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相擁 - 〔050〕碎與黏

椽巳披著毛巾走出權家的浮誇浴室時，已經可以明確嗅到廚房傳來的家常菜香氣了。

他想沿著原路走回客廳，卻不巧跟從房間走出來的權家妹妹碰了個正著。回房後她梳好了頭髮、換上了得體的家居服，雖仍略顯緊張，但這次她停下了腳步，打招呼道：「你好。」

「妳好。不好意思，這麼突然來訪，打擾妳們了。」

「不會啦！我才抱歉，剛剛沒嚇到你吧？呼……都是我哥害的，要帶朋友回來也不先說一聲，害我這麼狼狽……」

聽到兩人對話內容的權女士，從廚房端插話道：「啊，抱歉啦娜恩！哥哥有說耶，是媽媽忘記跟妳講了，哈哈哈！」

「吼唷──妳很討厭耶！」女孩邊抱怨，邊扭動著身體朝餐廳走去。可當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到餐廳時，並沒有見到權椹伶的身影。

椽巳左顧右盼了一會兒，問道：「公……隊長呢？」

忙著切水果的權女士面帶笑容，回答：「我們公主殿下回房間囉！說是想小睡一下，正好，麻煩你去幫我把他叫下來吧？」

「我嗎？」

「嗯！樓梯上去左轉那間。」

「哥──吃飯了啦！」坐在中島旁的旋轉吧台椅上轉來轉去的權娜恩，提高音量朝樓上喊道。

「就妳這音量，妳哥聽得到才有鬼。」權女士指著不遠處的樓梯，再次向自己拜託道：「那就麻煩你啦。」

別無他法，椽巳僅能點頭答應，接著動身往樓中樓的二樓走。

上樓後左轉，經過一條弧形的走廊，一扇掛著韓文名牌的木門出現眼前。門虛掩著，能從縫隙透出的光得知，房間裡很明亮。

「……公主。」

沒有人回應。椽巳於是輕輕敲門，再次叫道：「公主？」

依然無人應答，但被敲了兩下的門緩緩向內敞開，椽巳因此看見了側躺在床上沉沉睡著的男人。

「……」

牆上貼著數面大小不一的獎狀，以及一幅精美的植物圖鑑海報；書桌上，幾本夾有便條貼的厚重書籍層層疊著，旁邊是一株健康狀態良好的多肉植物；兩張小小的拍立得，用紙膠帶隨意地黏在了床頭，雖然看不太清楚，大致能從輪廓猜到是與權娜恩的合照。

床邊是一整片的落地窗，窗簾拉著，可簾子的質地很薄，所以陽光還是穿其而入，不甚均勻地撒落在權椹伶的身上。

房內同樣散發著一股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木質調清香。

椽巳站在門邊猶豫了半晌，最終仍選擇留在原地，三度出聲：「公主。」

床上的人微微睜開眼，確認著聲音的來源。

「……嗯？」

「阿姨要我叫您下樓吃飯。」

「……噢。」

確定他起床了，椽巳便轉身準備下樓，殊不知才剛踏出第一步，身後的人就又開了口：「等一下。」

椽巳回頭，只見那人反倒把被子裹得更緊了些。

「請說。」椽巳道。

「……」縮在被窩裡的公主，睡眼矇矓地望向了自己，兩人就這樣對視了近十秒，他才出聲：「算了……沒事。」

椽巳本打算點個頭就離開，然而糾結片刻，他仍是沒能忍住：「……做惡夢了嗎？」他問。

「沒有。」公主說，「……只是做了個怪夢。」

面對這種回答，問也不妥，不問又哪裡怪怪的，椽巳乾脆不回應了，靜待著公主的下一步分享。沒想到男人沉默半天，似乎也沒有要開口的意思，最後還是權娜恩不甘心的聲音阻斷了這稍嫌尷尬的氣氛。

「哥！你再不下來我要全部吃光了喔！」

「……好吵。」公主伸了個懶腰，「你先去吃吧，我要找個東西，馬上就下去。」

「好。」

為了不讓自己被纏人的記憶漩渦吸走，椽巳即刻轉身下樓，並強制在自己腦內舉辦了半分鐘的提拉米蘇派對。

「回來啦，他醒了嗎？」權女士已經脫掉了圍裙，權妹妹則忙著替大家擺放碗筷。「這孩子蠻愛賴床的，真令人擔心他有沒有每天好好準時上班呢。」

「有的。他是位負責任的上司。」

「哎呀，真的嗎？那可太好了，哈哈哈！」權女士笑著道，「對了，還沒來得及問你呢，你是椹伶隊上的新人對吧？叫什麼名字呀？」

「是的，晚點才要回研究院跑入隊程序。」椽巳禮貌地莞爾回應，「敝姓南，我叫南椽巳。」

啪啦！一聲，瓷碗自權娜恩的手中滑落，碎在了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

她的雙手還停留在半空中，且幅度明顯地顫抖著，椽巳見狀急忙繞過中島靠了過去，想關心她的狀況。詭異的是，女孩仍呆呆地愣在原地，像是被什麼東西嚇得無法動彈。

令椽巳更為納悶的，是同樣身在現場，卻沒有對這個意外做出任何反應的權女士。她正用驚恐的眼神盯著自己，雙眼睜得極大。過了不知多久，她再度低聲問道：「……你說你叫什麼？」

「……南椽巳。」男人咬字清晰地回覆，「請問，發生什麼事了？」

聽見樓上傳來的關門聲後，權女士皺起眉頭，她往樓梯的方向看了一眼，接著加快語速說道：「聽好。待會什麼都別說，也別問。」

「我的天啊，好香喔！」公主的聲音從二樓的走廊傳來。

權女士繼續小聲下著指令：「權娜恩，冷靜點。去拿掃把，快。」

女孩聞聲便立刻有了動靜，她大口大口喘著氣，然後快步衝到廚房角落拿起掃把畚箕，回來收拾殘局。

在權椹伶悠閒地晃到餐廳來之前，椽巳和權氏母女成功將碎了一地的瓷碗整理乾淨，包好丟入了垃圾桶。結束後，權娜恩拿起桌上的手機，頭也不回地跑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咦？妳去哪？」兄妹倆擦肩而過時，公主疑惑地問。

「講電話！」

「誰啊？不要跟我說又是那個建築系的學長欸！」

「要你管！」門被用力關上了。

「……臭小鬼。」公主搖搖頭，走到了還站在餐廳的兩人身邊。「我剛剛好像聽到有東西破掉的聲音，還好嗎？」

「娜恩手滑，不小心摔到的，沒事沒事。」女人很快恢復了鎮定，她笑著撥了撥兒子睡亂的頭髮。「吃飯吧？」

「嗯。」

三人陸續入座，椽巳與公主並肩坐著，權女士則坐在了自己兒子的對面。接下來幾分鐘，女人解說著餐桌上營養豐富的菜色；公主吐槽著宿舍的伙食；椽巳笑著邊聽邊附和，氣氛一派和諧，稍早發生的事彷彿是場幻覺。

但椽巳清楚地知道，並不是。

「對了，媽，他是南椽巳。」公主這才想起自己理應負責介紹，「或可以叫他天使，他的名字用日語發音是天使，很酷吧。」

「確實很酷！」權女士親切地點了點頭：「那就請多指教呀，椽巳。」

「……請多指教。」椽巳也微笑回應。

或許是兩人的演技太好，又或是久違回到家的公主格外放鬆，後者並未察覺到這段禮尚往來中有任何不對勁之處。三人繼續有說有笑地吃著充滿溫度的牛肉烏龍麵，罵罵政府、聊聊科洛摩的有名景點。

「這個權娜恩是要講多久，麵都快涼掉了。」放下筷子，公主道。「我去叫她出來。」

「唉唷，別別別！孩子大了，你就讓她去吧，涼了再熱就好啊。」

「媽太寵她了。」

「我也很寵你呀？」

「啊哈，那是沒錯。」公主站起身，收拾碗盤。「我愛妳唷。」

「我也愛你。」

午餐吃完後，權女士留在廚房洗碗，兩個大男孩都被她趕去了客廳。公主先找了個乾淨的袋子給椽巳裝剛才換下來的染血制服（必須做為證物回收），自己則打開手錶檢閱著短短一個午休時間內收到的訊息山。

「這杯牛奶喝完我們就回泛北了，大概十分鐘。你看要上個廁所還是小瞇一下隨意嘿。」公主邊打字邊說道。

「好的。」眼下這狀況，椽巳也不可能走去廚房問個明白，他只好跟著坐在客廳滑開手錶，摸索虎太郎此前教導的一些實用功能……開玩笑，裝的。

實際上，椽巳的腦中不斷重播著稍早在餐廳見到的畫面。

權娜恩藏不住的恐懼神色、權女士驚惶後的當機立斷，一切反應，都是在她們聽到自己的名字後出現的。為什麼？他們認識南椽巳這個人嗎？照理來說是不可能的，目前看來，公主什麼都記得，就是忘了所有與他有關的事。

說到底……公主究竟是何時來到權家的？

椽巳能從網路上搜索得到的資料中大致推斷，公主同屬被認領的晶體，至於其保證人，恐怕就是手握多家上市公司，亞國富豪榜上有名的權氏夫婦。

然而除此之外，新聞報導寫的大多都是些以訛傳訛的假消息，可供參考的資訊有限。唯一令椽巳有點在意的，是一篇名為《特異功能權家新星，主宰泛北捨他其誰》的專欄，內容以略顯浮誇的口吻，闡述著權椹伶是如何在研究院站穩腳步，其中包括『聞風喪膽的手起刀落……』及『他擁有預測子彈路徑的超能力……』等荒誕描寫。

椽巳不懂的是，為何權家願意放任這類不實言論在網路世界肆意散播，分明是花一點銀子就能解決的事。不過……也許只是因為公主本人不在意，抑或他們根本不認為這種捏造出來的報導算是一種名譽損害吧。

無論如何，來這一趟，椽巳至少確認了，公主與家人的感情是確實很好，這點毋庸置疑。而且與母親和妹妹對話時，他使用的皆是韓語……

這麼說起來！一句話突然浮現椽巳腦中。

去宣七購物的那天，在自己稱讚公主韓語說得十分流利時，他這麼回道：「在全韓文環境中待個十年，想不流利也難吧。」

十年……

也就是說，他與這一家子相處的時間，已經超過了……

「好了，我們出發吧。」公主把牛奶一飲而盡，站起身。「媽，我們先走囉。下禮拜有時間再回來看爸。」

「嗯，路上小心。」權女士走近，接過兒子遞過來的玻璃杯。「……這位天使先生也是，新工作加油啊！很高興認識你。」

「謝謝阿姨。」

結果思考了這麼久，最難解的謎題依然沒被解開。沒辦法，今天只能帶著這股有待釐清的強烈違和感離開科洛摩了。

東西拿好，兩人移動至玄關，正準備開門時，一樓的房間門忽地被打開，權娜恩眼神堅定，快步朝他們走了過來。

「妳還知道要出來送行啊？還以為顧著跟學長講電話，不要哥哥了呢。」

然而，女孩的目標並非自家哥哥，而是他身邊的男人：「這個……」她將一盒餅乾塞進了椽巳手裡。「入隊禮物，我哥很兇但其實人很好，還請多多關照了。」

公主瞪大眼睛揉了揉妹妹的頭髮：「我哪兇了？！權娜恩妳真是……」

「開慢一點喔！」她鼓起臉，用力地抱了哥哥一下，然後小跑步往餐廳的方向奔去了。

用慈祥的笑容看著兩個寶貝孩子互動的權女士，也湊來門口再次提醒道：「娜恩說得對，開慢點，記得到了再傳個訊息回報一下。」

椽巳看向手中的餅乾，他幾乎是在收下的那瞬間便發現，餅乾已經被拆封過了，一張字條被巧妙地黏在了開口的內側。趁公主的注意力被不捨他離去的母女倆吸走時，椽巳迅速抽出那張字條，將它收進了口袋裡。

前往停車場的一小段路，看上去心情不錯的公主，向椽巳簡單介紹起自己的家庭成員，基本都是些網路上能查到的資料，不過視角不同了，著重的面向和講述的風格當然也就不一樣，冷冰冰的數據變成了可愛的家庭日常。

例如權爸工作很忙，每天要開好幾場會議，有線上有線下，但只要沒什麼太棘手的狀況，他便一定會趕回家吃晚餐；權媽過去從事金融相關行業，家境普通但勤奮好學，婚後也在丈夫的公司擔任會計，耕耘許久，直到權娜恩出生才正式轉職為家庭主婦；權妹就讀於科洛摩最難考的一間私立大學，大二生，專攻政治，成績優異前途無量，但性格太莽撞了，讓人省不下心……

椽巳微笑道：「您跟家人的感情真的很好呢。」

「是不賴啦。」公主拉動排檔桿，「……說真的，我這一生的運氣感覺就耗盡在這件事情上了。我現在所做的一切，可以說全是為了他們。」

「……」

「用膝蓋想也知道，我是被收養的，他們對我有恩。」公主說，「反正我短時間內也不可能成家立業……別說結婚了，只要還在藍飾雀的一天，連戀愛都談不了。當然啦，能專心工作也是好事。」

迷霧重重的線索在椽巳腦子裡打結成一團梳理不清的毛線球，雜亂無章。他有許多困惑，卻也毫無解方。

『所做的一切』指的是什麼？

身為搜查部門的探長，公主的薪水很高，這是不爭的事實；然而權家絲毫不缺錢，豈不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毫無懸念？

權家的做法，在一切都釐不清的當前看來，彷彿是直接把認領晶體當成了收養小孩的途徑。姓氏都改了，紮紮實實養了十年，感情還這麼好，身為備受雙親寵愛的有錢人家小少爺，難道不是應該在父母的安排下，與一位門當戶對的姑娘相親、結婚，最後接下其中一間公司，幫忙打理家族企業嗎？

想破了頭，椽巳也想不到權父權母願意讓兒子出來做這種工作的理由。

「椽巳，你的手錶在響。」

公主的聲音，將陷入思考泥沼中的男人暫時拉回。椽巳說了聲抱歉，並按下翻譯機，接起電話。

「喂？椽巳，我是葵。不好意思，這麼唐突地打給你。」

「沒事的葵小姐，怎麼了嗎？」

聽見這個名字，公主悄悄瞥了身旁的男人一眼。

「你是今天入隊對吧？辛苦你了，不想打擾你太久。我就長話短說了……是這樣的，我們組長說，想找個時間邀請你吃飯。」

「承赫組長？」

「嗯，前提是你不介意的話啦！畢竟你目前跟五號是切斷關係的，也許是你的復甦狀況良好，組長想做個數據收集吧。詳細我也不清楚，但就……」

「我知道了，我是沒問題。」

「真的嗎？那我要跟他回報囉？」

「嗯，麻煩妳了。」

「交給我。時間方面就之後再訊息跟你確認，先這樣。」

「好，之後聊。」

電話一掛斷，公主隨即開口：「小葵？」

「是的。」

「承赫組長要跟你約吃飯嗎？」

「是的，好像是想確認我的復甦狀況。」說到這，椽巳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關於復甦員，有件事想詢問您的意見……」

「說吧。」

「為了確保我能順利入隊，身為保證人的您當時切斷了我與泛北的聯繫，也就是撤銷了研究院能提供給我的所有資源，對吧？」

「嗯。」

「雖然不太確定所謂的資源，具體指的是什麼，也無意干涉您的決斷。」椽巳道，「唯獨復甦員這個部分，不知能否……」

幾輛警車駛過，公主的手錶又開始嗡嗡作響。隨著與溫馨老家的距離越來越遠，赤裸的工作壓力也重新籠罩了上來。

「你想說的是，能不能讓我申請，恢復小葵和你的支援關係嗎？」

「是的。」

「……」公主的視線停留在擋風玻璃上，儘管此刻紅燈還剩下四十幾秒。「好啊，有何不可。」

「那太好了，謝謝您。」

電台播了一首兩個人都沒聽過的悲傷流行樂，搭配這濛濛陰雨天，車內的氛圍竟不知不覺昏暗了起來。

但注意到這件事的，恐怕只有我吧。

看著身旁那似乎再度跌入了思考沼澤的男人，公主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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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碎與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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