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曾以伶牙俐齒出名的艾為禮,不知從人生中的何時開始,發現自己如今常常會啞口無言。
「給一下電話又怎樣?」
在被拒絕兩次以後,捷運上坐在她身旁的男人,面色漸漸泛紅了。「妳以為妳算什麼東西?要妳電話是看得起妳,別給臉不要臉,臭三八。」
急涌的血與腎上腺素,衝擊得她雙耳都在嗡嗡作響;對方展露出的惡劣與不公,捷運上周圍人的漠然沈默,就像朝她嘴裡塞進來的一塊髒抹布,堵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等艾為禮想到應該回應什麼才好時,那男人早已下車了。
「拜託,這可是做善事噢,年輕小姐都很善良的呀,妳總捨得出五百塊吧?」大叔說著,還雙手合十起來了,好像艾為禮一個人的捐贈,就會決定他們慈善機構的存亡一樣。
她已經把能想到的拒絕理由都說了,然而攔住她去路的大叔,依然在一遍遍重複著相同的話;當艾為禮再也找不出言詞的時候,她只好找出自己的錢包——即使她從來沒聽說過對方的慈善機構,她只是為了能夠脫身。
世界上令人啞口無言的情況,實在是太多了,而且似乎隨著年紀增長,越來越多⋯⋯多得令人懷疑那個出問題的人是不是自己。
不然為什麼,其他人看起來都適應得很好,都那麼游刃有餘,只有自己卻左右支拙?
而眼下,艾為禮正面對著又一個令她無所適從的問題。
「我在問妳話,妳怎麼不回答?」
母親的聲音從車內音響中催促道:「妳給外人做工做得那麼辛苦,有什麼意義?人家又不會領情!既然妳說妳做不下去,回來好了,幫幫妳哥的忙⋯⋯」
她寧可先去跳海。
「沒有,」
在頓住足足幾秒後,艾為禮終於從自己漆黑靜默的肚腹中,挖出了一句蒼白無氣力的話。「這份工作其實還不錯,我只是一時不關心而已⋯⋯」
母親停了一下,隨即十分失望似的,沉沉嘆了一口氣。「妳也快三十歲的人了,還總是什麼都拎不清的樣子。算了,不說這個了,妳在哪裡?」
這麽簡單的一個問題,回答卻很難。
「我在辦公室外面,」她終於還是決定說謊:「馬上要回去工作了,不說了。」
掛斷電話以後,艾為禮轉頭看了看。
此時車窗外,已經不再是一片片平整無垠,彷彿永遠不會結束的田野了。
明明原本是打算向家裡求助的,結果她還是沒能向母親說出口——她存款只夠再付一個月的車貸了。
儘管艾為禮知道這很好笑,她依然忍不住想,這或許會變成她與車子的一場私奔:她要在銀行來抓走她的車子之前,與它一起遠遠地逃走——因此她沒有目的地,去哪對她來說都沒有分別。
在聽見母親聲音的時候,她就不自覺地將油門踩得深了一點;週一的下午四點,在穿梭於郊野田地之間的公路上,幾乎看不見幾輛車,允許她將車速逼入九十邁。
濃郁綠林飛快划向車後,被拋向看不見的遠方;車道對面,幽綠小道旁探出來的一塊大型路牌上,畫著一頭模樣漂亮的鹿,下方是一行大字「歡迎來到野鹿鎮」——路牌也像樹林一樣,從她眼角外一閃而過。
艾為禮正是在這一個瞬間,忽然下了決心的。
她降下車速,在前方轉了一個U向,掉頭上了公路另一側。路牌越來越近,鹿與字也越來越清楚;艾為禮順著牌上箭頭,拐進一條偶有裂縫的窄路上,在車子震了幾次以後,她也駛入了這個名為野鹿鎮的小鎮裡。
或許是因為快到黃昏了,小鎮上處處鋪著一層暖黃淡金的顏色,好像整個鎮子都被斜陽拉長了,影子朝房屋之間沉下去,緩慢而安靜。
「謝啦,」她下了車,拍了拍車頂,對它小聲說:「一路辛苦了。」
「滴」地一聲鎖上車子,艾為禮深深地吸了一口初秋傍晚的空氣,舒展了一下在車子裡窩了太久而有點僵硬的肢體。
夕陽光出乎意料地沉厚,彷彿融了的濃金,混攪著陳舊建築上的落灰,地面開裂後露出的黃土,飄在空氣裡的蒲公英籽⋯⋯百萬人聚居的大都市,與此地相比,好像是另一個星球上的東西。
艾為禮第一次造訪這麼小、又偏遠的鎮子;分明已經是放學下班的時間,但路上卻看不見多少行人。遠處,偶爾有人推門走進路邊店內,撞得銀鈴輕輕脆響幾聲,音符消散在了暖陽和淡風裡。
安安靜靜、能讓人喘口氣的地方,好像也不錯。
艾為禮在看見一家便利店時,推門走了進去。不管她接下來去哪,車上都該備一些食物飲料、應急用品的。
「歡迎光臨,」
從收銀台後,響起了一個男人心不在焉的聲音。他連頭也沒抬,眼睛和大拇指都黏在手機螢幕上,好像正在玩什麼小遊戲,叮叮噹噹的音樂在空氣裡跳來跳去。
「請問有購物籃嗎?」遍尋無獲的艾為禮問道。
那男人有點吃驚,似乎從沒聽過顧客要購物籃一樣,朝她抬起了一張方寬臉;他生著一雙又窄又小的黑眼睛,簡直像是臉上開的第二對氣孔。
「門口,那邊,」他打量了幾眼艾為禮,用下巴指示了她一下。
艾為禮從雪糕櫃旁的角落裡,好像救災打撈一樣,拽出了那一隻被困圍城的購物籃——是的,唯有一隻,已經褪色泛白了。10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Q8xvUwXQ8
看起來就是經濟不太好的小鎮,這樣也不算出奇吧。
在艾為禮拎著購物籃走入貨櫃之間時,眼角掃到了男店員。後者停止了遊戲,正努力將上半身都探出了收銀台,似乎在抻著脖子,想要看清楚店外的馬路。
這是在幹嘛啊?
艾為禮一邊想,一邊順手往籃子裡扔了幾樣必須品和雜物。
當店內忽然響起了一句「妳不是這裡人吧?」的時候,她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那個店員是在和誰說話——但是她馬上就明白剛才男店員是在幹嘛了:她的車就停在路邊不遠處,他剛才一定是看到了她的車,才會推斷出自己不是本地人。
「喔,我是路過的,」她一遍說,一遍拉開了飲料櫃門。
「為什麼來野鹿鎮呢?」男店員抬起頭,單刀直入地問道。
在不遠處那一雙又黑又小、氣孔般眼睛的凝視下,艾為禮回答道:「我喜歡野鹿鎮這個名字,所以我就停下來了。」
男店員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只是這樣而已?」
「對啊。這個鎮子上,真的有野鹿嗎?」
「哈,幾十年前或許還有吧,現在早就沒了,我從來沒看過半隻。」男店員說完,沉浸回了遊戲裡。
即讓人失望,又不讓人意外。
還真是對不起小鎮的名字,艾為禮一邊想,一邊打開了飲料冰櫃。即使是在這小鎮裡,她也找到了自己常喝的那種紅茶——也正是她潑在部門經理臉上的那一種紅茶。
為什麼她喝的偏偏是無糖紅茶呢?
如果茶中有很高糖分,艾為禮至少還可以想象,在她摔門而去之後,部門經理接下來會有多狼狽;他碰到的所有東西都會變得黏黏膩膩,不管擦幾次,也難以擺脫那一種微弱、含糊,又執著的不舒服,就好像艾為禮在公司裡度過的每一天。
「下不了決定買什麼嗎?」男店員又隔著店問道。
艾為禮被驚了一下,回過神,將幾瓶無糖紅茶扔在了購物籃裡,意識到男店員儘管剛才一直在玩手機遊戲,好像卻始終也在留意著她。
「抱歉,這邊很少看到外人,」男店員哈哈一笑,似乎也察覺到她的反應,解釋道:「所以忍不住想多聊幾句。」
「沒關係,」艾為禮將籃子放在收銀台上,當男店員開始計價的時候,她忍不住問道:「鎮子上有旅店嗎?」
再過一兩個小時天色就要暗下來了,她可不希望到時獨自一人,在陌生鄉野的夜晚中開車兜圈。
「妳來晚了兩年,」男店員答道:「唯一的旅店兩年前就關門了,妳看我們鎮子這樣就知道,我們沒有什麼遊客。」
⋯⋯希望今晚不至於要睡車裡才好。
等付過了帳以後,艾為禮沒忘記要將籃子物歸原位;她一手拎著塑膠袋,一手拎著購物籃,走到冰櫃角落前,突然頓住了腳。
一隻看起來好像是從世界末日中拯救出來的購物籃,已經褪色泛白了,正擠在那個角落裡奄奄一息。
原來底下還有一隻啊?
剛才她分明記得,自己拿走籃子之後,就是光禿禿、髒兮兮的地面了⋯⋯不過這一絲細微的疑惑,很快就從艾為禮的腦海中消散了,多一隻少一隻藍子而已,看錯了也不重要。
她放下籃子出了門,這才注意到門上還貼著一張手寫的簡陋招聘海報——「誠招兼職店員,待遇優厚,提供食宿」
艾為禮默不作聲地盯著它,過了幾秒,重新走回了收銀台旁。
男店員抬起頭的時候,她指了指門上海報,問道:「我來應聘,可以嗎?」
那一對氣孔般的小眼睛,隨著男店員忽然笑起來,而擠成了兩線黑縫。
「當然沒問題,我是這裡的店長,你應聘的話,我就可以作決定了喔。」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語氣裡不知不覺燒起了一份隱隱的、灼熱的急切;艾為禮甚至生出懷疑,如果自己現在改變主意,他恐怕會迅速伸出手,一把將她按住。
「妳從明天就開始上班,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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