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大前程 - 探險者：(五)

腹部的傷口隱隱作痛，時刻提醒著這份苦痛。血像漆黑的墨漬在白紙上暈開，在潔白的繃帶上向外擴散出去。

瓦萊里婭緩慢走著，一隻手放在傷口上，像是要呵護它一般，像是母親疼愛孩子，像是姊姊照顧病弱的弟弟一般。

一縷微弱的光從寬鬆的領口中隱約透出，一塊水藍色的菱形寶石，只有不過一指節的大小，像是項鍊一樣在胸前散發它迷人的氣息。不過那並不是項鍊，那塊寶石，完完整整地嵌在瓦萊里婭身體裡。周圍的傷疤在那塊藍寶石的映襯下顯得無比突兀，醜陋而令人悲哀。

瓦萊里婭握著拳頭，輕輕將手放在寶石前，感受它散發的光芒，彷彿從身體深處都熱了起來。傷口依舊隱隱作痛，感官變得敏銳，周遭的聲音像爆炸般向她襲來，然後又迅速消逝變成完全的寂靜。最後隨著一滴輕脆的水聲，她聽見了一聲低語，好像是男孩的聲音。

但瓦萊里婭沒有反應。這種幻覺常常就向她襲來，沒有預兆也沒有準備，在任何地方任何時間，每次都是同樣的內容。四周的聲音像是要全擠進耳中般，被擴大成無數倍，胸口的寶石似乎在散發著更為強烈的光芒，隨著光逐漸變強，那些聲音卻又遠去，留下純粹的、完全的空白。然後一滴水聲，一位男孩的低語。

「相信我，很快就沒事了。我會陪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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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剛才說什麼？」泰利斯聽見了瓦萊里婭的喃喃自語。

她只是抬起頭撇了泰利斯一眼，很快又將視線轉回地上。

「沒人在跟你說話。」

泰利斯被罵得莫名其妙，便不吭聲了。

這只不過是旅程中唯一的小插曲，其餘時間大家只是不斷趕路，邁著沉重的步伐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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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萊里婭再次將思緒放回那些幻覺中。許多年來，同樣的幻覺不斷不斷侵蝕著她，到底這一切都意味著什麼？到底這些景象想向她傳達什麼樣的訊息？

瓦萊里婭一次次地回想，或許一切關鍵就在最後男孩口中的那句低語。但所有事物都太過模糊，男孩的長相、聲音、話中的內容或是整個幻覺本身，所有資訊都像被包在濃霧中，妳越是朝之伸手，到最後不僅落得一場空，最終連妳自己伸出去的手都消失在霧裡了。

地面上早已沒了路，樹根盤根交錯，而少數縫隙也被草或蕨類吞沒。大多數時間他們沿著地圖前進，天晴時便靠著太陽前進，若是陽光被烏雲遮蔽，便靠著青苔生長的方向判斷。

空間幾乎要被樹木搶奪走。他們只能下馬用走的，馬兒龐大的身軀在雨林中極為不便，大大減緩了他們的前進速度。

瑪亞特絆到樹根，險些跌在地上，好在亞伯迅速伸出手扶著她，才沒讓瑪亞特受傷。

天空始終都陰森森的，偶爾太陽才從烏雲的縫隙間露出光線，又旋即被其他雲朵遮掩。

他們聽見遠處傳來的微弱聲音，流水潺潺，光是用聽的就沁人肺腑。老師帶頭沿著聲音的方向趕去，來到一處淺溪流。

溪流兩旁碎石堆積，林木稀疏，河面清澈，河底細小光滑的石頭靜靜躺著，瑪亞特望著那些圓滑石頭望得出神，它們都是從亙古以前就存在在這片大地上了，歷經千萬年的歲月，也不知經歷了什麼而來到這裡。在這之前又被河水靜靜沖刷了多久？

瑪亞特看著石頭，心情平靜下來。在這裡有的只是不變的景色，不論外界發生什麼，似乎都影響不到這片孤僻的角落。

馬兒在河邊喝著水，它們看起來都餓壞了，奈何附近也沒有飼料，再說騎馬行動也不方便，看來帶著馬兒的用途果然有限。

老師看向天空，已經是傍晚了，老師打算今夜便在此處紮營。

眾人升起篝火，圍坐在周圍，拿出從男人們的營地搜刮來的食物，放在火上烤著。

馬兒蹲坐在旁休息，夜降臨大地，除了鳥鳴和蚊蟲聲之外一片寂靜。

大家安靜地烤著火，火光搖曳，在彼此的瞳孔中閃爍著，遠處傳來樹枝斷裂的聲音，小溪仍舊不停奔流著，濺起冰涼的水花，打溼了石頭。

泰利斯無聊地拿起一個又一個圓石，圍著篝火排列著，繞了一個圈。

他拿起一個石頭，往空中丟去，看著它飛向銀河再落下，就這樣重複著，直到一個沒接好，石頭落在亞伯腳邊。

「抱歉。」

「沒事。」亞伯盯著營火。

泰利斯停下動作，坐在一個乾枯的粗樹幹上，他看著其他人，大家只是吃著晚餐，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動作，只有他們臉頰的活動和細微的咀嚼聲能讓人感到他們不是一尊尊雕像，而是確實活著的人。

他抖著右腳，手肘抵在膝蓋上，低下頭閉上眼。

泰利斯猛地抬頭，朝向瑪亞特用力瞪去。

「瑪亞特！」他衝口而出。

瑪亞特並沒有多大的反應，只是無精打采地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妳沒有錯，知道嗎！」泰利斯沒頭沒腦地說，這時大家都看著他。

他好似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行為有多突兀，於是又再嘟噥著其他話，氣勢相比剛才明顯少了許多。

「呃，我是說，我們都是為了活命，妳懂的。所以不要因此苛責自己，這、這也是沒、沒辦法的事。我想說的是，活著，我是說，活下去不禁要……不是……」

說到後來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了，便揮了揮手又低下頭去。「當我沒說吧。」他說。

瑪亞特看著泰利斯窘迫的樣子，還是第一次見到。

「嗯，謝謝你，泰利斯。」

泰利斯轉頭看著瑪亞特，臉上表情有些複雜。

瑪亞特說罷，朝著泰利斯微笑，但那微笑並不讓人感到歡樂或喜悅，只能凸顯當事人的疲憊。

亞伯看著兩人的互動，沒多說什麼，狠狠咬下一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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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吃著肉，渴了便舀起溪水直接喝下去。冰涼的感覺直達胃部，令人精神為之一振。老師攤開地圖拿出繪圖工具在圖上添上許多線條，又抹去更多線條，然後再補上比前幾次都多的線條，直至幾乎看不出原本地圖的輪廓為止。

瑪亞特坐著，雙手環抱著腿，下巴靠在膝蓋上，望著營火出神。腹部還感覺得到隱隱的疼痛，微小，但是確實。

她突然想看書，便伸向背包翻找著，卻怎麼也找不著那本《遠大前程》。不可能是掉了吧，她想，記得把它放在最深處才是。

她嘗試回想著書中的內容，想看著琴的文字，看著她那平靜深刻的文字是如何描述瑪亞特現在所在的這片野蠻之地。但不行，一句都回想不起來，明明讀過那麼多遍的，現在卻連一句話都想不起來。

她嘆口氣，輕到幾乎聽不見，然後把臉埋進雙臂中。

瑪亞特閉上眼，聽著周遭的各種聲音。她感到一種矛盾，蚊蟲聲、鳥鳴、風聲、溪流、心跳、火焰燃燒的聲音，這一切聲音輪番或同時朝她耳邊傳來，但卻仍能感到一種寧靜。

所有聲音交融在一起，有時好像某種聲音會占主導地位，但想仔細分辨時卻又覺得好像哪種都不是，漸漸它們融合成一種模糊的鳴響，伴隨著某種嗡嗡聲。

最後嗡嗡聲不斷變大，瑪亞特一掌打在後頸上，一隻肥大的蚊子死在手中，連形體都分不清了。

「我們都是為了活命，妳懂的。所以不要因此苛責自己。」泰利斯的話在耳邊響起。

「我們都是為了活命。」瑪亞特喃喃念著，走到河邊去把手洗淨。

瓦萊里婭在河邊清洗衣物，她把肚子上的布拆了下來，正在換上一條新的。

她的傷口雖然不深，就和擦傷差不多，但卻長達好幾公分。瓦萊里婭的短髮滴著水，看來乾淨了許多，回復成了原本耀眼的金色。

瑪亞特看到她領口胸前的「那滴淚」，還在散發著微光。當瑪亞特正想向瓦萊里婭出聲時，看到了她伸出雙手，放在那顆寶石前，緊緊交握著。瑪亞特話到了嘴邊又止住，她了解到瓦萊里婭已然進入屬於她自己的世界中，在那裡容不下一點外界的干擾，便走回營火旁坐下。亞伯正在替營火添加乾柴。

她坐在亞伯旁邊。

「瑪亞特小姐，妳還好嗎？」

「嗯，我已經沒事了。亞伯你的手還痛嗎？」

「沒有大礙。」

「是嗎，沒事就好。」

瑪亞特頓了一下，然後說道：

「謝謝你。」

亞伯沒有回應，瑪亞特以為他沒聽見，便偷偷望向他，發現亞伯嘴微微張著，有些微小的抽動。

「我才是……」他說，最後並沒有把話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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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萊里婭，妳先去睡吧，我來看著就行了。」

「不，隊長，讓我來吧。」

「妳受傷了，事實上，你們全都受傷了，先去休息，這樣比較好。」

老師轉過頭去朝向另一邊。

「妳也是，瑪亞特，去休息一下。」

「喔。」

亞伯準備站起身來，卻被泰利斯壓了回去。

「我來看守就好。」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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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許久，瑪亞特發現自己根本睡不著。堅硬的石頭抵著身體，即使已經拿了東西墊著，仍舊感到難受。

她掀開蓋在身上的衣物，坐起身來。營火還繼續燒著，但火勢變弱了不少，只照亮附近的空間，到了河岸，光線已經變得十分微弱了。

老師站在溪邊，背對著他們，朝著河的對岸望去，遠處的景色隱沒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只有樹木的輪廓勉強浮現。背景是無垠夜空，星光閃爍，萬里無雲，蘊藏著它永不墜落的夢。

泰利斯站在另一頭，也就是他們睡覺的後方樹林處。他倚著樹幹，手中握著劍，側身站著，望進濃密的樹林中。

瑪亞特環顧著營地，她突然感到一種遺忘世間的孤寂感。她還記得，初到皇家學院就讀時，也曾好幾次被這種突如其來的孤獨所包覆。後來這種感覺漸漸從她身上褪去，變成一種長期的無力感，時時刻刻縈繞在她的心頭。

久違感受到這種感覺，讓她心情免不了複雜了幾分。

再繼續坐著，她想必又會陷入不可自拔的哀傷中，她總是如此，甚至能說是陶醉於其中，把自己帶入一個偉大的悲劇故事裡，自己便是那個偉大的主角。

而夢醒之後又會重新感到另一種對自己的厭惡感，然後再度變得哀傷，如此循環。

她猛地站起來，抖去身上的灰塵，走到老師身旁坐下。

泰利斯看著她的一舉一動，但他很快就將注意力放回無盡的樹林中，繼續期待著什麼，或什麼都沒有期待。

「爸爸。」她小聲地說。

「妳醒了，瑪亞特。」

「我根本沒睡。」

「是嗎。」

兩個人看著河流。老師站著，瑪亞特蹲坐在旁。

「你沒說。」

「說什麼？」

「『叫我老師』，你以前總是這樣糾正我，到底是為什麼呢？」

瑪亞特看著他。

「吶，為什麼呢？」

老師沒有回答，他還是直挺挺地站著。

「你總是這樣，逃避我的問題……」

瑪亞特嘟噥著。拿起一塊石頭把玩起來。

遠處傳來一聲短而急促的鳴叫，不知是什麼生物發出的，在那聲叫聲之後便沒了動靜，四周又恢復了原本的樣子。

「我並不是你的親生父親。」老師突然說。

「這我知道。」

瑪亞特嘆了一口氣。

「這話我都聽過幾次了。」

老師再度開口。

「妳是在這裡出生的。在這裡，在新大陸上。」

「嗯。」

「我把妳帶回了港口，一直扶養到現在。」

「這我也知道了。」

老師有點訝異地看向瑪亞特，但她依舊把視線放在那顆石頭上，好像對談話的內容興致缺缺似的。

「所以爸爸認識我的，」瑪亞特停頓了一下，思索著用語。「我的親生父親對吧。」

「對。」

「然後你還是沒有打算對我說任何關於他的事？」

「……對。」

她又嘆了一口氣，這次還搖搖頭。

「都已經五年了，你還是在逃避這個問題。」

「對不起。」

「我又不是要聽你道歉才問的。」

「我還沒做好準備。」

老師低聲向瑪亞特說。

「這趟旅程中我會讓妳會慢慢了解的。」

瑪亞特起身，直直望進老師眼裡。

「如果爸爸或我在那之前就死了呢？」

老師沒有回答，他看著瑪亞特，眼神哀傷。

瑪亞特轉身走回營地，老師突然出聲叫住她。

「瑪亞特。」

「什麼事？」

他好像要說什麼，好像要說什麼很重要的事，瑪亞特感覺得到這種急於掙脫的心緒。

「妳身體好一點了嗎？」

瑪亞特有點愣住了，但又覺得這反應才像是老師會有的，突然一股暖意湧上心頭。

「好很多了。」

「是嗎。」

瑪亞特露出微笑，難得的微笑。

「晚安，瑪亞特。」

「晚安，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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