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過世後,她思念的植株繼承進我心裡,沉重得讓我年輕便駝了背,裝載死者燦爛的心願。
她活著的時候就掛念那人過多,無時無刻不在我身上尋找愛的影子,幾乎鏟滅我個人的存在。我覺得自己的臉孔似乎是一幅永遠需要修繕的次級品,供她審慎打量,敲鑿掉她不要的遺憾部分,即使那是她所給與。沉浸回憶之河時溫潤的放縱懷念,回到我身上卻是比錐刺還尖銳的目光。
過去我對未曾見過的父親沒什麼感覺,卻在她走後萌發強烈的好奇。身體裡她賜予的一半奇蹟,全部尖叫著歸鄉的狂躁,像機場連夜暴動,強迫我出發起航。
我大概是很像我父親的成品,母親看似頗有微詞,其實不免暗暗滿意。我甚至能想像她殷殷囑咐我耐心漂流,代替她等待與父親二次重逢。即便意思是說,我不是一個人,而是她死後仍持續活著的愛情。我不是我,是他們年輕的紀念品,一具會呼吸的軀體,裡頭裝載她想要的基因。她從沒真的如此陳述,但那暗示的重量比猛瑪還沉,色彩鮮豔得瞎子也看得見。
因著母親的狡猾自私,過去十七年我都是父親女性化後的影子,總為自身存在質疑。哲學家眼裡,我僅是父親被愛的投射,不曾真正存在。所做的任何決定,好像都不具什麼意義,感受不到責任的重量,遂輕佻言行,任人欺凌,也欺凌自己。彷彿黑暗中盲目摸索,戰戰兢兢行走。
此刻,一成不變的荒唐生活忽然湧進「我是誰」的明媚亮光,初時的困惑轉為莫大期盼。跟隨母親基因對他的連綿思念,我打算順勢見他一面,既亡結這縷牽掛,也殺死母親塑造的內心中空的我。一旦見到他,我或許能釐清心中模糊的自我意識,擺脫過去輕狂無知的自己,重新建構一個真正的我。好像基因催生出肩胛的翅膀,不再當人,成為天使。想要的都重來一次。
基因見到父親後,不論滿足或失望與否,思念都必須到此結束,它們往後將失去干預我新人格的權力,我是父親影子的這件事遂宣告身亡,被愛的生命壽終正寢。我將盡責替她轉達:「媽媽一直愛著你,基因知道。」然後我倏忽變為天使。
那我也許真的可以成為自己。
因此見他,不只是基因的心願,也是我期待的新生曙光。
我在地下室發現那份年邁的結婚證書,按圖索驥他的下落,透過各種難以言喻的荒謬管道挖掘他的行蹤。發現他臉孔的那天,從側面管窺蠡測,那人皺眉的樣子很有我的不耐煩,沉默時則像我照鏡的冷漠。幼恩笑稱我是戴了假髮的他,他是英氣勃勃的我,我們互為表裡。
我已經掌握足夠證據,只是還在蘊釀勇氣,為此反覆練習相遇的說詞。無關相認的怯懦,而是對即將當自己的這件事過於興奮。如果他不是怎麼辦?想成為天使的心願分秒膨脹,悶到我近乎心痛,無法接受最終長不出翅膀的落寞窘境。尤其在我終於罹患我們這群人最狼狽的戳記,更渴望扔棄這副即將褪損的人皮,煥發一具全新軀殼。隨時可能變得醜陋的憂懼埋伏心底。我原以為逃過了潛伏期,原來只是潛伏期玩弄了我。幼恩是第一個猝然揮手告別的人。我心急如焚,整天幻想駝背消腫,冒出翅膀。好像過去所有不堪的白日倉皇與暗夜放蕩,都只是等待重逢時的無上歡愉。為了成為自己,我可以原諒過去的顢頇愚蠢,因信任別人而得到的鞭笞般的傷害;謹慎服藥,遵守所有已經來不及的防護措施。
妄想坍塌的那天,院方通知我,他是我新上任的主治醫師。
怎會如此。我苦心期待著,一路煎熬心事走來,命運屈辱我,用這種拿自尊當門票的方式會面。天使的藍圖幻滅,理想畢竟不是一個駝子能扛的貴重商品。
我站在診間外,想像眼前這扇門越來越遠,因為我的心已經開始收拾行囊,惶惶然地,倉卒改變目的地,或者甚至,失去了目的地。
之前我總認為見到他,我就不再是過去的我了;然而我終究還是我,還是個糟糕透頂的我。這項痛心的認知宰割了我,浸溺遺棄的泥沼,全身爛泥,向上仰窺不屬於我的日子,心漸漸荒蕪。
我尚不至於別無選擇到要在父親面前承認自己的不治之症,然而令我驚訝的是,過去我總懷疑除了母親給的基因,我全身上下是否有一點愛他的成分,卻在眼下即將離開他的風暴中得到證實:我終究是我母親的女兒,對他的全部關注,都是難以脫口的愛情。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QvUSIgHsG