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夢 - 牡丹亭 · 尋夢叫畫（上） | Pen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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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牡丹亭 · 尋夢叫畫（上）

弄墨

Apr 6, 2023

301

9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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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驚鴻白天教戲排戲，晚上一沾枕就做夢，連續半個月都在做那個又愛又恨的夢。

他愛夢境逼真，也恨夢境止於逼真。

杜月笙來過三、四次，他卻一直不敢跟杜月笙提起。

明天是杜月笙發起的四川水災脤災義演，柳驚鴻要壓大軸唱一折《牡丹亭 ‧ 尋夢》。

柳驚鴻想：這折戲是他親口點的，杜先生懂戲，一定聽得懂他的相思之苦。

可是他等不及明天了，那個夢一直纏著他，他需要宣洩一下。

他一個人去了一趟朱葆山路的安樂宮──黃金榮和杜月笙合夥開的舞廳。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舞女圍攏過來，穿著開高衩的旗袍，露出又白又細的膀子和腿，「咯咯」蹬著細錚高跟鞋，扭著細腰邀他作舞，「柳老闆」前「柳老闆」後的，這個撒嬌發嗲，那個風情萬種。

可柳驚鴻提不起心思與她們調情。他胡亂跳了兩支舞，就遣開舞女，在一邊喝悶酒。

喝多了，他的思緒開始飄來蕩去。

杜月笙做鴉片提運的生意。自己受過海洛因毒害，怎麼可以喜歡一個毒梟？

可杜月笙幫他戒海洛因。他戒癮時醜態百出，就算咬得杜月笙手指血淋淋的，杜月笙也沒把他丟出去自生自滅。

杜月笙開舞廳。舞女都是賣身的窮困女子，陪酒伴舞還很可能被拐上床，所以杜月笙算半個人販子。自己不是沒試過以色侍人，怎麼可以喜歡他？

可杜月笙偏偏救他脫離賊窟，偏偏是這個人救的他。

杜月笙開賭場，放過高利貸，讓很多人傾家蕩產，窮得要不吊脖子，要不賣妻兒，賺來的錢用來賄賂人。自己怎麼可以喜歡這種賺不義之財的人？

可杜月笙的錢也不全用來做壞事，替他購回行頭，建戲班子，嘴上說他債台高築欠了一大筆錢，其實根本沒要他回報什麼。

他這輩子就想找個人依靠而已。柳驚鴻自暴自棄地想。

管杜月笙壞事做盡，但他愛戲，又對自己這麼好。這個人這麼好。

忘不了。忘不了那個夢。

柳驚鴻望著杯裡殷紅如血的酒，覺得自己一定是瘋魔了──連杯裡的酒，也映著杜先生的臉。

他覺得他是悵然尋夢的杜麗娘，不但忘不了夢中人，更朝思暮想，不能自拔。

杜麗娘在他腦中唱。

「咱不是前生愛眷，又素乏平生半面，
則道來生出現，乍便今生夢見，
生就個書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

他記得，杜月笙跟他開玩笑，說杜公館那一晚抱著他睡，又香又軟。

怎麼就生就個冤家，恰恰抱他去眠，惹他相思！

柳驚鴻喝得酩酊大醉，拒絕舞女領班替他叫黃包車，只讓一個舞女扶他踉蹌地出去。

走了一陣子，他的胃痛得厲害。

「柳老闆，秀芝送您回鴻福班吧？」

那秀芝是安樂宮裡最紅的舞女，得了領班點頭讓她傍著杜月笙身邊的紅人，柳驚鴻又長得好看，她心裡早樂開了花，嬌聲喚了一句，攙扶的時候，豐滿的胸脯也貼了上去。

「算了，你不是他，不用你送！不是他，回去回去……」柳驚鴻毫不留情地把秀芝趕了回去。

他在路邊吐了一會，看到一個瘦骨嶙峋的小乞丐，十歲上下，衣衫襤褸，赤著腳，正伸出髒兮兮的手，撿溝渠裡的半個爛梨子。

他走過去，醉醺醺地問小乞丐：「叫什麼名字？」

小乞丐害怕地縮回了手，吃吃地回答：「小蓉。江……小蓉。爺行行好，賞一點錢……」

「爹娘呢？」

「沒有爹……娘說爹是死人，只一晚上就沒再見了。娘去當姨太太了……不能帶我去，因為女兒是虧本的小娼貨。爺，行行好，給小蓉一個錢……」

「嘖，又是為了錢不要親生骨肉的。」

柳驚鴻伸手揩她的臉，醉眼乜斜地打量一會。

「啊，是小女娃？瘦巴巴的，可長了一張鵝蛋臉，兩隻大眼睛，倒是個美人胚子……小蓉，想吃梨子不？」

小蓉嚥了嚥唾沫，忙不迭點頭。

柳驚鴻牽了小蓉，顛三倒四地唸著，搖搖晃晃地往鴻福班的方向走。

「帶你去吃梨！我跟你說，有個人削梨子可厲害了，我也想吃梨子，只吃他削的梨……」

回到鴻福班宅院，柳驚鴻叫醒小學徒臘月帶小蓉去洗乾淨身體，然後帶她進了房間，拿過桌上的一盤梨子和小刀，瞇著眼睛削梨。

他喝了酒，哪裡握得穩手裡的刀？他將梨子削得坑坑洼洼，勉強切了片給小蓉吃。

小蓉狼吞虎嚥，滿臉滿手都是梨汁。

柳驚鴻往炕上一躺，喃喃地說：「還是不要吃他削的梨子好了。分梨分離，我不要與他分離。」

他第二天早上被鴻福班學徒吊嗓子練功的聲音吵醒，宿醉使他頭痛欲裂，沒有胃口吃早飯。

他看到縮在炕上一角熟睡的小蓉，皺著眉頭想了半晌，才想起是自己一時興起撿回來的，也不管她，叫了黃包車，逕自往永樂戲院去。

上妝和默戲都很花時間，他慣常出場前兩個小時就到後台準備。

扮上以後，距離開場還有一個小時，鴻福班其他人也陸續來了。

戲班裡唱老旦的女演員姚楚說：「班主，昨晚您撿回來的那個小蓉，醒來不見您，去廚房偷東西吃，被張伯抓住關柴房裡了。年紀小小，手腳就這般不乾淨，咱們攆她走吧？」

「那個小乞丐啊……算了算了，別跟她計較，叫張伯訓過以後放出來。以後讓這小蓉當我拎包丫頭，空閒時和大伙兒一起學戲。」柳驚鴻隨口回答。

小學徒臘月給他送上一個黃花梨雕八仙食盒。

柳驚鴻打開一看，精緻的瓷碗裡盛著一碗形似太極圖的粥。

「班主，這是杜先生托人送來的，說是杜公館大廚最拿手的准揚名菜『鴛鴦雞粥』。」

柳驚鴻舀起一匙試了一口，又看到碗下壓著小小的紙條。

是杜月笙的筆跡，完全不像只在小時候上過半年私塾的樣子，寫得一手文雅工整的好字。

「若果覺得秀芝還可以不妨留在身邊服侍

粥裡添了鹿茸粉益氣補陽多吃些

杜三」

臘月在一旁補充一句：「啊，跑腿的程哥兒還捎了個信兒，說杜先生今天不來了。」

柳驚鴻怔住了，嘴裡的雞粥微微發苦。

「臘月，你說……他……不來聽戲了？為什麼？」

「程哥兒是這樣說的，沒說原因。」

臘月才十二歲，看不懂柳驚鴻的神情，見他發呆沒說話，樂得不用侍候，心中竊喜，悄悄跑到角落偷懶。

柳驚鴻兼顧教戲，換作平日定會狠狠教訓他，這時卻沒心情管他，盯著雞粥，嘴唇抿得發白。

杜月笙給他送舞女陪睡，還不忘給他送補身的粥……

可是他想要的，根本不是這些。

最重要的人不來聽戲，今天唱這戲沒意思了。

可是戲票早都賣出去了，又是賑災的義演，不能說不演就不演，否則他對不起座兒，杜月笙面子也會掛不住。

他捧著鴛鴦雞粥，卻沒了胃口，哀怨地瞧了又瞧，還是捨不得倒掉，拿著湯匙勉強喝光了，對著鏡子，閉上眼睛默戲。

平常他默戲很快就進入物我兩忘的狀態，可是他這次一閉上眼，腦袋一片混亂。

戲詞在腦海中飄來蕩去，和凌亂的思緒拌在一起。

杜麗娘很不甘心。她的夢就那樣醒了。
「夢到這時節，為甚花片兒掉將下來，把奴驚醒也？」

為什麼要從遊園驚夢中醒來？

杜先生不來了。他走了，不來聽我的戲了。

罷了罷了，戲一定要唱好唱完，這才是好角兒。

外面一一演過了帽兒戲、軸戲、中軸戲、壓軸戲，到他上場壓大軸，唱《牡丹亭》裡一折《尋夢》。

杜麗娘出埸。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麼低就高來粉畫垣。
原來春心無處不飛懸。
是睡荼蘼抓住裙衩線，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處牽。」

杜麗娘迷茫地尋著夢，在找夢中情郎柳夢梅；柳驚鴻也在找杜月笙。

杜月笙真的不在。樓上專門留給他的包廂空蕩蕩的，他沒來。

座無虛席的戲院在柳驚鴻看來，就像一個滿眼頹垣敗瓦的廢園。

「尋來尋去，多不見了。那牡丹亭、芍藥欄，怎生這般淒涼冷落，杳無人迹？好傷心人也！」
「……這梅樹依依可人，我杜麗娘死后得葬於此，幸也！」

柳驚鴻愈唱愈是不安。

他殘餘的一點自我意識在杜麗娘的血肉深處吶喊。

別唱了。別唱了。

像《綠珠墜樓》一樣，單唱這一折《尋夢》，會害死自己的。

會像杜麗娘一樣，死於相思。

柳驚鴻暗暗咬了咬牙。

不行。死也要唱完！

「偶然間心似繾，在梅機邊。
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
生生死死随人願，
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杜麗娘睏了，倚著梅樹快睡著了。

愁腸百轉，極盡哀婉，座兒個個看得摒氣凝神。

柳驚鴻覺得燈泡的白光太強，照得他身體有些發燙，也有些頭暈目眩，心跳忽快忽慢。

怎這麼睏？是該演出睏倦的姿態，可他還不能睡。還有詞兒沒唱完呢。

「待打并香魂一片，
陰雨梅天，
阿呀人兒吓，
守的個梅根相見！」

待他唱出這一句，臥在台上，滿堂鼓掌喝采，經久不息。

可是掌聲落下去了，柳驚鴻還沒起來，長長的水袖遮著臉，一動不動。

台前幕後都開始竊竊私語。

「柳老闆怎麼了？」

後台鴻福班的人終於忍不住推了小學徒臘月出來，伸手一扶，只見柳驚鴻兩眼緊閉，已經不省人事。

臘月嚇得直尖叫，台下也亂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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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我是驚鴻（上）

#60 我是驚鴻（下）

#61 【後記】

#62 【主題曲】

#63 【書評、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