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陽 - 第一章 (13)

　　我尷尬地把充當武器的鋼筆放下，扣好筆蓋，收回大衣口袋裡。低下頭的時候剛好看到有張紙條夾在門縫之間，是教授的筆跡。

　　——我週末有個研討會，要去賓州，凱恩就拜託你了。

　　我嘆了口氣，我怎麼忘了教授有我家鑰匙？我隨手將那張紙條丟在鞋櫃上，走向凱恩，「抱歉，嚇到你了。」

　　凱恩還睡得有些迷糊，習慣性朝我伸手討抱的時候，動作卻突然停住了，隨即皺起了他一張小臉，抱怨道：「輔捷，你好臭。」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上混合著酒臭和煙味，鬍渣也冒了出來，想必看起來一身狼狽。今天實在發生了太多事，被凱恩的老師警告、訪談的挫敗、和理查德在酒吧的對話⋯⋯我不想讓凱恩看到現在的自己。

　　我躲進浴室裡，用肥皂搓出最多的泡泡，用力刷洗身體，沖掉自己身上的酒味和煙味。刷了牙，甚至刮了鬍子。我把臉埋進毛巾裡，深吸口氣，讓肥皂泡的香氣盈滿鼻腔，這才終於踏出浴室。

　　凱恩窩在沙發上蜷曲著，兩眼看著電視機中的倒影，沉默地不知道在想著什麼，也許什麼都沒在想也不一定。

　　我坐到他身邊，輕聲說：「對不起，我沒想到你在。」

　　「我在這裡會對你造成困擾嗎？」他動了動，坐起身來，把頭埋在我胸口，伸過手來抱住我的腰。

　　「不會，我很高興你來。我要是能早點回來就好了。」我輕撫著他柔軟的金髮，他也不反抗，反倒輕輕蹭了蹭。

　　他的氣息噴在我身上，手稍微收緊了點，「輔捷，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我愣了一下，指尖微微停滯。孩子的直覺，或說是細心的觀察能力，還真是可怕。我想了想，說：「嗯，今天發生了很多事，不是因為你的關係，不要在意。」

　　他靜靜地抱著我好一陣，像是想安慰我一樣。讓一個孩子替我擔心，我也真是個不成熟的大人。

　　我拍拍他的背，努力用歡快的聲音說道，「好了，我們去床上睡吧。我們想想這個週末要做什麼好玩的事吧。」

　　他用力點點頭，微微笑了。

　　我那張狹窄的單人床要睡兩個人，還是顯得有些擁擠。我側身用手支著頭，讓凱恩躺在我懷裡。他直勾勾地看著天花板，倒像是沒了睡意。

　　「輔捷，你今天為什麼心情不好？」

　　「我自己遇到了一些事情，你別在意。」

　　「不能和我說嗎？」

　　「嗯⋯⋯」我想起今天學校老師的對話，提姆的咆嘯，理查德的酒醉，和我那早逝的妹妹，最後一切都化為了，「等你長大一點再和你說。」

　　他仰起頭來看著我，「那我要長到多大你才願意和我說？」

　　「等你身高超過我的時候吧。」

　　「說好了？」

　　「嗯，我答應你。」

　　那天朦朦朧朧失去意識之前，我好像夢到了長大之後的凱恩。大概高中左右的年紀，他依然有著一頭耀眼的金髮。我看不清他的臉龐，只知道我必須抬頭仰望他。

　　凱恩是個令人心疼的孩子，他的懂事、成熟和貼心都讓人感到溫暖，卻也令人心疼。他總是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大人的反應，太過在乎別人的感受，壓抑自己真實的想法和感受，努力迎合別人，害怕只要做錯點什麼就不再被愛。他知道該怎麼做能討人喜歡，也知道該怎麼隱藏別人不喜歡的自己。這樣的他，卻給了我無私的肯定和關懷。要人怎麼能不喜歡這孩子？

　　隔天一早，我依然送凱恩去上學，但只送到距離校門一個街區的地方，免得再讓人閒話。凱恩有些不樂意，但也沒多說什麼。放學的時候，我在同一個郵筒旁邊等他，帶他回家吃飯，換下那套價格不菲的私立學校制服，穿上保暖的外套，戴上手套。凱恩像是知道要出門散步的小狗一樣，眼神閃亮亮的，只差沒搖尾巴。

　　我去學校把車開出來，把雪橇塞在後座，讓凱恩坐在前面。他第一次坐我的車，興奮的到處摸來摸去。摸上排檔的時候被我喝止才停下。我開到市郊的一個小公園停下，這座公園有座直通樹林的小坡，剛下過新雪，就成了完美的溜滑梯。我抱著凱恩溜了幾次就放他去玩。他很快就跟其他孩子打成一片。他們拉著彼此的雪橇，一起溜下來，一起摔在雪地裡，一起再次爬上山坡。

　　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他們玩的不亦樂乎，旁邊一群婦人不時飄來好奇的視線，卻沒有人上前搭話。也許他們在猜測那群孩子當中一個亞洲面孔的都沒有，哪個才是我的孩子？是從哪裡來的？怎麼是父親帶著孩子？

　　孩子們玩膩了雪橇，開始扮演起警察遊戲。他們在樹林中想像著與壞人搏鬥，一邊躲藏，一邊前進。所有的家長都揚起了頭，企圖在那茂密的樹林中尋找自己孩子的身影，一邊喊著不要跑得太遠了。

　　帶頭的孩子假裝自己正在追趕壞人，回頭和大家說：「我聽到壞人的腳步聲了，我們往那邊走。快趴下！不行，太遠了，我們得再靠得更近一點。」

　　凱恩一開始還很高興地追上去，但後來就有點懶懶散散地跟在後頭。其他孩子可能也發現沒有真的壞人太無趣了，於是就把凱恩推出去當了壞人。新來的孩子總是容易被排擠。

　　凱恩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樹叢裡。他並沒有奔跑，也沒有刻意躲藏，只是維持著一定距離在其他孩子面前悠晃著，然後就毫無預兆地消失了。我嚇的站起身，喊了凱恩的名字。

　　其他孩子也對這狀況反應不過來，只是一邊往前走，一邊喊凱恩的名字。

　　一個穿著紅色外套的身影突然從樹叢中站起，他手中比著槍的姿勢，對著孩子們的背影喊了砰砰兩聲，接著就開始了一陣激烈的槍戰。凱恩在樹林間靈活地逃竄著，不時躲避，尋找最佳位置開槍。這槍戰憑著想像中的子彈沒完沒了的不分勝負，但我也看得出來是凱恩佔了上風。凱恩玩膩了，甩開了其他孩子，衝出樹林，撲進我懷裡。

　　他的臉頰因為運動而紅撲撲的，出了不少汗。渾身上下沾滿泥濘，還沾了枯葉，像是去泥坑裡滾了兩圈一樣，他脫下髒兮兮又被雪水浸濕的外套，得意地看著我，像是在等待被誇獎。

　　「真是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真的不見了。」我接過他的外套，拿出手帕替他擦汗。

　　「我不會不見的，就算不見了，我也會來找輔捷。」

　　其他孩子終於發現凱恩已經不玩了，才接連著走出樹林。

　　「凱恩，你怎麼不玩了？真不夠意思。」

　　「我想玩雪橇！」凱恩又跑了起來，領著一群孩子再次爬上小丘，從上方溜下。

　　「你是凱恩的⋯⋯？」一名穿著桃紅色大衣婦人走過來向我搭話。

　　「他是我朋友的孩子，他們出門幾天，拜託我照顧他。」我不自覺用了複數，假裝我的朋友是對夫妻，以逃避多餘的追問。

　　「哦，他這麼黏你，還真難得。」見我不搭話，她又繼續問了下去，「你們住這附近嗎？怎麼沒看過你們。」

　　「我們住在大學城附近，之前路過這裡看到這裡有個小山坡，就覺得一定很適合滑雪，孩子一定喜歡。」

　　「是啊，這附近的孩子都在這裡玩，歡迎凱恩之後再來。」

　　我們看著那群孩子嬉鬧著，明明已經玩了一整個下午，還是不厭倦地吵吵鬧鬧。直到太陽西斜，有人要回家了，才終於散伙。

　　我用毛毯裹住髒兮兮的凱恩，避免泥土沾到車裡很難清理。他裹的像個毛毛蟲一樣坐在副駕駛座，明明累了，一雙眼睛卻還是神采奕奕。

　　「玩的開心嗎？」我在開回家的路上問他。

　　「開心！我們明天再來玩好不好？」

　　「好啊，你寫完作業我們就來。」

　　「但是我不喜歡那個警察抓壞人的遊戲。」

　　「為什麼？」

　　凱恩嘟著嘴，「就是不喜歡。」

　　「你是不喜歡當壞人嗎？還是不喜歡打打殺殺？」

　　「真正的打獵好玩多了。」他說。

　　「哦？以前你爸爸會帶你去打獵？」我笑著問他，心中卻是一涼。腦中浮現的是那張照片，倉庫裡整整齊齊掛著七面人皮的畫面。

　　「動物們比人聰明很多，他們聽覺和嗅覺都靈敏，逃跑的速度也很快。人很好騙。只要給一些錯誤的提示，他們就會上鉤，照著你所希望的方式行動。」

　　「這些都是你爸爸教你的？」我握住方向盤的手有些顫抖。

　　「嗯。」

　　「你們很常出去打獵嗎？」

　　「每年秋天我們都會去打獵。」

　　「你們都獵什麼呢？」

　　「兔子、鹿、鳥、還有⋯⋯」凱恩掰著手指數到一半，突然明白過來什麼似地笑了，「哦，獵人是他們的副業。」10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G7GC1IlD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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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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