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峭的山壁上岩石裸露,和遠處蒼鬱的山巒形成對比。崖邊僅僅設置著簡陋的木製柵欄,說是柵欄,其實更像幾塊木板隨意釘成的路障,強風吹來便會搖晃的那種脆弱路障。
一般而言這樣的地方是不會有人靠近的。身旁除了幾片木板將你和懸崖下的深谷隔開之外,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稍一不慎,就是另一齣悲劇。此地植被稀疏,雲霧繚繞,連動物昆蟲都鮮少現蹤,偶有猛禽在上空盤旋,等待著失足墜落山谷的生物成為牠們的佳餚。生人勿近,注意落石。
一個人影在雲霧間飛快閃過,他無視腳下鬆動的岩壁,自如地穿梭在常人僅是看著都會不禁顫抖的陡峭山崖上。
黑影在雲霧間消失又出現,隨著位置越來越高,路邊漸漸沒了防護,連最基本的破木板都沒有,他的腳步也從輕快轉為謹慎。最後隨著一次大膽的跳躍,那身影消失在一座山洞中。
山洞內比想像中的還要明亮,岩壁上隨處掛著提燈,裡頭沒有點燭火,而是裝著礦石。那礦石正散發著溫暖的黃光,顏色猶如日出一般。洞內隨處擺放著雜物,主要都是木箱和木板。考慮到這座山上幾乎沒什麼像樣的樹,木材想必都是從遠處運來的。除了箱子,偶爾也能見到散落的零星裝備,從護甲到武器,一應俱全。要不是位處新大陸上,還以為是哪裡的戰壕或山崗堡壘呢。那個人影往山洞深處走去,黃光照亮了他的身影,原來是一位女性,約莫十五六歲光景。稍微拐個彎,她便看到貼在石壁上的新大陸地圖,上面標示著她現在的位置。她凝望著那張地圖,看著用顏料圈起的地方。
這裡幾乎能說是新大陸的最深處,再往西進,就完全沒有探險者活動了。也就是說,她現在正在新大陸的最前線。不過她對此並沒有太多想法,待在這種遠離人煙的偏僻危險之地,她並不覺得恐懼或孤單。從她有記憶以來,她便一直在這裡生活,外面的世界對於她而言只不過是地圖上朦朧的示意圖標罷了。南方廣袤的雨林、北方豐饒的平原、甚至是極北傳說中的冰原,她沒能力也沒意願前往。有時她會在腦中想像那些她從未涉足的偏遠之地,不過她貧乏的腦袋實在不能說很適合這項工作,她能想到的,多半都和這山洞附近的景色無異。
東方有個港口叫寧靜港,聽說是新大陸上人們少數的據點之一。這是唯一引起她興趣的地方。港口意味著什麼,她並不清楚。聽說遠方有大海,而港口就是供船隻停泊的地方。船隻意味著什麼,她也不太清楚。聽說是在海上的交通工具,不過這也早就超出她的想像範圍了。據點代表很多人,很多人才能成為據點,但很多人究竟有多少?一百?兩百?她搖搖頭,不打算再去想這些困難的問題了。
少女不再看著那張邊角破爛、紙張泛黃的地圖。她往後退了幾步,整理起自己的頭髮,然後繼續往洞穴深處走去。
終於她來到一堵木門前,和外頭崖邊的破爛柵欄不同,這扇木門看來厚重堅實,有些地方還是嵌在石頭裡的,平時的她也得花上好大力氣才推得開。她伸出手在門上敲了幾下,那聲音旋即被吸進厚重的門中,只傳出幾聲悶響,少女很疑惑裡頭的人究竟有沒有聽見。
「進來。」從裡面傳來這樣的聲音。那聲音也幾乎快被岩壁和門吸收了。
少女深吸一口氣,幾乎是將整個身體都貼在門上,踩著沉重的步伐,緩緩將門推開一個縫。
好不容易進了門,少女拂去身上的塵土,在桌前拉開椅子,坐在一位正在伏案寫著什麼的女性面前。
「拿到了嗎?」
「放在外頭了。」
「附近的樹還剩多少?」
「不多,或許得到山腳才有樹了。」
原來少女今天一天都在收集和搬運木材。
「辛苦妳了。」
少女沉默著,過了一陣子才開口。
「不把基地遷到山腳嗎?」
對方也沉默了一陣。
「我想,在這裡再待一會。」
「好吧。」
「一直以來辛苦妳了。」
少女臉有點紅,不知道是因為害羞或是勞累。「能和姊姊在一起我就很開心了。」
對方依舊在紙上寫著什麼,似乎是手稿一般的東西。桌旁擺置著一顆雕刻成菱形的日出岩,放在方形木製基座上,除此之外,桌上另一處還點著火,彷彿還覺得不夠亮一樣。終於她停下筆,閉上眼在座位上伸展身體,少女呆呆地望者她。日出岩的光照在對方的手臂上,一種朦朧的黃光包圍著她,和她的膚色逐漸融為一體。少女覺得這真是美極了。
「要出去走走嗎?」對方說。
「啊,好的,姊姊。」
「那妳坐著等我一下,我換個衣服。」
她站起身走進後方的小房間,留下少女一人坐在桌前。這個山洞多年來早就被開鑿成一個個的密室了,從少女有記憶以來,這裡空間就不斷在增加,密道也是越來越多、越來越複雜。每隔一段時間就得花點心思去記住哪裡又被開鑿出來,哪裡又多了條通道。少女對這很是頭疼。
姊姊到底在寫什麼呢?少女看著桌上的文稿想著。這麼久以來只記得姊姊似乎一直在寫著某些東西,偶爾她會出趟遠門將它們交給別人,但究竟是交給誰?之後那些手稿又到哪去了?少女歪著頭思考,不過她的世界說起來只侷限於這附近一小塊地區,對於那之外的事,少女的想像力實在有限。少女放棄了,不再想這些困難的事。
姊姊說過,不希望我去看她究竟在寫什麼。如果這是姊姊希望的,那我就會做到。書上的文稿並沒有多做隱藏,裡面的內容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姊姊就這樣直接放在桌上離開了,這就是姊姊信任我的證明,所以我不能辜負姊姊的信任。少女一邊想著這些事一邊打發時間。
對方換好衣服出來了,少女這時還陶醉在姊姊對她的信任中,沒怎麼注意到身旁的動靜。
終於少女回過神來了,有點被嚇到的樣子,這段時間對方只是靜靜靠在牆邊,沒有特別出聲或做什麼動作。
「走吧。」
「嗯。」
兩人走出山洞,少女走在後頭,看著前方女性的身影。兩人頭上都戴著頭盔,腰上除了常佩的長劍之外,還帶了幾把小刀。少女出來時,還額外帶了一個小包,裡頭裝有應急用的繃帶和水等。就常人的標準而言,這身裝束實在難說是來散步的,反而更像是醫療小組穿梭在戰場中,準備前往救助受傷的戰友。不過這裡可不是什麼恬靜的農村,在新大陸上,這種程度的裝備絕對是必要的,更何況她們所處的地點可是最深處,附近最近的其他探險隊可能遠在兩個山頭之外,出了什麼事可別指望別人來幫你。
少女對這也是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不如說,散步對於她來說就是「稍微提高警覺以輕裝在營地附近巡邏」。當然,她的所有知識和概念都是姊姊教給她的,難免和常人有些出入。
「謹慎會是我們在新大陸上最好的夥伴。」姊姊常這樣對少女說。
不對。少女想。姊姊才是我在這裡最好的夥伴。
少女加快腳步趕上姊姊,兩人並肩而行。繞到山的背面,沿著稍微平緩的斜坡往下走,來到一處開曠的平台。從這裡能夠遠眺山腳和周遭,也能迅速從後方山壁的通道返回山洞中,是很理想的營地位置。這四周的建設比山崖邊像樣多了,在這裡散步也安全得多。她們走到台地邊緣,倚著欄杆。這裡的欄杆扎實得很,請安心。
「姊姊一直以來都在寫什麼呢?」少女按耐不住好奇心,還是問出口了。
姊姊信任我不會擅自偷看她在寫什麼,但如果是姊姊自己告訴我的就不算了,所以我沒有辜負姊姊的信任。少女如是想。
「我在寫故事。」
「故事?什麼故事呢?」
「一個關於偉大冒險的故事。」說這話的同時,女性瞇起眼遠眺著前方連綿的山。
「那故事裡面會有我嗎?」
「不會,我不想把妳寫進悲劇中。」
少女不明白悲不悲劇的區別,但她憑直覺意識到這可能是有點難過的事,就是那種會讓胸前覺得悶悶的不好的感覺。
「姊姊在寫悲劇。」
「可以這樣說。」
「姊姊在悲劇裡嗎?」
女性沒有回答這個。她牽起少女的手。少女感到一股暖意傳了過來。
「文字是有力量的。」女性突然開口。
「文字能將人們帶到任何地方,即使偏遠如此地也是。」
少女歪著頭。「這裡很遠嗎?」
「對於其他人來說很遠。」
「但文字依舊能將他們帶來?」
「對。能將他們帶來。」
少女不太懂,但她感覺得到姊姊現在心情不錯。少女的心情也開朗了起來,她不再去想那些謎樣般的對話了。
「姊姊的悲劇有名字嗎」
「每個偉大的悲劇都有名字。雖然我寫的內容並不偉大,但我還是有幫它取名。」
「我可以知道它的名字嗎?」
「妳想知道書名是嗎?」
「姊姊在寫書嗎,不是悲劇?」
「書內容的性質是悲劇呀。」
「我不懂。」
「總之妳想知道我在寫的東西的名字對嗎。」
「我想知道。」
「我叫它『遠大前程』。至少書名是這樣設定。」
「遠大前程。」少女重複。
「對。遠大前程。」
少女看著眼前的女性,從少女的方向看不到她的眼睛。
「我很喜歡。」少女說,握著對方的手加大了力道。
「妳喜歡嗎?」
「對。」
「那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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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想把誰帶來這裡是嗎?」回去的路上少女這樣問。
「為什麼這樣覺得?」
「『文字能將人們帶到任何地方,即使偏遠如此地也是。』姊姊剛才這樣說的。」
女性有一陣子都沒有說話,依舊筆直往前進。這段時間少女靜靜等待著回應。
「可以這樣認為。」對方突然回答,就在問題幾乎要被吸進夕陽投射出的黑影之間。
「姊姊想把誰帶來呢?」
「那妳有想把誰帶來嗎?」對方反問。
少女思考著,不過說起來她除了姊姊以外也沒有其他認識的人了。
「沒有。」
「我想也是。」
「姊姊想帶來的那個人真的會來嗎?」
「會。」
「但是姊姊說這裡對於人們來說很遠。」
「會來的。偶爾也有其他探險家來拜訪我們不是嗎?」
少女點點頭。
「他們會來的。或許現在就在路上了呢。」女性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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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山洞裡,女性便先行走進洞穴深處的一個房間梳洗去了。附近有來自其他更高的山的,更多的泉水。少女和女性兩人當初花了好大心力才把那水成功引至山洞內。少女一人坐在先前的那個房間,這裡可以說是洞內最寬敞舒適的一部份了。就少女所知,這裡除了平常是兩人的起居室之外,姊姊絕大部分的手稿也都是在這裡完成的。房內除了辦公桌和木板床之外,角落還擺著少女手做的櫃子,那被很寶貝地使用著,上面放著各種雜物或書籍文件。
從懂事以來,少女便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她對此並沒有什麼不滿,她當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長什麼樣子。少女連新大陸遠一點的地方都沒去過,更別說姊姊曾提到的「王國」之類的地方了,那對少女來說實在太遙遠了,和星辰差不多。
遙遠的東方,有片無垠大海,大海的盡頭,有片豐饒的土地。姊姊曾這樣對少女說,就像在說故事一樣。
少女站起身,在房間內閒晃著。偶爾摸摸家具的質感,偶爾看著牆壁的紋路。隨意走著時,少女被某個東西絆了一跤,差點跌在地上。這裡的地面都是岩石,並沒有鋪上木板或地毯,要是摔傷,可是很嚴重的。少女暗自慶幸沒造成什麼危險,除了身上的傷痛之外,她更害怕給姊姊添麻煩。
少女蹲下身,把絆倒她的那個東西從角落拖了出來,原來是一個小箱子,沉甸甸的箱子,表面被蛀蝕的木箱,色調暗沉,看來就是歷經風霜才送來這裡的。這是好幾年前一隊探險隊前來拜訪姊姊時順便帶來的東西,就這樣放在這裡過了好多年,少女也不知道姊姊到底有沒有打開過。
大概每過幾年就會有幾位探險家來到姊姊的營地,姊姊在探險家之間似乎很有名氣的樣子,少女當然不知道他們前來的用意為何,只是每次有人來訪時,一定多少都會帶點東西過來。可能是書,可能是物資,不過管理這些送來的東西都是姊姊一人處理,少女也不知道究竟其他探險家都給了些什麼。
箱子有些髒了,少女吹掉覆蓋在上面的塵土,小心地將蓋子打開,只見裡面裝著幾本書和一張地圖。少女從箱子中抽出地圖,她感覺那脆弱的紙張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化成碎屑散至空中。
那是少女沒看過的土地,陸地的西方是大海,南方也是大海,但上面好多小陸地,細細碎碎的,像星星一樣。大陸上有個部分被圈了起來,上面寫者「王國」兩字。原來如此,這就是姊姊提到過的王國。少女想。
姊姊和那些探險者都稱這裡為「新大陸」,是不是代表他們都是來自「舊大陸」呢?王國就是舊大陸嗎?少女歪著頭思考,不過很快就放棄了。
少女放下地圖,從箱中再抽出一本書。那本書相當有份量,封面是深綠色,有著金色的大字鑲嵌在封面上。少女看著那些字,原來那些字不是黃金做的,仔細一看好像是用線細細縫出來的。少女覺得這真漂亮,可以的話好想將它放在床邊裝飾。不過這是姊姊的東西,得先問過姊姊才行。少女搖搖頭,把不好的念頭從腦中趕走。
終於少女將注意力放在文字本身的意涵上,她讀著封面金色的大字,少女看懂了,上面寫者「遠大前程‧卷一」。
第一時間少女倒吸了一口氣。原來這就是姊姊一直以來在寫的東西嗎?但這和姊姊的手稿長得可真不一樣,少女這樣想,尤其是變厚了好多。她放下書,走回桌前坐下,伸出雙手拍拍自己的臉頰。不可以,姊姊說不希望我讀她在寫的所有東西,我不能辜負姊姊的信任,少女這樣告訴自己。
這段時間對少女而言可真是難熬。本來她對時間就沒什麼概念,也鮮少感到不耐或焦急,但這樣坐著時,少女卻感到另一種難以言喻的躁動感,她在座位上坐立難安,不斷扭動著身子。於是她發現那種感覺來自於她想讀那本書的好奇。
好奇心仍舊戰勝了一切,這或許就是人類的天性也不一定。再這樣下去,我說不定會變得奇怪,可能還會生病,生病就會給姊姊添麻煩,所以就要解決這股奇怪的感覺,所以讀那本書是迫不得已。少女替自己準備好了理由。讀那本書是為了不給姊姊製造麻煩,少女對自己說。
她又走回箱子前蹲下,兩手環抱著腿,小心翼翼地看著那本書,就像有點神經質的鳥兒看著地上一動不動的昆蟲屍體,在確認牠究竟死透了沒一樣。少女伸出一隻手放在封面上,她現在明顯感到心跳得飛快,那震動簡直像在地震一樣。
然後她鼓起勇氣,翻開書本。
少女看著書裡的第一頁,卻發現那張紙上什麼都沒有寫,她將書頁翻面,另一頁也是同樣狀況。少女有點疑惑,但從下一頁開始就確實有內容了,於是少女繼續翻頁。
她調整好位置,坐在地上,吸一口氣,然後翻頁。
一下子有好多文字出現在少女眼前,密密麻麻的讓人看了覺得有些暈眩。少女忍著這種感覺,打算耐心地從頭慢慢讀起。畢竟是姊姊寫的書,得認真看才行,少女對自己點點頭,好像在激勵自己。
然後她開始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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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晨光中新生,在遲暮裡逝去;我們是濃霧中的迷子,是狂風裡的旅人。我們行過斷壁殘垣,走進萬丈深壑;看過萬城興衰,歷遍千次聚散。
我們尋求真相,然而那只會帶給我們悲傷;我們渴望平靜,但悲傷不會消散,它滲進我們心中,終至成為我們的一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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