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堇與巫女 - Chapter 24-2｜紅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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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句話是這麼說的：住所影射主人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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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祈海的房間物品不少，卻收拾得十分整齊，能看出一絲不苟的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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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其他空間，可能保留了女主人的喜好，少量素雅的傢俱之外，全是大量的留白。柳思堇不懂極簡主義，只覺得好大好空好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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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理當認為，這間「廁所」也會遵循此風格——然而，這扇門後的空間，卻是天壤之別的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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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目所及，是一間被琳琅滿目的雜物堆疊，擠得密不透風的儲藏室。唯二沒被荼毒到的，僅有頭頂斑駁的米色天花板，以及對外的正方形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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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雜物都堆在這嗎？沒想到巫家母女也會這種「眼不見為淨」的收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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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再整潔的房子，有間髒亂的儲藏室也不是什麼大事。柳思堇沒多想，膀胱為重，準備調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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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防止灰塵入侵，她摀住口鼻，而那抹夏堇花香仍穿過指縫，滲入了鼻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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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堇停下腳步，回頭望去，這裡沒有任何花盆，憑夏堇淡雅的香氣，也不可能從遠處吹來，仍維持得如此濃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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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香水？香氛？味道能這麼擬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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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嗅覺失調也是花吐症的後遺症？靠，范老師那庸醫，怎麼這些都沒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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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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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怨之際，柳思堇粗魯的腳跟，直直撞上了一旁的書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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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怕吵醒隔壁的人，她憑著優越的瞬發力，用盜壘的姿勢趴下，以背部承受了所有墜落物。所幸都不是什麼重物，柳思堇無傷地從一片狼藉中坐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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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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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塵漫天飛舞，深怕觸發氣喘，她打算預防性使用吸入劑。剛探入口袋，餘光便被灑入的光線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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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後的月光穿過鐵窗花，在地面映出一塊塊剪影，正巧罩住了一個近在眼前的物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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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對焦後，柳思堇頓時尿意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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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小作業簿。巫祈海七年前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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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自己腦袋可能殘了，但眼睛是沒瞎的。剛才離開隔壁房前，確實看見它好端端放在桌上，為什麼會出現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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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這裡果然鬧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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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氣喘、膀胱炎、花吐症，現在還有可能得心臟病。怕歸怕，好奇心還是有的，柳思堇瞇眼偷看，發現日記像在說「快點讀我」般，正不科學地平攤著第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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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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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明白，也許只要讀完這本日記，就可以想起兒時的巫祈海，將零碎的記憶串聯，滿足自己對過去的好奇。同時也很清楚，裡頭提到的內容，可能會使七年前的記憶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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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會想起父母與那場山火，以及那片被烈焰吞噬，無法天明的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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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灰罈的重量，至今仍重重砸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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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什麼時候，妳都是我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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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恐懼籠罩時，腦中卻不合時宜地浮現那天的告白。巫祈海的聲音堅決，彷彿已識破所有假象，找到了真實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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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柳思堇來說，巫祈海也是千真萬確的現實。歷經如裂縫一般的七年，是巫祈海獨自撐起了那座花園，是她將自己從泥沼拉出，讓漂浮的腳步落定，使心動的可能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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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留守飄渺的回憶，一定很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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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提到過去時，巫祈海總雲淡風輕地說「忘記正常」，也許這招對外人有用，但柳思堇可不是外人，紫灰色瞳孔中稍縱即逝的落寞，她不會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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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能共有那段記憶，巫祈海會開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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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搖曳的心栓回原位，柳思堇將泛黃的作業簿拉近，利用短暫的月光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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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書寫的順序並非按日期，有些看來像後來補寫的，她索性從時間最早的一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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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 年 1 月 31 日星期日

今天晚上，母親帶我去一個很遠的花園玩。

她說有事要做，讓我自己去散步。

我在花園散步，遇到一隻流浪狗。

不，她是人，是花園老闆的女兒，跟我年紀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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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躺在花園裡睡覺，全身都是泥土，好髒又叫不醒，是豬嗎？

還被蚊子咬了，右手有一個紅點點，搞笑。

因為月亮很漂亮，所以我也躺下來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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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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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堇兩眼一黑，忍不住倒抽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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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毛線索都沒有就算了，怎麼全在罵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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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開始覺得前幾秒的疑慮，全是多此一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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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除國小詞彙量少以外，巫祈海的字跡跟栽培日記裡的大同小異，工整又漂亮。歷經時間流逝，鉛筆痕跡褪去不少，但每一筆都重得凹陷，彷彿執筆者知道，必須足夠用力，這些話才能被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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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言童語讓人鬆懈，她轉動乾澀的眼珠，將專注力放回文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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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 年 2 月 14 日星期日

今天母親又帶我去花園玩了。

她還是一樣，跟花園的老闆們有約，留我一個人散步。

我又遇到了她，這次她沒有睡著，只是一直在看天空。

有什麼好看的？我這樣問她。她說看了心情好，真是白痴的回答。

還想用一個醜花冠換我的名字，我才不要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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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她卻為我生氣了。

在堇的眼中，我並不是壞人。真是笨，老師說這樣的人長大後，一定會被詐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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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花園的夜空真的很美，有好多星星，跟我看過的完全不一樣。

如果是白天的花園，天空也會這麼美麗嗎？能看到這種藍天跟大海嗎？

可是，父親說不能過夜，那也沒辦法。

我跟母親都得聽父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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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到第二則，柳思堇不禁眉頭一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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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提及有印象的片段，整體仍相當陌生。就像把考題出處攤在面前，依舊產生了猶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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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 年 3 月 27 日星期日

今天母親不忙了，我們一起在花園裡畫畫。

堇也跟我們一起，她跟母親變得親近了。

好煩，母親是我一個人的。

我不想跟她交朋友。我不需要朋友。

幸好母親說，這幅畫完成後，我們就要離開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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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堇餘光環視儲藏室，確實能在角落找到畫架與畫材。玄關相框中巫祈海母親的照片，看來優雅又富含藝術氣息，有繪畫天份也毫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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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巫祈海過往的言論來看，母親對她來說十分重要，孩童非惡意的忌妒心，將兩人的基本互動放大檢視，也是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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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到這裡，柳思堇已完全忘記主線任務，開始因這篇巫祈海自我打臉的日記，感到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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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厭惡的對象，竟然變女朋友了。昨天還在那個討厭的傢伙身下，無法自制地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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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喜孜孜地翻到下一頁，發現下一篇的日記，覆蓋著幾灘清晰的水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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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 年 4 月 30 日星期日

堇好像生病了。

她一直咳嗽發抖，發出吁吁的聲音，好像沒辦法呼吸。

母親看見後，跑了過來，給我一瓶藥。

我立刻放到她的嘴裡，沒多久後，堇就恢復了，被送去醫院。

母親跟著去了，我不能去，就先被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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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回家後，說我做得很好，如果沒有我，堇可能會死，真的嗎？

雖然她很欠扁，但⋯⋯我還是不想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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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氣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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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堇想起最初播種失敗，氣喘發作時，巫祈海熟練使用吸入劑的畫面。原來是因為以前也發生過一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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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罹患氣喘明確的發現時間，她一直都只能從家人得到模糊的答案。從這篇日記來看，最早七年前就可能有病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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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那些曾灑在頁紙上的，不是唾液或飲料，而是淚水。嘴上說討厭，結果還是因為自己哭了嗎？真想親眼看看那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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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感覺哪裡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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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堇輕楺雙眼，拿起口袋裡的吸入劑，與它面面相覷。一股違和感像團火球，逐漸於胸膛裡延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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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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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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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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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字如跑馬燈在腦中閃過。一滴冷汗從太陽穴滑落，柳思堇的喘息變得急促，在眼皮一張一闔的縫隙中，她看見手肘中央，浮出一個個清晰的紅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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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堇驚恐地甩開手，力道幅度之大，再度撞上了身後的物體。這回沒能即時拯救，一個黑色的箱子砸落地面，裡頭的工具散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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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學無術的她，也認得出那些工具。各種類型的手術刀、長短不一的針筒、止血鉗、試管、棉片、手套，又有實驗室會用上的燒瓶、量管、酒精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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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花真的會說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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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稚嫩話語，與一位女性的身影，如夜幕一樣在腦中渲染開來。柳思堇閉上眼，大腦內的嗡嗡聲，與窗外的蟬鳴盤根錯節交纏，九月的蟬在盛夏終焉，正拼命發出最後的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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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花可以跟人類溝通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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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為什麼聽不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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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會聽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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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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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一天，妳會再次聽見我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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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面只要出現一個浮標，就能找到佈下的網。記憶也是如此，只要想起一個清晰的節點，就會勾出連鎖的線，前往下一個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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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堇的眼前，展開一個白淨到毫無溫度的空間。周遭安靜得詭異，而自己躺在冰冷的病床上，渾身無力，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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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秒，兩名身穿白袍的人影走入視野。一前一後，前方的人俯身，胸前掛著識別證，名字卻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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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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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張著唇，似乎還有話要說，可尚未聽見後半部，一股灼熱的恐懼掐住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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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思堇頓時從回憶掙脫，在胃酸從食道湧出前，拔腿狂奔，逃出了儲藏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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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刮起一陣風，吹開儲藏室深處一隅的黑布。它緩緩揚起，露出了一幅畫作的邊角。畫中的花朵宛若具有生命般，搖曳生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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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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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駁的房門閉合，夜晚再度歸於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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