在班房外，在這種學校任教的他早就對自己的學生不抱有任何期待。

「你想點，賽蓮。」

「唔使急，繼續跟我黎。」

她拉著我坐到兩張空的學生椅上，屁股下搖了兩搖，待我定眼下來時發現坐著的是一架私家車的後座，而坐在駕駛座和副駕駛的正是我和一個男人。

「阿Sir！俾次機會黎啦！我好需要個牌架真係！！」

考牌主任收起在嚴重錯誤一欄打了一個交叉的評估表，解開安全帶：「再試過喇。」

「第二次喇已經！考一次成萬蚊，等成年！俾次機會喇阿Sir！」

「過去等成績喇。」他指指遠處的小屋子，正是停車場旁邊的考牌中心。

接著考牌官離開車子，只剩下車上面如死灰的我。

「仲有喔？」賽蓮說。

無論是我因為加班而沒法第一時間去醫院探望倒下的媽媽，被我爸在醫院直接搧了一巴掌。

無論是我因為工作上追不到業績，於晨早會議上被經理當眾罵到狗血淋頭。

無論是我一生以來的…種種失望，挫敗，打擊的場面，都被賽蓮擺在我面前，血淋淋地，赤裸裸地。

終於來到了最後。

「我地到此為止喇，Erica。」我說。

「明明我都唔介意Long D，點解…！」

「我介意。」我心如刀割地說，「我唔想…令你無辦法專心去追你既夢想。」

「我上機個日，你會黎送我架嘛。」

我搖頭說：「…唔…唔…唔會，我已經講過，我地到此為止，Erica，你一定要係英國成功，去成為…」

Erica抱住我吻到我唇上：「個日你一定要黎送我。」

「都話…」

「如果你唔黎送我機既，我就唔上飛機。」

沒想到Erica會用自己未來作為要脅，你覺得我會存乎嗎？那可是你自己的未來喔！

…是的，我在乎。

「你甚至連分手都分唔成。」賽蓮說，「呢個就係你珍而重之既所謂現實，真實既人生。」

四周陷入一片漆黑，我一生中不同的失敗時刻都被凝結如蠟像一樣，上方射落如聚光燈一樣光束打亮，不同時期的我都被挫敗包圍，深陷於不同的絕望。

「你倒係講下，咁樣既現實，咁樣既人生，有咩值得你留戀？」

賽蓮在我耳邊低語。

「如果真係咁值得你留戀，你又點解想自殺？」

「……」

我無言以對。

「只要你願意，我可以使出我既全部法力，令你徹底忘記本來既人生同身份，唔會好似頭先咁令你諗起呢度係夢世界。」賽蓮說，「唔會再有失敗，唔會再有挫折，你會係度渡過最快樂，完滿，幸福既人生。」

真是殘酷，為了使我答應，硬要我這樣重溫這樣的人生。

我無力地坐於黑漆漆的地上，抱著膝凝視著眼前不同時刻的自己，還真是沒有任何一絲…自豪的時刻呢。

「現實，根本唔重要，應該話無你想像中重要。」賽蓮說，「或者我地都只係所謂既缸中之腦，你又點確定你既現實係真正既現實？你又點知道自己本來就唔係身處於南柯一夢之中？唯有幸福同快樂先係最重要。」

「……但係我應承左你之後，我就會死，係咪？」

「係。」

「係我死前既瞬間，我就會係夢世界之中，渡過完美既人生。」

「係。」

「咁樣既話，我拒絕。」

「…點解？」

「無論我係呢度過得幾幸福，幾完滿都好，我阿媽，阿爸，Erica都會無左我。」我說，「我唔想佢地傷心。」

這也是我始終在苟活的原因。

「他人既感受啊，真偉大，你覺得佢地真係咁在乎你？」

「佢地在唔在乎我都好，我在乎佢地！！」我說。

「我勸你唔好諗到自己太偉大，阿友，依加係你一生唯一可以得到幸福既瞬間，你諗下你醒返之後，你要面對既係點既人生，點既未來？」

賽蓮指向身後那一大堆不同時間的「我」

但是我注意到一點。

「你指住既呢堆我，都只係來自過去。」我說，「即使過去幾差，你都唔可以否定未來有變好既可能。」

「你係小學，初中，高中個時都係咁諗。」賽蓮反問我，「請問你依加有無變好過？」

「之前點衰，未來始終還未來，依你咁講我過去既人生早就應該自我了斷，但係一次又一次既失敗，一次又一次既絕望後…我依然仲係度，戇鳩鳩，生勾勾。」

我看著那些過去的失敗時刻，露出苦笑。

正是有了這些時刻，我才會走到現在，成為現在的這個我。

當然我說不上喜歡這樣的人生，這樣的軌跡。

但這當中每一刻，對我來說也是不可或缺的。

「你確定？你真係要返返去你個個…咁慘不忍睹既現實之中？」

「無錯。」我說。

人生好難。

人生真的好難好難。

但正因為這樣困難，這樣多難關去克服，這才是人生。

再美好，再完滿，也只是泡影之夢罷了。

「我唔明，但係…我講過我唔係奪命既魑魅魍魎，既然你已經諗清楚，我尊重你既選擇。」賽蓮說，「合埋眼，然後你就會訓著，再係現實世界起床。」

我閉上眼。

「永別，阿友，唔好再做傻事。」

「永別…？！」我連忙張開眼。

還沒有待我反應過來，劇烈的睡意突然從腦中湧現，夾著海水咸味的風再次湧到鼻子中，背上傳來帆布床不舒服的感覺，側著睡的我右手好像麻了，然後—

「嗚…」

我伴著陣陣頭痛，於老闆娘的士多內醒了過來。

「終於訓醒啦。」老闆娘說，「天光喇，已經無事。」

我望向窗外，東方正在破曉，沙灘上一片安靜，島上只有婆娑樹聲。

「……」

「搞咩訓到喊？」

這時我才發現自己臉上全是淚水，連帆布床上也有我的淚印。

「發左…個夢。」我說。

「天光就無事，賽蓮既法力未強到可以係白晝活動。」老闆娘說，「快D執野走，返市區，有信仰既就去下教會去下廟求個平安，無就…食餐好，等自己精神D。」

我看看室內的四周，又看看外頭的沙灘，再無Erica的身影，再無賽蓮的身影。

「搵緊咩？」

「賽蓮…」

「哈啊？」老闆娘大驚，「你…仲受緊佢影響？！」

沙灘上有兩個人正在走過來，看樣子是坐頭班船而來的，一男一女，其中女生正撐著洋傘。

「無，感覺…佢唔係個壞人。」

「我老公就係因為佢而死，你使唔使聽下自己講緊咩，阿友。」老板娘臉色一沉。

「…對唔住。」

但按賽蓮說，老板娘的亡夫本來就是來尋死。而賽蓮那時化身的正是士多的老板娘，也就是說亡夫最大的遺憾…就是老板娘吧。

「快走，我唔想再見到你。」老板娘不耐煩地說，「同我離開個島。」

「嗯，唔該晒你，拜拜。」

我站起來甩甩麻掉的手，然後拉開門。

換算時間的話，現在應該是英國的傍晚，Erica也下了課，在回公寓的路上呢。

待會兒打電話給她吧。

我回到營地把露營的裝備收好，把大背包都重新塞滿後便再次背上，就在回首的時候…

「賽蓮…？」

一閃而過人影我以為是她，但定眼一看那只是草堆間的樹葉被風吹動而已。的確所謂的魑魅魍魎，魍魎原意就是「山林間草木互相交疊，晃動不清的影子輪廓叫人心中生畏」呢。

明明是差點叫我喪命的妖物，我怎麼還在想著她？果然她借用了Erica的形象這點使我揮之不去嗎。

但感覺…她真的不算太壞的樣子。

她只是在尋死之人面前出現，給予了她們最後的幸福…嗎。

老闆娘恐怕絕不會同意這觀點吧。

愈走向碼頭，島便愈在我身後，這個容許錯的人出現，錯的地方。

露營完結的時候，遠離的一切煩惱也會隨之回來。公司的公事，人事，還沒回覆的訊息，沒有回撥的電話，限時動態…塵世間的種種煩瑣事也會重新把人淹沒，也就是說…

…要面對名為「人生」的真正怪物。

我希望露營，也許正是因為喜歡這種遠離一切，逃離原本人生的感覺吧。

真虧我能這樣義正詞嚴地教訓賽蓮。

在碼頭等船時，我決定還是打個電話給Erica.

「喂，Erica？」

「阿友…咦？你有無事？」

咦她應該不知道昨晚的事。

「我會有咩事？就想打黎聽下你把聲。」

「我梗係聽得出…但少有喎，你真係無事？」Erica問，「唔會係掛住我呀嘛～」

掛著旗子的木船劃破海浪，迎著風，迎著陽光向我這邊駛上。除了我外，還有剛剛沙灘上那一男一女在等著船。

「掛住你啊～嗯，都算既。」

「無啦啦掛住我？係咪做左野對我唔住！」Erica開玩笑著說。

我本打算說「沒有」

但—

「算係啦。」

「哈啊？！阿友，你竟然…！」

「個時話要分手，對唔住，我指既就係呢件事。」我說。

「……」

「Erica.」

「嗯，聽緊。」

「如果…如果你唔介意既話，我地…好唔好繼續係埋一齊？」我說，「雖然有時差，亦隔左好遠，但係…我覺得我仲係鐘意你。」

「…」電話的對面，傳來哽咽聲。

「即使我地係錯既地方，即使我可能係錯既人…但我都係咁鐘意你，我想係香港繼續鐘意係英國既你。」

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我不知道這樣子的條件下我和Erica可以走多遠。

恐怕，不會如賽蓮展示給我那段人生般美好完滿吧。

但是卻令我期待，叫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活著。

「你唔使即刻答我，反正來日方長，係咪？」

我笑著抬頭仰望蔚藍的天空，Erica在英國看到的月亮，其光源正是我這邊高掛的旭日呢。

《錯的地方．錯的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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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那對男女為甚麼在船上一直瞪著我看啊。

女的還走過來了！

「阿友…係咪？」女生說。

「你識我…？」

「唔識，但係佢識得你喔？」

女生穿著歌德式的洋服，手上拿著也是一把全是蕾絲邊的洋傘。

「邊個佢…？」

她把洋傘輕敲甲板，馬上洋傘的影子邊緣扭曲起來搖搖晃晃，然後變成了一個人形剪影。

「佢不惜自己耗盡法力而消失都唔願意殺你，真係溫柔，所以我帶左佢過黎，見多你一面又好，點樣都好。」女生說。

「佢係賽蓮…？」

「嗯。」女生點點頭，「如果你想收留佢，我可以教你點同佢和平相處，難得佢有咁既心。」

感覺眼前的人相當不得了。

「你…係咩人?」

「我姓慕容，係個靈媒…魔法師既一種。」

我看看甲板上的人形剪影，然後作出了決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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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缺陷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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