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愛與求死

　　我。

　　太阳。

　　镜子。

　　荧幕。

　　花。

　　手枪。

　　我走在晦涩的诗篇中，我走在寒冷的阳光里。我把凌冽刺进虚无的心脏中，我杀死自己行走的尸体。

　　世界变成灰色了，到处都是镜子，镜子里是我的恐惧，我的怒火，我的悲哀。太阳死去之后的世界是黑暗的，月亮不过是延续着灼热的余晖。

　　而我不过是走着，走在薄暮，走在余晖，走在镜面，走着，我做着走路的动作，脚下撕扯着我死去的心脏。

　　我想要怒斥这个世界，我恨透了这个世界的残酷不堪。我甚至恨透了胸前的神明，他让这个世界把我鞭挞的遍体鳞伤。

　　我的无能，我的愤怒，我死去的如我所愿。

　　我。

　　——

　　我走到了一片墓地。

　　是灰色的，墓碑，花朵。记忆告诉我这里有一具女孩的尸体，她的灵魂曾经坐在这里。

　　但不再是小女孩了，这里有一位与死人没什么两样的守墓人。无论什么，我竟然坚信他也是同我一样死去的灵魂了，于是我上前去想要拜托他杀死我，让我再也不用去着眼这个世界。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转过身，似乎看着我。

　　请你杀了我。

　　我终究没有亲口说出这句话。但我真的好希望他能听见我的求救。拜托了，让我解脱吧。

　　但他只是穿过我的身体，巡视着这片墓地。他不过是个守墓人，他也同其他活着的人一样喧闹，我不由得愤怒起来，想要大叫，想要打砸什么东西。这愤怒感从我灵魂的每一处角落扩散开来，我恨，我恨极了我自己。

　　为什么？难道只有我是不配死去的吗？我究竟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

　　因为我懦弱的死去了，我用一把铁器了结活着的我自己。我甚至贪婪的带上一束花来为我的尸体陪葬。

　　为什么？我与那么多灵魂走过了活人的大厦与草屋，我让那些灵魂随同自己的尸体死去。我摆渡了那些失落的灵魂，谁来摆渡我？

　　我只有自己摆渡自己。

　　“你死了吗？”

　　回首，那个守墓人如是说。

　　“或许。但我的思想还活着，我依旧饱受折磨。”

　　“如果活着就是饱受折磨，这人间便只有地狱了。”

　　啊。原来是这样啊。

　　恍然大悟般的感情之后是无尽的羞愧与悔意。我的肉体已经死去了，可遍地的活人却无时无刻受着人间的酷刑。我却在这里发怒，把一切不如意责于神与他创造的一切。明明早该发现的，居然连这种简单的事情都要像个婴儿般被人点明，真该一死了之。

　　“你期盼死亡吗？”

　　“我无时无刻希望自己的思想随同肉体死去。”

　　守墓人不再说话，我便从这时间的缝隙中观察着面前这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仿佛不是现代的人，他身上的军大衣似乎是上个世纪的产物，破旧不堪到下一秒就会分崩离析，回归到自然的循环中去。除此之外，他竟和死人没什么两样：泛白的双眼，尸体般的面容，以及话语中渗透出的绝望。

　　“你也死了吗？”

　　“没有。”

　　“你为什么穿着军衣？你是军人吗？”

　　“现在不是，我是这里的守墓人。”

　　“你为什么能看见我？”

　　“我不知道。大概因为我也死了。”

　　“你没有死。”

　　“我的思想已经死了，我在等待躯体的腐烂。”

　　“你做了多少年的守墓人？”

　　“67年。”

　　但他没有老去的皱纹，没有苍白的头发，仅仅是做了守墓人便是67年，那么他究竟在这世上受了多少苦难呢？

　　“你有墓碑吗？”

　　“我没有那种东西。我自己把自己埋葬在兰盖斯的海湾上。”

　　这时，我才注意到那件军大衣上有着上世纪的徽章，同那个飞行员一样隶属于海港军阀。

　　“你曾经参加过哪些战役？”

　　“我数不清，大抵是忘记了。”

　　或许我可以与他寻找残愿，将他送去安息的彼岸。我如此想着。

　　“……你有什么愿望吗？”

　　“同你一样。”

　　“遗憾呢？”

　　“……”

　　果然，军人们的灵魂都被狂风吹散，坚韧的空壳里只剩下了满满的遗憾。

　　于是我与他走着，走着。

　　——

　　我们走在朽木上，我们走在铁流中。我们走过兰盖斯的海湾，我们走过冤魂的乱葬岗。

　　“你生前叫什么名字？”

　　意外的是，这次是守墓人向我询问起来了。

　　“羽岛。”

　　“你的真名是这个吗？”

　　“……”

　　我默不作声。这当然不是我的真名，可他竟如此轻易地看穿了我的谎言。

　　“这名字是我活在人类社会的象征，没了这名字的我一无是处。”

　　“可这不是你真正的名字。没有名字的人没有墓碑。”

　　“即便如此，我也不需要那些东西。”

　　我们走在以往的公园，我们踏过野草与鲜花。灵魂没有重量，但我不知道哪里装着我沉甸甸的心脏。

　　“这是哪里？”

　　“我生前与爱人的花园。她曾经在这里向我求爱。”

　　我与守墓人一同走在活人的花园里，只有一个破烂不堪的灵魂依旧缅怀过去的记忆。

　　“你的爱人呢？”

　　“她实现了愿望，被主带走了。”

　　“你为何还在这里？”

　　“我或许是受了主的罚，要在这里受难。”

　　“我也是如此吗？”

　　“你只是没有实现未尽的愿望。”

　　“可爱我的人与恨我的人已经死了，我爱的人与我恨的人步着死亡的后尘，我一切的遗憾与愤怒与信仰与心愿都死在了时间里，我为何还没有死去？”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无论是谁。

　　——

　　“我喜欢你。”

　　“嗯。”

　　“但你不喜欢我吗？”

　　我与她坐在公椅上，她说，我答。

　　“不，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情感。”

　　“你明明只需要接受。”

　　但我却害怕起了这种莫名的情感。我从来害怕被任何的伤害，这份感情上布满了尖刺，因为低贱的我配不上这束芳菊。

　　“对不起。”

　　“没事，我会等。”

　　她的手拂过野草，采下一朵白色的小花。我看见她的手指上划出了鲜血。

　　“这血是野草割来的吗？”

　　“嗯。”

　　血顺着手指滴下，沾染上了土壤与野草。我呆呆的望着，望着。

　　“你或许需要包扎一下。”

　　“不，我的心已经破了那么大的裂缝，这些伤口又算什么呐。”

　　她像是随心的说着，又像是恶狠狠的责骂着我，不禁油然而生出一种眩晕感。

　　“对不起。”

　　对不起。

　　——

　　我与守墓人走在兰盖斯的海湾上，我已经不记得我与多少人走过这片洗礼着潮汐的地方。我的爱人，我摆渡的人，甚至我自己，都死在这片海湾上。他看向海的那边，那边是时间的河流，任何东西都会汇入那条可怖当中。

　　“我曾经尝试在这里自杀。”

　　守墓人说着，走着，我步着他的后尘。

　　“但我把子弹射向了浪涛，我没有自杀的勇气。”

　　“可你爱的人与恨的人都死在了时间里。你本该一无所有。”

　　“我曾向我的爱人承诺过。活下去。”

　　“但你依旧在求死。”

　　“那承诺对我而言太过于沉重了，它压着我喘不过气，我只能等待着肉体的死亡。”

　　“可你等不到肉体终结的那一天。你究竟能活多久？”

　　“我不知道。我哪会知道呐，也许是两百年后，也许是明天。但无论如何，我都再也不想看到太阳了。”

　　“你背负了许多东西。”

　　“也许这便是我活着的原因。”

　　于是我与他走过初阳与残暮，他讲述着过去关于他的一切，我此刻只是作为一个倾听者。

　　“你叫什么名字？”

　　“我忘记了。”

　　“你或许是神明的儿子。”

　　“我不知道是谁诞下了我，我只有活在战争中的记忆。”

　　我们谈着，说着，仿佛寒暄着这片世界给予我们的酷刑。即使活在了不同的年代，我们依旧受着世界给予我们的爱意与憎恨。

　　“你引导了许多死者的灵魂，亲手把他们送往安息之所。”

　　“我不过是随他们一同寻找自己的愿望，脚下便是他们的安息之所。”

　　“那么，你有什么愿望？”

　　我闭口无言。死后的我只不过漫无目的的走着，摆渡死者不过是我的无心之举。我从未思考过我的愿望。

　　“……”

　　——

　　我与守墓人回到了墓地，残阳依旧在远处的写字楼上照耀着波光粼粼。

　　“那么，引导死者安息是你的职责所在吗？”

　　“不。”

　　“可你引导了许多人走向安息的彼岸。”

　　“即便如此，我也不是摆渡人。”

　　风吹动他的衣襟，以死去的思想对我说。

　　“那就去受难吧，以灵魂之躯走过山川与河流，用空的双脚走过初阳与迟暮，为引导迷路的灵魂而受难。”

　　“去向自己的苦难求爱，去向自己的死神求死，去向着这世人告白，拿自己的灵魂分享他们的苦难。”

　　去求爱，去求死。

　　——

　　于是，我做起走路的动作，走着，走着。我走在蚀骨作的树林中，我走在攒动的灵魂里。

　　我即要去做什么？

　　我要去为这世界受难。

　　我要去阐述这世界的苦难。

　　相爱吧终有一散的人们。

　　我走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回头望着他。

　　“你的遗憾，是什么？”

　　我问。

　　“下次见面，我再告诉你。”

　　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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