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也請為我戴上枷鎖 - 1-1 夏

隗羽醒了。

鬧鐘照舊的響，鬧騰得房間發熱，泄了氣般拖著長音。

窗外是鬱悶的烈陽，照得她繼續發起懞來。

好熱。

空調不知何時停了，無力的手拿起無力的手機，剛一開啓——

「啊，沒電了。」

興許是昨晚再度沉迷小説，迷迷糊糊中忘插上電源；興許是家裡忘繳電費……亦或是房租。

不論如何，無法進入網絡世界的酷夏總會令人興致全無。

想到這，那雙手徹底沒了力，攤在被窩裡。

家裡沒有其他人，父親去上班了。

大概會照舊勾搭不知姓名的女人，然後在凌晨帶著一身酒氣回家吧。

有時是上司，有時是同事，有時，她甚至連隔壁的王小姐都見著了。

隗羽摸了摸胸口。

要説毫無起伏也不至於，但也僅僅是有點凸起的程度。

如果自己到了那些女人的年紀，也能隨隨便便闖進別人家麽？

他們是成年人，隗羽想。

所以他們吸烟，他們喝酒，他們上床。

……盡是些以靈魂為藉口做肉體買賣的社會人。

隗羽不情不愿地起身。

冰箱裡的啤酒昨夜就該耗盡了。

她幾乎忘了這茬，賣力撐起被褥，將窗簾拉開，隨手披上件純棉襯衫。

半長不短的褐髮蓬鬆披散到肩部，絲一般如逆風垂柳，偶有幾撮倒立起來。隗羽敷衍梳了頭。

出房門後，入眼一片狼藉。客廳永遠如此，像流浪漢闖過一般——雖然她的房間同樣亂就是了。

不過房間裡可不會有煙味。

也不會有隨意丟棄的胸罩。

嫌棄地踢開脚邊衣物，隗羽來到厨房。

烤爐電子鐘提醒她，現在是下午三點。

反正都這個點，吃不吃午餐也沒所謂了。

冰箱裡……照舊沒有放置任何食材，飲料格也空著，果然沒啤酒了。

感受著冷空氣，隗羽緊握磁吸門的手遲遲不鬆開。

夏天真該死啊。

暴躁的太陽與暴躁的人，最重要是為期兩月的暑假。

國中也好，高中也好，對她來説，假期與學校並無區別，見着的面孔換了又換，盡是對她不感興趣的，盡是豐滿的人，裝不下她。

哎。

嘆口氣，隗羽忽然有些恍惚。

窗外仍是一片亮，灰磚墻根、寂寥的矮杉樹，似乎空渺渺嗡鳴起來。

夏炎的躁意，與她不相干了。

頭腦冷下來，又針扎地刺一下。

她想去看看海。

***

「感謝惠顧~」

隗羽拿著黑塑料袋出了商店。

親戚開的店不需出示身份證，買酒自然不成阻礙。

順便買了些泡麵，原味的。

不論何種口味，泡麵永遠是那股軟爛勁兒，吃著像嚼稀泥，越嚼越反胃；加了鹽的稀泥與和了糖的稀泥怎可能是兩種味？

今天晚餐照舊吃泡麵。

哎。

又是嘆氣，隗羽拍拍臉，騎上自行車。

這樣鬱悶下去不好，她該換個角度思考。

但腦殼頂的灼燒感告訴她，應該讓天上的火球也加入討論，將一切胡思亂想都燃盡。

汕湖市的夏天總是如此濕悶。

好熱。她該去看看海。

但她應該在家裡為年初的學測作準備——

理性正想説些甚麽，卻被太陽掐住了嘴，嗚嗚大叫起來。

半響，短袖黑襯衫早已濕透，隗羽踏起單車一上一下。車鏈子許久未經使用，有些生鏽，踏得她腿疼。

路途顛顛簸簸，那冒煙的鉄欄杆也被感染，熱情地將夏天最亮的光映過來。

途徑數人，嬉笑談天好不快樂，聚集在一起，個個臉上都有色彩，一個個都有色彩。

自己融得進他們的圈子嗎？隗羽想。

看起來像大學生的穿衣搭配，衣服鞋子都是名牌，是有錢人家啊。

盯著身上的黑背包，黑短褲，還有黑色單車，隗羽乾乾地笑了下，笑容中明明白白寫滿幾個大字，「不懂穿搭」。

反正就算穿上艷裝也沒差別。

近乎眩暈的白金反射照來，鐵欄杆紅了臉，熱心地提醒她，該休息了。

是該休息了。

她下車，穿過人行道來到公路另一側。

海的廣闊、慧藍，靜靜攤開在眼前。

海岸對面，連接著白雲油畫。一頭深，一面淺；一片藍，一塊白。骨碌幾聲，那沉重的黑袋子脫了手，黃罐啤酒滾落一地。

這幅海景油畫，怎都顯得有點割裂。

隗羽伸手掏口袋，又記起手機留在家中充電，便彎下腰，慢悠悠地撿起啤酒罐。

照片對自己有何意義？

拍了海景照，她又能與誰分享？

父親？

同學？

還是那商店裡的親戚？

難不成還能留個紀念？

她沒有朋友，連能説上話的人都沒有。

她沒有才華，連老師都看不上自己，連親人都嫌棄利用自己。

她沒有靈魂，沒有蕙心蘭質，沒有光風霽月，連發聲都不會得到注視，連社會喧嘩盤曲的綫團也融不進，連山海的雍雍斷斷續續影影綽綽氤氤氳氳也找不著容身之處。

——啪

打開啤酒，隗羽任由冰涼從頭淋到全身。

凌亂的柳髮浸了水，濕乎乎黏成一塊。

沒過幾秒，噹啷一聲將空心鐵罐抛入垃圾桶。

好熱。好吵。

興許是覺得不夠，她再開了罐，對著嘴就一飲而盡。

冒著泡的酒水挾著苦味撞入口腔，隗羽下意識地感到惡心，隨即將金屬罐掐得更緊，强迫胃部接受從未嘗過的劣質啤酒。

苦點好，苦點好啊。

皺著臉來到樹蔭處，心中陰鬱并未被酒氣掃光。

相反地，那舌尖上的刺痛感，轉移到腦中，不肯走了。

頭頂仍滲著水，生平第一次喝酒就是這副落魄樣。

看向海，那海便像招呼隗羽似的，一擺一擺揮起手。

她失了神，攀到鐵欄杆上，見著東零西落一地泡麵紙盒，又搖晃下身，低頭將它們層層堆在樹根旁。

啪。

第三罐啤酒是倒給大海的。

米黃色液體圓柱順著浪花嵌入海面，白色浮沫還未完全顯現，就被下一波泡沫推擠開，一圈，又一圈，全被海浪吞沒，直到瓶子「咕咕」地變成空心缺口。浪揮著手說再見，擁抱了土岸。

「要是我沉下去，也能像泡沫一樣消散嗎？」

隗羽凝視著海，海也凝視著她，驀然，不再湧動。

一切都平靜了；遠處的山聳立著，彎起腰看她；天上的雲為太陽讓出位，偷偷地瞟視她。一切都是那麽地安靜……平靜，隗羽突然覺得自己的大腦也沒聲了。

她早該知道答案。

這裡容不得她。

框噠。

越過欄杆不過是毫秒之間，在那墜落的最後一刻，看向天邊的最後一眼，她發覺世界有了色彩。

世界不會關注可有可無的人。

所以就算自己消失了，這裡仍是容不得她的。

噗通。

水花濺起，躍不過一人高。

海浪動了，山動了，雲也動了。它們看著彼此，或許沒有，或許只是偶然間的雙目交織。

無風亦無浪，一切都平靜了。

然後，幾分鐘。

第二次落水聲徹底打破夏的安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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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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