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語留在比賽之後 - 三

　　李歐來到足球場時，天色已漸黃，陽光傾瀉在球場中央，像灑了一地的金粉。球員們正來回奔跑、傳球，吶喊與汗水交織成熟悉的旋律。他站在場邊，看著那群穿著校隊制服的少年，一種早已塵封的情感悄然浮現。

　　他曾經也在這片綠茵之上，像他們一樣，把足球視作生命的全部。那時的他，目光堅定、腳步迅疾，為了一個進球可以毫無保留地燃燒全身的力氣。可如今⋯⋯那樣的熱情早已被時間沖淡，或許還混著些遺憾與悔意。

　　李歐甩了甩頭，將那些多餘的思緒驅散。他直視遠處，鎖定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提恩，此刻正與隊員們低聲交談，時不時指著手上的戰術板，比劃著什麼。

　　他沒有遲疑，邁開步伐筆直朝提恩走去。

　　提恩與隊友察覺有人靠近，轉頭一看，當視線撞上李歐的那一瞬，隊伍中立刻炸了鍋。

　　「你來做什麼？」其中一名隊員率先開口，語氣如臨大敵，像是尾巴被踩了的貓。

　　他們都記得那天的事——幾週前李歐在教室裡暴揍他們隊長的場面至今歷歷在目，當時連他們這些旁觀者都被震懾得一聲不敢吭。

　　反倒是當事人提恩，神色自若，像是對來者毫無防備。他挑了挑眉，語氣自然得彷彿兩人只是日常擦肩的朋友。

　　「我正好有事想找你。」說著，他抬手指了指球場邊緣的一處角落，「那邊方便談嗎？」

　　李歐點了點頭，沒有多話，徑直與他一同離開喧鬧的場地，走向無人一隅。

　　當只剩下兩人時，提恩率先開口：「我已經從隊員那裡聽說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雖然謠言不是我說的，但我當時也沒出面制止，這一點確實是我不對。」

　　語氣平穩，態度坦然。他毫不逃避地承擔了責任，像是想就此把幾週前的衝突一筆勾銷。

　　李歐直視著他，沒有任何迴避，「既然不是你說的，那就是我誤會你了。我向你道歉。」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他也沒迴避自己當時的衝動。錯了就是錯了。

　　「不過——」李歐話鋒一轉，語氣略微加重，「剛剛那三個雜魚說是你把『真相』告訴他們，我想知道你說的『真相』到底是什麼意思？」

　　「⋯⋯雜魚？」提恩愣了一下，旋即輕笑出聲，「你這個人說話還真是一點都不留情面啊。」

　　隨後，他收起笑意，神色轉為認真。

　　「是關於森諾亞學長的那晚——真正的經過。」

　　李歐的眼神瞬間銳利起來，語帶懷疑：「我想知道你所謂的『真相』是什麼。」

　　提恩點了點頭，緩緩開口：「森學長當晚不是發情後對Omega出手，而是——他被陷害了。」

　　他頓了頓，見李歐沒有打斷，便接著說下去：「有人事先將一位正在發情期的Omega鎖進了更衣室，然後再設計把森學長引到那裡，將門反鎖……目的，就是想讓他失控，對那名Omega動手。」

　　「但他沒有。」提恩語氣一頓，目光堅定，「他選擇咬傷自己的手臂，用痛覺強行讓自己保持清醒。儘管他成功抵抗了本能，但事件還是被人故意散播、歪曲，輿論很快就讓他無法再待在球隊。」

　　李歐沉默了。

　　他早知道這些，甚至比提恩還早知道——那晚發生的一切，是他哥哥李央親口告訴他的。可即使事隔多年，再次聽見這些話從別人口中說出來，他仍感到胸口一陣抽痛，像是那塊尚未結痂的舊傷又被撕開了一道縫。

　　「⋯⋯這就是我所知道的真相。」提恩語氣低緩。

　　李歐抬眼，語氣平靜卻不容忽視地問：「你是從哪裡知道這些事的？知道那晚真正經過的人⋯⋯除了諾亞和那位Omega，就只有我哥。」

　　提恩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反問：「你自己不是說過嗎？只有當事人才知道真相。」

　　「⋯⋯什麼？」李歐皺眉。

　　「我找到當年的Omega了。」提恩輕聲道，語氣中帶著一絲感慨，「那位因為事件休學轉學的Omega。他一開始不願見我，但最後還是答應見面。他哭著對我說，那時候是他太害怕，選擇了逃避⋯⋯他說，他後悔了，對不起森學長。」

　　這個答案讓李歐一時之間無法作聲。他沒想到提恩會找到那個人，更沒想到對方會向提恩坦承一切。

　　提恩察覺到他的驚訝，補充說：「當然，不只是他。我們也查到了當年設局的那群人。」

　　李歐的臉色一沉，牙關咬得死緊。他當然知道是哪些人。他們就是靠那場醜聞毀掉諾亞、有的藉機上位，如今甚至活躍在職業聯盟中。

　　「現行的法律對他們是無效的。」提恩輕嘆，語氣轉硬，舉起手指做出錢的手勢，「但金錢可以。」

　　提恩舉著手，兩根指節輕碰，像是漫不經心地比了個手勢，卻也像在無聲提醒：這場風波，早已不只是單純的學生糾紛。

　　「我找了我表哥幫忙。」提恩平靜地說道，「他知道整件事後，立刻動員了賽斯家的調查網絡。不到一天，就挖出當年陷害森學長的所有人名單，甚至找到了當初轉學的Omega的聯絡方式。」

　　他語氣裡帶著一絲難掩的得意與諷刺，「我那表哥啊，平時看起來懶懶的，一副對什麼都無所謂的樣子。結果這次居然一口氣砸了好幾個企業的資源，就是為了讓那些人⋯⋯付出一點代價。」

　　「怎麼付出？」李歐低聲問。

　　提恩露出一個帶有惡意的微笑。

　　「簡單。他直接撤資賽斯名下所有贊助的球隊，只要那支隊伍還留著當年的涉事者，就不給一毛錢。」他頓了頓，「那些人裡不少靠關係混進球隊，實力原本就勉強。少了資金，球隊根本養不起他們，最後只能把人開除。」

　　李歐沉默片刻後道：「這樣就算報仇了嗎？」

　　「不算徹底，」提恩攤了攤手，「但比起讓他們安穩地打進聯盟，這樣的結局⋯⋯已經不錯了吧。」

　　他說得雲淡風輕，彷彿只是講述一場手術的過程，沒有太多感情波動。但李歐知道，這樣的手段，不會是提恩一個高中生能想出的。

　　「你只是請他幫忙，他就動用了這麼多資源？」他半是疑問，半是試探。

　　「說起來我也有點意外。」提恩聳聳肩，「凱恩是大學時認識森學長的，他們是同一個科系的，交情很好。雖然他對足球一點興趣也沒有，但那種朋友⋯⋯你懂的，有事就是會出手。」

　　李歐神情一頓。世界上居然有如此巧合的事。

　　「他說，認識森學長這麼久，從來沒聽他提過高中那段事。直到我調查出來，把資料交給他看⋯⋯他整個人都沉下來了，盯著螢幕發呆，好一會兒都沒說話。」

　　提恩垂下眼，看著自己腳邊的影子。

　　「他說，如果早知道自己的朋友曾經被這樣對待，他絕對不會袖手旁觀。所以，這次他親自出馬，調查那些當年的關係人，把能動的資源全數動起來。」他語氣頓了頓，像是斟酌用詞，「不是因為正義感，也不是對足球有什麼熱情——他只是想替朋友討個公道。」

　　「那個Omega⋯⋯後來怎麼了？」李歐終於問出口。

　　「他親自去找了森學長。」提恩說，「向學長跪著道歉。」

　　李歐一驚，「諾亞怎麼反應？」

　　「他沒說什麼，也沒有責備。」提恩嘆了口氣，「也許對他來說那才是最好的結果吧。」

　　那句話讓李歐的心猛地一震，像是被什麼刺了一下。

　　諾亞⋯⋯還是那樣。他什麼都不說，把一切都藏在心裡，連原諒都是那麼安靜無聲。

　　「他⋯⋯真的走出來了嗎？」李歐低聲問。

　　「不知道。」提恩也收起了玩世不恭的語氣，「但至少現在，聽說他開始重新踢球了。」

　　這句話像一顆石子落入水中，雖不起浪，但足以在心底泛起一圈圈漣漪。

　　哥哥和諾亞上大學後便鮮少聯絡，沒想到如今，消息竟從提恩口中得知。李歐點了點頭，喉頭微微發緊。想說些什麼，卻只吐出一句：「真是太好了。」

　　提恩話鋒一轉，眼神帶著一點試探：「雖然晚了好久，但總算是為森學長報仇了——對吧，『沈睡的獅子』？」

　　李歐猛然一震，像是被什麼擊中。他盯著提恩，眉頭深鎖：「⋯⋯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

　　那是他在當年匿名為諾亞留言時用的網名。這名字的由來其實很隨意，只是因為「李歐」的發音與「Leo」相近，而「Leo」正是獅子座。他不常在網路上發聲，但那時情緒太強烈，才會寫下那麼一段話——沒想到多年後還會被人記住。

　　「你名字的發音，不就是Leo嗎？」提恩聳聳肩，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而且，我表哥既然能翻出整件事的始末，要查一個留言的IP根本輕而易舉。」

　　李歐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段時間他壓抑得太久，無法向人傾訴，只能匿名寫下幾句話替諾亞辯護。沒想到如今——居然有人記得那份聲音，甚至找到了他。

　　「不管怎樣，謝謝你。」他低聲說，這一次，是連心也一同低下。

　　「哎呀，這種程度不夠誠意吧。」提恩雙手插腰，故作不滿，「我查人、找人、還被你揍了一拳，這個感謝不能只有一句話。」

　　李歐挑了挑眉，推了推眼鏡，「那你想怎樣？」

　　「打一場比賽。」提恩的語氣突然變得認真，「就我們兩個。」

　　李歐皺眉，已經大致猜到他要說什麼，「我不踢球了。」

　　「我知道，但——」提恩眼神帶著亮光，「我看過你中學時的比賽影片了。你超厲害啊，運球速度、傳導意識、射門精準度，全都是頂尖水準，當時那場比賽你一個人撐起整隊，只可惜隊友跟不上你。」

　　李歐眼神微凝。

　　「別裝了，瑞克斯。你明明還想念那片球場，不然今天也不會站在邊線看那麼久。」提恩輕聲說。

　　李歐沒有立刻回應，只是推了推眼鏡，「⋯⋯我已經生疏了。」李歐語氣淡淡。

　　「底子還在。」提恩不依不饒，「以你這種天賦，只要練一下就能重回巔峰。我看你跟我⋯⋯應該五五開吧。」

　　「我不要。」

　　「為什麼？」

　　「因為我要唸書。」

　　「你不是已經是全校第一了嗎？」

　　「我要考醫學院。」

　　「你是維多克的第一名欸，這樣還不夠？」

　　「⋯⋯總之我沒時間陪你胡鬧。」

　　提恩歪頭，嘴角勾起，「那你上次打我的時候怎麼有空？」

　　李歐沉默，知道這傢伙不會就此罷休。

　　果不其然，提恩裝出一臉可憐，「我現在腰還隱隱作痛呢，你要不要負責？」

　　「⋯⋯我也沒好到哪裡去。」

　　「所以才要打一場啊，算是清算當初互毆的恩怨嘛，公公平平。」

　　李歐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最後嘆了一口氣，終於妥協：「⋯⋯就一次。但我先說好，別抱太大期待。」

　　「成交！」提恩笑著伸出手。

　　李歐看著他，終究還是握了上去。

　　那一握之間，仿佛什麼東西在無聲地改變了軌道。

　　在午後餘暉下的球場邊界，兩個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長。風輕輕地吹過草地，也吹過那些曾經藏在心裡的誤解與遺憾。

　　***

　　「李歐，再比一場吧。」

　　這句話幾乎成了提恩這段時間的開場白。他不知疲倦地出現在李歐的教室門口，像是每日例行任務般，準時報到。

　　第一次提恩踏進這間以成績優異聞名的班級時，空氣一度變得緊張——畢竟不久前他和李歐在教室裡大打出手，那場衝突至今仍是茶餘飯後的話題。更何況，提恩的身份還是個成績中下、整天只知道在操場奔跑的Alpha，與這些對名校升學趨之若鶩的優等生，天生就像是不同世界的人。

　　起初，班上的同學們對這位「不速之客」抱持著高度戒心。有人默默合上書本，有人刻意避開視線，甚至有幾個人開始暗暗在桌下錄影，只等著第二回合的火藥味再度引爆。

　　然而，隨著提恩的出現頻率越來越高，教室裡的氣氛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他不再像初來乍到的入侵者，反倒更像是某種古怪的班級吉祥物。他會幫忙拿粉筆，幫女生撿掉在地上的筆袋，也會在午休時和幾個男生湊在一起談論足球戰術。久而久之，原本對他冷眼以對的優等生們開始默許他的存在，甚至偶爾會開玩笑說：「咦？今天提恩怎麼還沒來？李歐終於贏了嗎？」

　　提恩是那種自來熟的個性，從不怕陌生，也從不怕尷尬。他在教室裡走動得自然而然，和李歐的同學們打招呼，會帶點痞氣地笑著說：「今天又來找我們家李歐啦⋯⋯」

　　而他對李歐的稱呼，也從最初的「瑞克斯」變成了直呼其名。「李歐」兩個字，從他嘴裡喊出來時總帶著一種莫名的親暱感，讓聽者有些不自覺地臉紅，但偏偏他自己毫無自覺。

　　李歐面對他的糾纏，則從最初的冷臉、怒視、驅趕，漸漸轉為一種半無奈、半敷衍的應對。

　　「我已經輸啦。」他一邊整理筆記，一邊不動聲色地回應。

　　「你那種放水的行為我才不接受！」提恩語氣一沉，熟練地從口袋掏出手機，點開早已準備好的錄影資料。

　　「你自己看，這裡。」他指著畫面中李歐突然停下腳步、不追球的瞬間，「你本來可以追上的，別騙我。」

　　影片裡的李歐，動作雖然利落，卻像是在複製一套公式。他完美地完成了動作，卻毫無靈魂，就像是一個精密的機械裝置，不帶任何感情。

　　那場比賽，發生在一個陽光明媚的週末午後。李歐答應了提恩的挑戰，說得乾脆，做得也乾脆。上場、奔跑、傳球，然後在提恩進球的那一瞬間默默收手。整場比賽，他就像是為了履行某項約定，演完一齣早已排練好的戲。

　　沒有激情，沒有求勝的渴望。只有計算好的節奏與結束的時間點。

　　「你贏了，不就好了？」李歐語氣淡淡，視線沒有從課本上移開。

　　「贏得不痛快。」提恩瞇起眼，聲音壓得低低的，像是剛被戲弄過的獵犬。

　　「那也沒辦法。」李歐語帶疲憊地撇了他一眼，「我的實力就是那樣。」

　　「在你再答應跟我比一局之前，我是不會放棄的。」提恩歪著頭笑著，語氣竟有些撒嬌。

　　那張本來就不失帥氣的臉，在那一刻多了些孩子氣的討好意味，讓教室某個角落的女生低聲驚呼：「也太可愛了吧⋯⋯」

　　可惜李歐對這張臉早已免疫。

　　他拿下眼鏡，捏了捏眉心，「我沒時間。下次的考試會決定我能不能當學生會長。」

　　這句話一出，班上瞬間安靜了幾秒。畢竟——學生會長。

　　自創校以來，學生會長從未是Beta擔任。而李歐，是個徹頭徹尾的異數。

　　他的成績總是穩坐年級第一，但對學生會內部而言，能力並不代表一切。血統、氣場、從屬性而來的「統御力」，才是他們真正看重的。而這也是為什麼——即便李歐是目前呼聲最高的人選，會長還是加了一道關卡：「期末考要再次拿下全科第一，讓所有成員無話可說。」

　　提恩眨了眨眼，似乎沒料到他這麼拚。

　　「欸——你居然想當學生會長？你這人不是最討厭這種麻煩事？」

　　「你很了解我嗎？」李歐語氣依舊淡淡。

　　「我覺得我挺了解我們家小獅子的啊。」提恩笑得像是開玩笑，但語氣中帶著一點真心。

　　李歐對這樣的稱呼已經見怪不怪，連白眼都懶得翻，只是淡淡回一句：「總之，我沒空陪你玩這種遊戲。」

　　「誒——」

　　「賽斯不如和瑞克斯比賽成績如何？」一道清亮女聲打斷了提恩的哀嚎。

　　兩人同時轉頭——是副班長。

　　平時一本正經的她，此刻竟帶著一點狡黠地笑著，「這樣賽斯滿足了勝負欲，瑞克斯也可以專心準備考試，雙贏啊。」

　　「別鬧⋯⋯」李歐簡直不敢相信，連副班長也開始起鬨了。

　　「說的也是，就這麼辦吧！」提恩居然一下就被說服了，還一臉躍躍欲試。

　　李歐想開口阻止，卻發現已經太遲。教室裡的氣氛瞬間沸騰起來，甚至有學生開始打賭兩人誰會贏，連原本靜悄悄背單字的角落都熱鬧起來。

　　「你是認真的嗎？」李歐瞥了提恩一眼，語氣中充滿了難以置信，「你現在的校排從後面數應該比較快吧？」

　　「將不可能的事化為可能才叫有趣啊。」提恩眼中燃起不該屬於教室的鬥志。

　　李歐無奈地扶額。

　　他大概知道，這場無聲的競爭——從那天比賽結束時，其實就從未真正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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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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